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养母还有阿龙交代之后,他俩也非常支持我回去看看的想法。我又电话了阿林,也告诉了她marvel以后都要去美国发展的消息,她显然有些伤感,但大约身边最近又出现了其余帅哥,也并没有表现出生离死别的痛苦,继而又听到我要回去,她便又显得尤其振奋起来。
“哎,你终于要回来了,我在这儿快要无聊死了,其余人都太无聊了。”听得出,她是由衷的高兴,“我之前也一直劝你回来,因为觉得你总这么逃避也不是个事情,还有,还有那啥,你妈,回来要不要见见?我看她也挺可怜的,现在整天盯着我问你在那儿过的好不好。还有那个钥匙,她给我的时候,说是当时你暴雨差点遇难那一次,是她把你从车里拖出来的,顺带那一次她拿走的,但那把钥匙,本来就应该给你的,只是时机不大对。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总是支持的啦。”
我心里一暖,也知道阿林虽然有时候神经大条,但却是真心理解我的朋友。
做出要回去的决定之后我和阿成便开始了一些交接工作,好在大概因为阿成早有打算,所以事情都非常顺利,我们收拾了点东西,便和marvel一起回了城市。
从山村到市中心,我坐在车上,随着周边建筑物的增多和景色变迁,一路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人声和烟火气。巨大的广告横幅,妆容精致的模特,穿着得体脸色疏离的行人,任何时候都快速穿行的上班族。这原本是我最熟悉的生活,如今看来,却越发陌生。而仅仅是几个月前,我还是追逐城市名利中的一员,可此刻再审视这样的人生,却仿佛离我相去甚远。
灯光陆离,我的心情也明暗不定。这座城市给我的感情太过复杂,少年时期曾经有过的迷茫慌乱,极力妄图融入时候的殚精竭虑甚至机关算尽,终于适应这个城市步伐之后的虚与委蛇,以及在所有一切崩塌之时,当所有人的矛头指向我之时,带给我的陌生与冰冷。
这不仅仅只是一座城市,这里也是我的青春,我的成长和挣扎。
故地重游,实则我心里也并没有完全卸下重负。不久前那些铺天盖地的疯狂记者和对我侧目而视指指点点的人群,我并没能完全忘却。即便在山区里几个月我的心情得到了平复,也终于鼓起勇气决定重新回到这里。可这一刻,我自己却又是不确定的,自己真的准备好了么?真的有能力面对一切了么?
而正当我内心忐忑惶恐的时候,有一双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
是阿成。他就坐在我的旁边,眼神温柔的对着我笑,他的手心干燥温热,给人莫名的安心感,此时窗外霓虹灯的灯光投射在他侧脸上,流光溢彩一般变换,然而在这种喧嚣浮躁的灯光里,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和,那些扭曲多变的灯光没有让他变化,他还是他。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别处。他一直是他。
“没事的,有我在。”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凑近我的耳边,轻声细语。
我望着他笑。
阿成认真的看了我一眼,又重复了一遍:“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发,给了我侧脸颊一个轻柔至极的吻,像是一个投影在湖心的涟漪,这个吻里安定人心的力量在我心情的湖面上一圈圈散开来,直到每一个角落。
在之后陪伴marvel去机场的路上,阿成一直牵着我的手,牢牢的十指相扣,像是不容许我被抢走一分一毫。marvel回头的时候瞟到了我们紧扣的手,他顿了顿,才看着我们笑了笑,转头对阿成道:“你要照顾好文学。”
“当然。”阿成又更用力握紧了我的手,对marvel回了个笑容,“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不会让有些人有机会有借口从国外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回来的。”
marvel正要说什么,却大约抬头时候余光看到了什么人,笑着朝对面招了招手。
“这里!”marvel朝着不远处喊了一句。
我习惯性的回头,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是brian。
他应该早就看到了我,此刻拿着行李,定定的站在那里,眼光却没有离开我。
我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慌乱之下不自觉便倒退了几步。阿成发现我的异样,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朝着靠他的那一侧紧了紧。
marvel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他走过去,帮brian拎了行李,brian大概看到自己的爱徒朝自己走来,才重新回了神,遮掩了下脸上复杂又小心翼翼的表情,低着头跟着marvel走过来。
“这位就是我的恩师brian。”marvel把brian引到我和阿成面前,“文学应该已经认识了。他这次和我一同回美国。”
marvel的神情非常坦然,阿成虽然体会到我情绪突然绷紧,但也不明就理,表情也是平静而自然的。
想来也是,我的身世和家丑,以及这场“白丁”风波的幕后始作俑者,他们两人都应当是不知情的。我也庆幸他们不知情。
然而brian和我却心知肚明。他看着我,脸色甚至有些凄楚的味道,几个月不见,他从之前一个儒雅而风度翩翩的男人,转变成了一个风尘仆仆毛发枯槁神情沧桑的中年人。
这其实是事发后我和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面。
大概也是第一次我和我的亲生父亲能够处在如此贴近的场合里。
他就那样看着我,好像要用力把我刻画进他的记忆里一样。
“文学,这几个月你过的还好么?”
