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胤木然地望着那冰冷的墓碑,恍然之间之间又看到了那总是对着他笑意温柔的女子,伸手却只摸到绝望的冰冷,最后颓然地倒在墓碑边上。
“我累了,累得就想死在这里……”
“萦萦不会想看到你活着,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着。”诸葛无尘说道。
他的妹妹就是那样坚执的女子,她深爱着这个男人,从来未曾动摇过,只要是为他,她做再多事,牺牲再多,都无怨无悔。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我身边,我竟是从未好好想念过她。”燕胤说着,眼底蔓延起无边的悲恸。
可是,当她在他怀中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关于她的所有过往,排山倒海而来,占剧了他所有的思想……
当年宫变之日,他被凤家从大火中救出,父亲被害,母亲被囚禁,自己重伤挣扎于生死边缘,是她在身边一直陪伴……
他绝望,悲痛,甚至想去死,是这个柔弱的女子给了他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在那黑暗血腥的宫廷因为有着她,他才没有孤单无助,一路安心地走了下来,以至于这许多年来,她的存在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习惯了那样只是遥遥一眼就尽知对方所想,习惯了那样不需要言语,就了然于心的微笑。
“这么多年,因为有着她在,我才坚定地走到了今天。”燕胤回忆着过往,静静地诉说着过往,“她一生最美好的青春,一生最宝贵的心意全都给了我,我竟是什么都不曾给过她,不曾给过她一个承诺,不曾给过她一份安定的生活……”
当他想要给她,能够给她的时候,她再永远地离开了。
这么多年,杀父之仇,囚母之恨在他心头已经占剧了太多,多得已经让他忽略了心里的另一份情感……
可是今时今日,这个人永远走了,他的心里也只剩空荡荡的一片荒漠了。
三日后,微凉的秋风,吹得院内的树叶哗哗作响。
楚荞睁开眼睛惊惶地坐起身,看到安坐在床边的诸葛无尘又缓缓舒了口气,起身一边穿衣下床,一边说道,“吓死我了,刚刚做梦,梦到我回来都说萦萦过世了……”
诸葛无尘闻言目光不忍,却还是说道,“不是做梦,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楚荞缓缓转过身来,望着说话的人。
诸葛无尘深深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悲痛心情,说道,“萦萦过世……是真的。”
楚荞愣愣地望着他,她只记得梦里她回来参加婚礼,婚礼却变成了葬礼,她想醒过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无法,亦没有勇气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
“就在几天前,她病逝了,因为……情况太过仓促,我们还未来得及通知你。”诸葛无尘说得痛苦而艰难。
“病逝?什么病?温如春不是在这里吗?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楚荞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似是想要透过那双眼睛,看透些她所不知道的东西。
诸葛无尘沉默了一会儿,悲痛地垂下眼睛道,“我们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字一句都带着哽咽的颤抖,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轮椅的扶手。
楚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显然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可是手却忍不住地在颤抖,“我走的时候还好好,就在不久前我还收到催我回来参加婚礼的事,怎么就几天功夫……几天功夫人就没了,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要我怎么相信?……”
她刚开口的声音很低,说到最后眼泪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歇斯底里地质问,浑身冰冷地颤抖着,恍若已经跌入了冰窖一般。
诸葛无尘满面悲戚地望着她,却无从回答。
他们谁都希望那不是真的,可是事实已经发生了,他们不得不去面对,他也不得不这般去欺骗一个他最不想欺骗的人。
“我去看她……我去看她……”她还没顾得上穿鞋,赤着脚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诸葛无尘伸手拉住她,说道,“她已经下葬三天了,你回来那天伤心过度昏迷,已经睡了三天了……”
“我还没看到她,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看,为什么……”楚荞目光沉痛而冷冽的望着他,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地,哭得声嘶力竭。
沁儿和玉溪几人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都不由地再度哭了出来。
但好在,好在楚荞已经相信,凤缇萦只是病逝而亡。
楚荞很长时间都没能控制住情绪,直到晚上才平静了下来,“我想去看看她。”
“现在天已经黑了,明天我陪你去。”诸葛无尘说道。
楚荞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无力地倒在了床上缩成一团,喃喃说道,“我要睡觉……”
诸葛无尘想来她是太累了,便道,“你若是饿了就去厨房,那里膳食一直给你温着,我明天再过来找你。”
楚荞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没有再说话。
诸葛无尘一向谨慎,出了房门依旧不怎么放心,一直在对面的书房里守着,担心自己的那番话并不能让楚荞信服,她再自己出来追问其它人。
不过,整整一夜楚荞也没有出房门来一步,这才让他暗自松了口气,一连几天守在那里,人也疲惫不堪了,于是便靠着椅背睡着了。
天刚亮的时候,沁儿过来送早膳,屋里哪还有楚荞的人影。
她手中的碗咣地一声摔在地上,“楚姐姐……”
对面房里的诸葛无尘顿时便被声音惊醒,打开门过来,“出什么事了?”
