楚卓良素来与人为善,就算是生意有什么过节,但也没到要灭口的地步。究竟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竟做出这样震动整个上海滩的事?但是对于楚卓良的死因却是众说纷纭,楚家也从来不曾给外界一个准确的说法。
幽芷后来听幽兰说,父亲那天早晨如同往常一样出门去厂子,刚刚走出大门没几步,打开车门就要上车,电光火石间只听“砰砰”的连续两声枪响!待众人回过神来时,父亲已然倒在了血泊中!一场兵荒马乱,几乎全家出动将楚卓良火速送去最近的医院,至于家里头有没有人看门也不曾注意过。幽兰和楚太太在医院揪心地等待了一整天之后满身疲倦地回到家,这才发现三姨太和小弟世沣不见了。心里一紧,楚太太赶紧查看家里头的财物——几乎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的珠宝首饰什么的全都不翼而飞!
沈家的亲家公,警察局自然早已马不停蹄地调查楚卓良的死因,然而由于是一场精心部署的暗杀,至今调查结果还是一筹莫展、毫无进展。
丧礼的间隙中,幽芷哑着声问幽兰:“姊姊,现在那地方,你和太太住得惯吗?”
三姨太卷走的那么些东西里头竟然包括了楚宅的地契,出事的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是地契已经被他花高价买下来了。楚幽兰和楚太太虽说恨之入骨,但房子被人买下了是事实,她们也没有足够的钱赎回来,只能由着去。沈清泽曾打算从那人手里买下来,但被楚太太拒绝了,道是只剩下她和兰儿了,这么大一个房子住得慌,反正也不是祖宅,还是就这么算了吧。既然楚太太这么说了,沈清泽便依言给她们在接近闹市区的地方租了套三间屋子。
幽兰的眼皮早已哭得红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放心,就我和妈两个人,很好打发的。”
“怎么不让找个佣人?”
“就两个人,事情自己都能做,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呢!”
提到钱,幽芷忽然想到什么:“姊,清泽说是要给你找个工作,有着落了么?”
“恩,”幽兰点点头,“在一家事务所里整理文件,一个月的薪水挺多,活儿也不重。”
幽芷宽心:“这就好。姊,有什么千万记得来找我,莫要自己一个人硬扛,何况你还有太太要照顾。”
“芷儿,谢谢你。”幽兰眼角隐隐有些亮光。
幽芷瞪眼:“姊,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姊姊,哪里要言谢?”
幽兰不禁笑了:“好好,不言谢。”忽然又沉默了下去。
似是想到了什么,幽芷犹豫道:“姊,太太她……”
幽兰叹口气,无可奈何:“自从父亲走了,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抹泪,常常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我真担心——”
“姊,”幽芷打断她,“放心,过段时间就好了。多陪太太说说话,解解闷。我反正也是闲着,一有空就会去看你们的。”
幽兰点点头。
都说血浓于水,危难面前,真正的亲情,无坚不摧,坚如金刚。
就在楚卓良出殡的同一天,一间熟悉的日式平房里。
旧历的九月初,天气还不算凉爽,日式平房院子里的槭树叶尖已经开始泛红。榻榻米上很阴凉,两男子相对着木案而坐,手边各是一杯茶盏。
身穿和服的男子手指修长,他端起茶盏来,在鼻间嗅了嗅,动作优雅得近乎于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他对面的男子身着西装,笔挺的咖啡色。
和服男子浅浅地啜一口茶,抬起头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西装男子道:“你晓得,我素来没什么耐性。听起来,你似乎很有信心?”
西装男子点头,嘴角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是,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藤堂先生。”
和服男子眼角狭长,嘴角微微勾了勾,然而眼底并没有温度,冷幽幽地开口道:“可是沈先生,你让我如何相信你?出手前你不是踌躇满志么,结果却什么都没有捞到!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怎么说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对面的男子连忙回道:“藤堂先生,我保证不会再出豁子了。既然厂子的地契不在楚家,那么按照楚卓良的信任,也只会在那人那里。”
藤堂川井挑眼,带着一丝戏谑:“呵,有信心自然好。不过沈清瑜先生,不知令弟若是知晓了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反应?”