他的声音沙哑并且不自然,这一句话外人听起来仅仅是一句礼节性的客套话,但我和他彼此都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我看着他,我并没有设想过在这个场景下见到他。以前也曾幻想过相见,甚至在幻想中,我是会憎恨他并且用激烈的语言发泄我在这场网络暴力里受到的伤害的,尤其对于他,更有着深一层的怨意,因为即便我原来生活的家庭也是个谎言装饰下的虚假物,但我怨恨他这样突兀的出现,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彻底打碎了我原本至少平静的生活。
然而这个男人此刻在我面前,想象中的强烈的恨意并没有出现,看着他,我并没有对亲生父亲的血缘亲近感,但似乎也不再单方面憎恶他。因为此刻在我眼里,他也仅仅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曾经失去过梦想、事业和爱情,被怨恨蒙蔽双眼之后又失去了唯一的女儿的亲情。
他并没有因为复仇而变得幸福。甚至可以说他一直不幸福。
尤其这个男人此刻看着我,眼里是忐忑、哀求和如履薄冰的表情,毫无当初与我母亲争吵时的凶狠与极端。
他像是一只被霜打蔫掉的老茄子。寒冬还未至,他就已经耗尽了生命一般。
我沉默的看着他,终其一生,我大概都无法把他当做父亲来对待,但是这一刻已经决定不再恨他了。
brian见我不回答,他又尴尬又眼带绝望般的转移了话题:“我这次和marvel一起回美国,也不再回来了。”
marvel听他这么说,似乎有些惊讶:“老师,可是你回国的时候还说国内有些事情你没处理完,并且还说可能要长期待在国内一阵了?这次和我回美国之后也再不回来了么?”
brian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是的,不再回来了,因为我发现我回来了也不能对事情的处理有什么帮助,反而还是个反作用力,但我不希望事情那么发展。之前我做错了很多事,导致事情不仅没有被解决,甚至差点酿成大祸。现在想想,或许我退出远离,事情才能有平缓而正常的解决方法。而且对于我过去造成的错误,我一直很痛苦和歉疚,或许我应该回美国过点田园乡村式的生活养养心。”
brian说完朝着我和阿成看了一看,表情有些难以形容,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朝着我们轻声道:“我这个年纪,要是有女儿,也该和文学一样大了。”说罢这句,他转头对阿成笑了笑,“好好照顾她。祝你们幸福。”
“那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进去安检了。”
brian说完这一切,朝着阿成伸出手,阿成和他握了手。brian把手伸向我,我并没有马上握住他的手,他祈求的看着我,眼眶里甚至涌动着点点泪意。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递上了我的手。
那只是两只手非常短暂的触碰,只一个瞬间,我就抽回了我的手。
他却脸色动容到几乎落泪。
与brian握完手后,marvel也走上前来,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但此刻,也仅仅是笑着看着我,然后他做了一个举动,不顾我身边阿成的虎视眈眈,marvel拽过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放开我后,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文学,你永远是我最特别的朋友,最特别最特别的。”marvel把我又拽离了阿成些,“如果以后你失眠的话,欢迎你随时打我电话,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会尽职的为你弹一首摇篮曲。”