“楚姐姐不见了!”沁儿一脸慌乱地说道。
诸葛无尘自责皱了皱眉,怪自己太过掉以轻心了,“让人在王宫和岐州城里都找一找。”
“好,我这就去。”沁儿连忙道。
“等等!”诸葛无尘一边说着,一边催动着轮椅往外走着,“让人先找着,你跟我去萦萦墓地那里看一看。”
两人匆匆赶到凤缇萦的墓地时,看到眼前的一幕,直觉仿佛要天塌地陷一般地绝望。
因为,楚荞已经自己挖开了墓,开棺看到了里面的凤缇萦。
她满身是泥地跪在放置棺木的土壕里,棺木已经被她掀开,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躺在里面的了无生气的女子,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下葬才三天,又是在寒秋,她的尸首还未开始腐烂,只是那样冰冷的死白更将所有的伤痕映衬得更为惊心刺目。
“萦萦……你怎么了……”她颤抖地伸手去摸她脸上的伤痕,刺骨的冰冷顺着指间蔓延到心底,让她惶然不知所措。
她又伸手去摸她的手,才发现,她的腕骨……竟是断的。
这样的一身伤,怎么可能是病逝的?
突地,她疯了一般爬到她脚的位置,颤抖而小心地撩起裤腿,看到那样不堪的伤痕,她顿时体内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阿荞——”诸葛无尘惊惶地赶了过去。
“楚姐姐——”沁儿连滚带爬地扑在墓穴旁,泣不成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楚荞泪雨滂沱地趴在棺木榜,满口鲜血,悲愤如狂地嘶叫,“萦萦,是谁害了你?是谁害了你?到底是谁害了你……”
她睁着血丝遍布的眼睛,狰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幕,似是瞪着九霄之上冷酷森凉的命运之神……
诸葛无尘从轮椅上滚了下去,摔在她的身旁,一把紧紧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字,“阿荞阿荞阿荞……”
他试图唤回她的神智,怕她在那样的苦痛中将自己逼至疯狂。
“凶手?凶手?谁是凶手?”她紧紧抓着棺木的边沿,尖锐的木刺扎得她满手是血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沁儿紧紧咬着唇,不敢说一个字。
与楚荞一同来的泷一站在边上,突然间一个踉跄,凤缇萦去了白野她是知道的,难道她没有传消息是因为……
当天,西楚攻下了白野城,追杀了不少金武卫右卫营,再联想此刻看到棺木中的凤缇萦,所有的答案不言而喻。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那里,满怀歉疚地说道,“对不起,凤姑娘,是我害了你。”
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将她一个弱女子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
楚荞猛地转头望向她,一双眼睛有如鬼一般的冷列骇人,“你说什么?”
“我们接到消息,大燕皇帝派了整个金武卫右卫营在白野截杀你,当时西楚王和右贤王都不在岐州,我和凤姑娘只能兵分两路,一人到锦州寻你,一人在白野做内应,以便大军赶来之时能及时让你脱险……”泷一垂首说道。
“别说了!”诸葛无尘沉声吼道。
泷一愕然抬头,撞上楚荞疯狂的眼神,方觉自己说了多么残忍的事。
她推开诸葛无尘从墓穴里爬出来,一把揪起泷一的衣襟恨恨一巴掌扇了过去,“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在那样的地方?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她在白野城?”