对面的男子——竟然是沈清瑜,良久,才低低道:“晓得了又能怎样,事情已经发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不是么?况且,进来三弟同弟媳的关系有些僵,大概也没有工夫去理会旁的事。”
藤堂川井轻轻一笑,仍旧只是微勾唇角,然而眼中的锐光无比凌厉:“沈先生这么想那就好了。记住,我最憎做事拖泥带水的人,莫要我再替你收拾烂摊子,下回,我怕是不会再有这般好心情了。”
沈清瑜从藤堂川井家离开,一路步行回锦华官邸。外头的风忽然渐渐地刮大了起来,吹掀起了地上的尘土,远远看去,灰蒙蒙的一片。走着走着,距离官邸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听到后头有按喇叭的声音。沈清瑜转过头一看,不正是清泽的车么!
“二哥,怎么今天没开车?”沈清泽从后车窗伸出头,一边让司机停下来一边问沈清瑜。突然间看见沈清泽,沈清瑜的视线竟不由自主地避了避,顿了几秒后才转头看向他,短促笑笑道:“随便出门走走。”雪佛兰已经停下,沈清泽从里头打开车门:“二哥,上车吧!”
坐进去,见沈清泽满面倦容地捏捏眉心,沈清瑜犹豫地开口问道:“清泽,楚卓良的那件事是不是还不曾有头绪?”沈清泽叹口气,语气中颇为无奈:“凶手是在太精明狡猾,抓不到任何破绽,也想不到有何动机。”
沈清瑜原本有些僵直的脊背放松了下来,靠到椅背上,随意问道:“幽芷怎么样了,你要好生安慰才是。对了,你们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别扭?”
揉捏眉心的动作顿了顿,沈清泽倦意地苦涩一笑:“二哥你早看出来了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沈清瑜轻拍拍弟弟的肩:“多哄哄多让让吧,夫妻之道,二哥也帮不了你什么。”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又道:“清泽,今晚得闲么?若是有空的话,陪二哥一同参加个应酬吧!”
沈清泽迟疑:“应酬?二哥,你那些都是生意上的往来,我去做什么?”沈清瑜含笑:“三弟啊,对住二哥还要瞒吗?楚卓良这么猝然倒下,楚家的两个厂子却丝毫未受影响,稍微想想便知他一定未雨绸缪预先将厂子交予你打理了吧?”见沈清泽脸色微微变了变,沈清瑜轻笑,抬眼望着他道:“怎么,还真想瞒二哥?二哥也是生意人,可不笨。”
话说到这份儿上,沈清泽低头笑笑,算是默认,但也未多说,只道:“今晚什么应酬?”沈清瑜注视着前方已在视线范围之内的官邸,点燃一支烟回答道:“几个租界的老板约了在富丽舞厅聚一聚,你跟我一同去也算是拓展下人脉,总归不会有害处的。”
富丽舞厅……
思索了片刻,沈清泽点头应承。
转头看向窗外,在沈清泽注意不到的左边,沈清瑜打了一个无声的响指。
七
富丽舞厅是新近刚刚红起来的一家舞厅,如今的声势直逼老牌的百乐门,不过舞厅的幕后大老板却是神秘得紧,从来没有透过半点风声。
沈清泽跟着沈清瑜进去的时候正是舞台上跳舞的高潮,十几个舞女不停地变换着队形,一会儿全站在一排跳大腿舞,一会儿开火车般的站成三排,层次分明。她们都穿着天蓝色的鹅绒裙,头上还插了一根蓝色的羽毛,与鹅绒裙相映衬。此刻舞厅放的正是火热激情的探戈,舞厅里一个个衣冠楚楚或者衣香鬓影的绅士贵妇,翩翩起舞。
一边往里头走,沈清瑜一边回头同沈清泽打趣道:“三弟,你怕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吧?”沈清泽素来很自律,几乎不留恋声色场所,有了幽芷之后更是连接近其他年轻女子的时候都甚少。
沈清泽笑道:“二哥,这话说得也太满。从前在法国时我也去过几次舞厅,只不过终究觉得这样的香槟美人不大适合我。”
来到一桌雅座前,三四个身着西装打着蝴蝶领结的男子已然入席,见沈清瑜到了都站起来:“二少来啦,留着个好位子给你呢!”又瞧见沈清瑜后头的人,个个都惊奇道:“这不是三少么?久仰久仰!来、来,都入座吧!”沈清泽礼貌地点头回礼,随着哥哥一同坐下来。
都是同沈清瑜有生意往来的章老板、胡老板、谢老板及其干儿子。一一打过招呼结识之后,沈清瑜忽然“呀”的一声叫出来,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下个礼拜是章老板千金的生日,还说着准备好礼物来着,竟都忘了带过来。”举手打个响指唤道:“程非!”