阿成果然像是领地受到威胁的狮子一般竖起了毛。
“要听摇篮曲我不会么?!而且打什么国际长途!浪费电话费!”然后他看了眼手表,催促道,“我觉得你们可以进去了,今天安检的队伍肯定不短,还是早点过了安检去候机室比较保险,别误了飞机,你们赶紧去吧。”
“文学,再见了。”
marvel看了我一眼,终究是给了我一个最后的告别。brian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我,此刻,他收拾了收拾自己的表情,留恋、愧疚和悔恨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最终,他只是转过头来,对我说了声再见。
我就这么站着,一路看着他们两人走离了我的视线。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有很多人在我们的生命里来了又去,陪伴我们走过或寂寞或痛苦或欢愉的一些时光,教会我们一些东西,留下回忆,或许这已经成为遇见的意义了。
marvel也好brian也罢,他们终究带着自己的故事和人生,在与我短暂交汇后,各自奔赴属于自己的未来旅程了。
而我能做的,或许就是让过去过去,不论是marvel对我没有明说的晦涩感情,还是brian与我没有缘分的亲情,人的一生,感情负载量大概也有一个固定的额度,只有放开这些过去,才能拥抱和迎接明天吧。
回去的路上,我和阿成仍旧手拉着手,天却突然下起了细雨。
我和他并肩走在喧嚣的市井,却觉得内心安静而平和。而原本不愿意向任何讲述的身世,在这场绵软干净的细雨里,却仿佛叙述出来也并不那么令人难堪了。
在我只言片语简单的形容里,阿成一直耐心的听着,他一直没有打断,只是更加握紧了我的手。
“不论你是张彩凤还是文学,或者是其他什么名字,你都还是你。”他的眼神带着温热的笑意,“而我在乎的只有你,不是任何其他。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细雨飘在我们的发梢上,并不冷,那些细小的水珠,此刻也让我觉得是温情而细腻的。
我抬起头:“我有点想吃第三个路口左拐那家店里的布丁奶茶了。”
阿成回了我一声简单的“嗯”。
我转头,这个角度正好能看着阿成线条美好的侧脸。
有些人就是有这种魔力,他对着你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只要他在身边,即便世界天翻地覆,不论沧海还是桑田,只要他还在,就不再害怕了。未来有多大,世界有多远,只要他在身边,就不再畏惧了。漫长的人生旅途里,总不会一直风和日丽,世界也并不会永远以温柔和善的样子对待你,然而,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我只需要那么一点温情就可以了,只要是身边这个男人给的温情,就已经足够支撑我抵挡所有人世间的暴风雨了。
一段路,确实只需要两个相爱的人。
送别marvel和brian之后,我和阿成都各自回到原本自己的生活处理了些杂事。
这天正在自己租住的房间整理,却突然收到了阿林的电话。
“文学,告诉你个好消息,学校现在撤销对你的处分了,留校察看也取消了,你现在什么时候都能来上课啦!”
我有些疑惑:“怎么突然撤销了?我们学校的校规不是说有重大贡献或者得到表彰才能撤销处分么?”