她若是知道,怎么会留她一个人面对那些魔鬼。
泷一嘴角瞬间便溢出血来,却没有躲,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护卫,在宸亲王府这么多年来,他所知道的职责,护卫只是保护主子的生命安全,其它人的生死,已经不是他所能顾及到的。
当时,如果他晚一步找到她,亦或是他告诉了她凤缇萦在白野,即便他们两个人赶去了,面对那么多敌人,也不可能救下凤缇萦,更有可能搭上她的性命。
他为凤缇萦的死歉疚难过,但就算事情再重演一次,他依旧会做一样的选择。
他是护卫,他要做的,只是保护主子的安全。
她将泷一狠狠掼倒在地,痛苦地抱着头,“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我是凶手……我是凶手……我是凶手……我是害死萦萦的凶手……”
如果她没有离开岐州,如果她早一些回来,她就不会去找她,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切……
沁儿将诸葛无尘从墓穴里拉了出来,他几乎是爬过去的抱住了一直瑟瑟发抖的楚荞,却发现怀中抱着的人冰冷得让他害怕。
“阿荞,阿荞,不是你的错。”他捧着她的脸,想要让她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话,“她没有怪你,一点没有怪你。”
“我是凶手……我是害死萦萦的凶手……我是害死萦萦的凶手……”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什么东西也看不到,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着凤缇萦身上的各种伤痕,以有造成那些伤痕的魔鬼面孔,“死的应该是我……死的应该是我……”
“阿荞,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是我们去的太晚,是我们没有救下她……”诸葛无尘抱着她,声音带着哭腔,“你这样让我怎么办?让至死都担心你的萦萦怎么办?”
她心中悲欲狂,他更深深心痛着她的痛苦和疯狂……
花凤凰带着温如春赶了过来,看到已经被挖开的棺木和已经陷入疯狂的楚荞,一时间惶然无措。
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她恢复冷静,该如何去让她忘掉这一刻沉重入骨的伤……
沁儿哭着望向温如春,乞求道,“快点,快点,给她用针也好,用药也好,让她睡过去也好,快救救她,救救她……”
温如春急忙跑了过去以银针刺穴,强行让楚荞陷入昏迷。
诸葛无尘低头望着怀中已经安静下来的楚荞,痛苦又心疼地伸拭去她唇上的血迹和满脸的泥污,良久之后对花凤凰道,“把这里收拾好吧!”
花凤凰几人重新将棺木盖好,重新填土掩埋,谁也没有说话,却谁也止不住心中肆虐的悲痛和仇恨。
诸葛无尘抱着楚荞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做着那一切事,似乎连他们的幸福和希望也一并埋葬了进去。
回到了王宫,温如春留下了伤药,便和几人默然地守在屋内。
诸葛无尘默然地坐在床边,拿着巾帕小心地擦净了她上的泥土和血迹,拿着针小心地将嵌在指尖的木刺一根一根的挑了出来,沉睡中的人突然一个颤抖,他一针又出了血,眼眶瞬间便湿润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擦……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楚荞睡得不安稳,便是在梦中也被那可怕的梦魇所缠绕。
“真的,要这样一直让她睡着吗?”沁儿望了望温如春,问道。
温如春抿了抿唇,无奈道,“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她这样睡着,我还勉强可以用药物控制,若是醒来,我怕……”
楚荞被药物所控制,强制陷入沉睡,虽然不能醒来,却又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清晰的感知,这一睡便是数十天。
渐渐地,她平静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还有比这悲痛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她不能倒下,起码……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楚荞平再也不在睡梦中颤抖,也不再失控地乱说话,平静得除了呼吸脉搏,再没有任何反应,却又让诸葛无尘几人不安了。
温如春怕物极必反,不敢再继续给她用药。
她醒来之后,看到已经被她折磨得形容憔悴的诸葛无尘,扬起了一个平静地笑容,“这些天,辛苦你了。”
她只顾着自己沉浸于悲痛之中,却也苦了身边这些担心她的人。
诸葛无尘扬起一抹苍白的笑容,“你没事就好。”
当天,她与大伙安静地在一桌上吃了一顿饭,当天夜里便独自悄悄离开了岐州城。
诸葛无尘寻到她房中之时,只看到了桌上一纸书信,上面只有简单坚毅的四个字。
上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