程非之于沈清瑜犹如何云山之于沈清瑜,即刻近身贴耳:“二少,何事吩咐?”沈清瑜神色自然道:“回去替我将送给章老板千金的礼物速速取来,知道在哪里么?”程非一直都是那副漠然的表情,点点头。
末了,在程非即将转身之前,沈清瑜忽然又加了一句,不知是因为不放心而叮嘱,亦或是意有所指:“程非,记得将东西取全,别有落下的。”
舞厅里的探戈曲毕,沈清瑜似乎很是愉悦,对众人道:“下一支舞,我们也去跳跳?”其他人附和道:“甚好甚好!早听说沈二少舞技不凡,今天正好大开眼界!”沈清瑜抚掌大笑:“哈哈,这可不敢当!只是跳得多罢了。三弟,待会儿也去舞池吧!”沈清泽一直在旁静静地啜着香槟,听后婉言摆手:“二哥,你这不是让我出洋相么,还是免了。”
说话间,只见舞厅经理已经走到舞池的中央,手边还牵着一位化着浓妆的女子。舞厅经理绅士鞠躬,对在场的所有来客大声道:“欢迎诸位光临富丽舞厅!今天,我们舞厅新来了一位美丽的小姐——兰玲小姐!”
女子颔首微笑,云鬓处贴着星形亮片,长发盘成一个百合髻,身着一件鲜红的侧边高开叉长裙。
沈清瑜饶有兴趣地对着沈清泽品评道:“啧啧,这妞儿看起来不错啊!”知晓自家二哥的性子,沈清泽摇头叹笑:“哥,你还真是……”
由于女子是侧对着他们,看不真切她的面容,沈清瑜索性站起身朝着兰玲的方向迈过去。边走着,边听到舞厅经理继续说:“今天是兰玲小姐的初次登场,有谁愿意第一个接受兰玲小姐的献舞?”名为兰玲的女子侧过来微笑,恰好是对着沈清泽他们的这个方向。云鬓处的亮片在水钻大吊灯的反射下熠熠生辉彩,衬得她的笑容似乎也变得鲜亮起来。
沈清瑜原本在剥着花生米,对于这些风月事他是不上心的。随随意意地转过头去瞥了兰玲一眼,然而这一瞥却叫沈清泽刹那间脸色一变——
兰玲、兰玲——那女子分明是、分明是……
沈清泽惊诧得简直无法置信,眉心纠结,在舞厅经理说下一句话之前已经疾步迈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兰玲的手臂,深深端详了她几秒,而后蹙眉冷凝道:“果真是你?”
霎时间看见沈清泽,那花名兰玲的舞女竟然也脸色骤变,下意识地要挣脱开他,却哪里敌得过他的手劲!
一旁的舞厅经理却乐活极了,合不拢嘴道:“好好,原来是沈三少啊!果真好眼力,我们这位兰玲小姐……”
“你给我闭嘴!”沈清泽倏然转头,疾声厉色,喝得那经理一愣,半晌说不出话。又听沈清泽严词道:“她今晚的时间我都包了,你可以走了!”
沈清瑜此时也已走近,瞧出了端倪,正欲问怎么回事,近处看到那位兰玲的脸时居然也蓦地怔住,脱口道:“幽兰,怎么是你?!”
原来,那花名兰玲的女子竟然是楚幽兰!
楚幽兰见状窘迫地深埋下头,急切地欲逃开,然而沈清泽怎么会放任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逃走,大力地拽着幽兰朝后台的无人处疾步走去,那骇人的神情竟连沈清瑜都怔住了。
“你必须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咬牙切齿,呼吸因为气愤而变得粗重起来。
根本不敢抬头看沈清泽令人生畏的表情,楚幽兰一直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片刻后低低道:“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沈清泽火冒三丈:“什么叫做‘就是这个样子’?!我分明给你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你为何竟到这里来做舞女!你叫我如何同幽芷交代、而你自己又如何同自己交代!”