阿林哈哈哈笑了一阵:“你是不是在村里待久了,都没看电视看新闻或者报纸的习惯了?也就是在这几天,媒体早就转风向了,首先是有媒体圈的大鳄出来发了个文章,呼吁大家深刻反省网络暴力行为,顺带点了一下你的事,然后呼啦啦就一片跟风的,都倒戈了,呼吁停止网络暴力的,和那群之前人肉你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吵成了两派,甭提有多混战了。然后也就是昨天,新闻媒体有记者借网络暴力的题追踪了一下你现在的处境,挖出了你受到‘白丁事件’影响后跑回以前被拐卖时候的村子里带领村民改善生活呢。”
阿林说到这里语气颇为畅快:“那个报道绝对是完全向着你的,一步步的挖出了你的身世,把你之前被拐卖的经历更是渲染的非常凄惨,还找了很多被拐儿童的家长进行采访,还有一些被拐之后重新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家庭也出境了,那期节目做的非常感人,赚足了眼泪,最后就开始追踪你最近的生活,就你离开村子后,电视台就进村去实地采访了,我还在电视上看见阿龙了呢!尤其是采访了不少村民,也详细拍了你为村里做的事。”
我一边听着阿林讲话,一边打开电脑,随手点进了最近的高点击率新闻。映入我眼帘的果然是“被扭曲辜负的童年——‘白丁’事件的深层思考”以及“内心充满善意的女孩——文学”诸如此类的标题。
“虽然我也看不起这群记者,一会儿唱衰你,一会又捧你,不过这次总算是件好事,据说因为这次事件,如今公众对你的同情达到了制高点,所有媒体都转脸捧你呢,丝毫没想过自己之前为了争夺眼球,整版都是怎么曝你隐私的,真够不要脸。现在么,整版都在夸,说你虽然小时候有过创伤和疼痛,之前还遭到网络暴民的伤害,可对这个世界却一直心怀温柔和善意,还说,你之前‘白丁’账号里的虚荣炫耀行为,也只是内心缺乏安全感而虚张声势,其实你才是最喜欢社会关怀的人,而其余人,却应该思考是多么冲动伤害了你这样的女孩。”
我随手浏览了几个帖子,发现这些新闻也好报道也好,言辞用语之煽情真是一个赛过一个,极尽肉麻。大概大众媒体就是这样挑逗观众的神经的,一会儿煽动的大家恨不得联合剿灭了我,一会儿又煽动的群众恨不得人人对我献出一点爱。大众眼里自认为掌握的正义,其实说到底,也就如此脆弱罢了。
我看着满屏幕对我或直接或间接的赞扬,突然有些觉得好笑。单个人的能力永远无法对抗舆论,然而单个人或者单个公司也好,却有能力引导和控制舆论。是幸运或者不幸呢?
“我自己倒是还好,反正即便媒体不对我的形象正名,随着时间过去,‘白丁’事件的新闻热度也就会散去,媒体会去追逐其余热点,我只要安安稳稳个几年不出现,再出来的时候仍是一条好汉。不过这次媒体报道倒是有一点积极的副作用。”我一边点击新闻,一边对阿林说道,“我刚看到,说有好几个基金会在看到村里那么破那么糟糕的生存环境之后,决定对村里进行捐款,也提供技术支持,把我和阿成做的事情继续下去,而且因为有媒体关注,这件事也会做的比我们更专业更系统化。尤其对村里小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也会有专门的项目。”
和阿林挂了电话之后,我给阿成打了个电话,和他讲了现在村里得到的关注以及赞助。阿成听了却并不意外,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心里知道他为此付出的努力:“媒体那边的报道,是你做的么?谢谢。”
他却并不邀功:“我只是牵线搭桥,现在的媒体也需要正能量和剧情反转一波三折的新闻报道,我只是提供给他们了一个不错的题材,希望他们可以去挖掘一下,但是也不要挖掘过度就行了。而且我做这些只是我想做,我不是为了你的感激或者感动做的,我在村里和村民们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他们是质朴的人,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也总希望他们能过的好。”
然而阿成越是这样云淡风轻,我内心反而愈加感动和感激。原先在我看来都是艰难的事,和他在一起,似乎也都能慢慢迎刃而解,露出顺利的头角。这让我也有勇气去面对更多复杂而困顿的事。
我攥紧了手里的纸条和之前阿林给我的钥匙,顿了顿,还是鼓起了勇气:“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然而等阿成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开车达到目的地之时,我和他都有些意外,那只是一个处在郊区的小公寓房,非常平凡普通。
我捏着钥匙,阿成跟着我一起走上了纸条上所写的楼层。那是位于三楼的一件房。门口的墙壁微微有些破败,但门前却很干净,门把手上也都擦拭的一尘不染。
我握着钥匙,有些忐忑。
“张彩凤,钥匙给我,我来开吧,你跟着我。”
来的路上,我已经和阿成讲了这把钥匙的来历,他也对我的身世有了些知晓,此刻看我踌躇的模样,知道我是内心挣扎不安。
随着他插入钥匙,转动门把手,我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然而打开房门,屋里倒并不是我想象的落满尘埃,相反,还非常干净,看得出来这里定期是有请人来维护清理的。
我跟着阿成走进房间。
“照片。”走在我前面的阿成突然叫了一声,然后他盯着他前方的墙壁,又喊了一声,“张彩凤,照片。”
我循着他的声音抬头,入目的便是整个墙壁的照片。再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的墙壁全部被做成了照片墙,我走近,细细分辨,那些相框里的女孩子,有些不可思议。
“是我。”我指着最先映入我眼帘的一张照片,“这是我13岁刚回城里的时候!那时候第一次洗了个泡泡澡,第一次这么干净,母亲给我穿了泡泡公主裙,拍了这张照片。”
阿成走过来:“这真的是你吗?看起来比现在瘦小多了,而且表情也非常怕生和不安的样子。”
阿成说完,沿着墙壁走了一圈,然后他的神色便活跃起来,语气也非常雀跃:“哎呀,这里像是你的照片库,你看,张彩凤,原来你年轻时候还做过牙齿矫正呀!你看这张,戴着牙套,笑还张那么大嘴,一点都不淑女,还有这张,你的裙子后面都沾到烂泥了,还在笑,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大大咧咧的。”
我一边随着阿成的脚步向前,一边也感到恍惚,这个房间里,到处是我的照片,每张照片的下面,也都能找到一个日期和编号,我环顾了一周,这是我从13岁开始到我离开城市重回山村前每天的照片合集。我伸手触碰那些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或表情委屈、或神情欢快,也有独自哭泣和眼神茫然的时候,而我轻轻抚摸这些相片的相框,那种瞬间,就像是在审视过去的自己,像是在与自己的童年握手。这个屋子里,到处是我的照片,鉴证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和我的成长。
置身在这一片照片里,我有些茫然。
钥匙是“m”的,也就是我的母亲的。她曾经把这把钥匙寄给我,大概是想总有一天希望我能打开这扇门,看到这满墙壁的照片吧。
阿成看了一会儿照片,看到我在发呆,又回过头来牵了我的手。
“张彩凤,要不是拍这些照片又把他们贴起来的是你妈妈,换做任何一个别的人,我都要嫉妒死,我可受不了我的女朋友无时不刻被这么一个可怕的爱慕者或者跟踪狂狂热迷恋。”他笑了笑,“你看到这么多过去的照片,觉得像被监视一样的害怕么?”
我摇了摇头:“倒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再一次意识到,原来以为从来不爱我不关注我的人,突然发现竟然如此每天在看着我。有一些不真实感罢了。”
阿成过来抱住了我,然后给了我一个吻:“有什么不真实的呢?我以后也会每天这样看着你关注你爱着你。我希望你一直是被爱着的,不管是之前你母亲对你做的那样还是现在,我希望你永远被人爱着,因为被爱,所以心里才会温柔,才能有更多美好的情感,因为被爱,所以才会爱别人。”
“等等。”我挣脱了他的怀抱,朝着窗边走过去,整个房间都是照片,唯独在窗台那边放了一本笔记本。
我走过去,翻开来。
阿成看我安静读着,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我有些胸闷,也有些恍惚:“是我母亲的日记,专门写给我的。她在家里无法对我说的那些话,都写在日记上了。”我看了一些,然而心里却还是难受,我等她的爱等了太久,久到已经不再抱有期待了,上天却和我开了个玩笑,在我放弃的时候,突然告诉我,原来我一直是被爱着的,可这个事实似乎不仅不能让我高兴,反而是更难过了,有些感情一旦过去,即便重来时汹涌到足以弥补过去所有的冷漠,却是回不去了,就像有些人在有些时候不出现,就永远不必出现了。
我合上了日记本,没法再看下去。知晓我母亲一直爱着我,或许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幼稚的小女孩了,不再总妄图得到父母的喜爱或者鼓励,我甚至已经不再想去修复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了。