“你若不说,幽芷自然不会晓得,也无须交代。至于我自己……”她苦笑,“只要过得了自己这关就行了。”
“过得了自己这关?你竟说过得了自己这关?!”沈清泽这下彻底怒发冲冠,痛心疾首道:“幽兰,你若是有什么困难为何不来找我?我作为你妹夫,当然会鼎力相助!你……你何必这般、这般来做舞女?”
“这般什么?这般自甘堕落么?你是想说这个词么?”幽兰终于抬起头来,终于让沈清泽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和死咬住的下唇,“我就是不希望事事来麻烦你们!我晓得我们是一家人,晓得你是我妹夫、晓得若是我求助于你,你一定会帮忙……然而我不想这样!”
沈清泽怔住了,蹙眉静听。
“从小,我就最憎求人,不到迫不得以绝不会开口。你认识我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我的性子……我有手有脚,不想麻烦别人!”说着,一行泪到底没有忍得住,但幽兰渐渐地冷静下来,“其实我也希望自己就那么做一份单纯的文员工作,可是那份工的薪水尽管不算微薄,但对于我母亲来讲还是捉襟见肘了点……母亲从来不曾吃过苦,那些粗茶淡饭寻常布衣,她是受不了的……常言道‘知子莫若母’,其实知母,也莫若子啊!虽然母亲没有亲口说什么,但我作为她的女儿怎会不知道呢?”
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了。
半晌,沈清泽才开口,语气虽是平缓了点,但依旧难掩凌厉:“所以,你就来应征舞女?”幽兰点点头:“文员那份工我也没有辞,只是晚上来赚点外快,因为这是我所能想到的薪水最高的工作了。”
又是一阵令人无法心安的沉默,沈清泽实在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犹豫着如何开口,却听幽兰已经说话:“三少,算我求你了好么?你就不晓得,也千万不要告诉芷儿听……好么?”
她那样苦苦哀求,那样期待的目光,最终,沈清泽到底勉为其难地点头,转脸无言。
离开富丽舞厅的时候,已是繁星满空。
幽兰原本说不用麻烦他们送她回去,但到底熬不过沈清泽的严词勒令,最终还是搭着他们的车回到现在住的院子。于幽兰而言,和沈清瑜同处一车实在是一种令她心痛的煎熬,因此车驶到了院子的外围时幽兰便匆匆要求停车下来。沈清泽见她坚决,又思量这里的安全还是很有保障的,便同意了。
九月的夜晚,露水中已经开始带着些微凉意。夜风拂过,幽兰拎了拎衣领,又拉紧了紧外头的罩衫,提着手袋肚子慢慢行走在浓浓的墨色中。这条路虽是大路,但向来人迹稀少,尤其是现下十点多钟的光景,店铺早已打烊,家家户户的煤油灯、电灯也逐渐暗淡。
前面拐角处路灯的晕黄色灯光稀稀拉拉倒泄下来,映出墙后面隐隐约约的两个影子。幽兰起初并没有在意,今晚同沈清瑜、沈清泽的不期撞到实在是让她太疲惫,累到连一点思考的能力似乎都没有了。然而——
“楚幽芷当真到现在还什么都不晓得?”
楚幽芷?
如此清晰熟悉的三个字刹那间吸引住了幽兰全部的注意,她一愣,随后顿住脚步,刻意踮起脚尖放轻高跟鞋的噔地声,走到墙边隐蔽起来,屏息。
“她怎么会晓得!”另一个女声,尖锐中带着熟悉感,“楚卓良猝然间不在了,她正伤心着呢,哪里有空去理会旁的事!”
“伤心?”头先的那个女声再次响起,慵懒的,轻缓的,甚至混杂着许多怨愤怒气的,“这次,我要让她伤个彻底!”转而似乎又轻笑起来,“季小姐,说来,还得多谢你呢!”
“只是同一条战线上而已,何以言谢,陆小姐客气了。”这样熟悉的声音,却有着如此不熟悉的嫉恨语气,究竟是谁?是谁?
忽然之间,有如醍醐灌顶般令幽兰恍然醒悟:季小姐、季小姐,这不分明是季静芸的声音么!那么,那位陆小姐是不是陆曼?
她们到底在合谋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