人生太长,可能冥冥之中每个人的缘分都是注定的。
我放下日记本,最后再环顾了一遍这个充满回忆的房间,我不知道母亲是怀着一种什么心情把我的照片都装进相框然后悬挂起来的,我不知道她是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写下日记。但此刻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了。我在心里谅解了她,我在心里对她近十年的不闻不问不再怨恨和计较了。
是和她和解,也是和过去的我和解。我努力过好我当下的生活,想来已经是对她最好的回应了吧。
关上这个屋子的门之时,像是一个漫长的仪式,我看着阿成转动钥匙,重新把这一段记忆和过去封印一般封存在这个屋子里。
就像是在这一刻和过去说了再见。我不再是继续偏执祈求父母目光的小女孩了。谁的目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我,用我自己的原则和快乐继续走下去。
“张彩凤,晚上去吃西餐吧,我订好了位置。”外面有些冷,阿成用围巾把我裹了起来,“走吧。开心点。”
我点了点头。
那是一家高档而安静的餐厅,有琴师在舒缓地弹着钢琴,我以为这就是一个平常而温和的夜晚,然而却没料到阿成给了我这样一个大惊喜。
在吃完正餐之后,甜品刚上,阿成却突然望了望我:“张彩凤,等我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然后站了起来,走向琴师正在弹奏的那家钢琴,那琴师看到是他,站起身来朝他笑了笑,让出了位置。
阿成便坐定,琴师给他拿来了话筒。
阿成调试了几下话筒的声音,便回头对我笑。
“我在这里想弹一首曲子,是我自己写的谱子,给我最爱的女孩。我们的相遇颇为奇妙,她一开始对我的身份有很大的误会,但是好在我们能继续陪伴着走下去,每和她在一起的一天或者同行的一步,都让我觉得是新奇而美好的。她并不完美,我也不完美,但最美好的是我们两个不完美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却能变得更好。她让我对自己过于舒适的生活有新的思考,让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新的启发。我希望她被爱着,不是被藏着掖着的爱着,我希望她被全全世界知晓,有我爱着她。下面这首歌献给我最爱的女孩——文学。我爱你。”
周围响起了煽情的掌声和女士们艳羡的声音。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不远处阿成专注的盯着黑白琴键,再承受着周围人的注目,脸便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缓慢恬静的音乐声如行云流水般倾斜出来,像是指尖跳动的魔法,声音是那么纯净而简单,干净利落,却又带着暖意,像是冬日的阳光。
这是一支写给我们的曲子,写给我们两个人的回忆,我侧着头倾听,阿成不时抬头与我对视,我们互相凝视着微笑。在别人听来或许这只是一首好听的曲子,但于我们这却是特别的,像是我们才能破译的密码一般,这是他写给我的曲子,这是我们之间爱的协奏曲。
一曲完毕,阿成站起来,长腿窄腰,身姿挺拔,他朝着台下所有人欠了欠身,在掌声里朝我走来,我正要起身迎接他,他却作势把我按住在了座位上,然后他望着我的眼睛,朝着我单膝跪地。
“你,你不是要求婚?!”我有些惊愕。
阿成却狡黠的笑了笑,拿出了求婚戒指。
“张彩凤,是呀,我这是求婚,再怎么,你也应该给我个名份吧。而且也算是你拯救苍生吧,像我这样的男人,你不来收服,难道还等着我去为害社会啊,当代女性为了我互相倾轧,难道你想看到这种惨烈的后果么?”
说罢,阿成径直拿了戒指,套到了我手上:“恩,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吧,趁着我现在还热血冲动不理智,恭喜你把我套牢了。”
他拿起我戴着戒指的那只手,亲吻了一下我的手背,然后便站了起来,转身搂住了我,笑着对四周的人道:“谢谢大家!我求婚成功啦!”
我有些茫然:“你根本没问我意愿啊?我也没说答应呢?”
周遭有几个群众也有些不解:“那她的脸上怎么没什么兴奋的表情呢?感觉受惊吓的可能性比较大?”
阿成咳了咳:“她那是惊吓过度吓傻了,我女朋友,奥,不,我未婚妻就这样,越是遇到她高兴的事,她就是这样,应激神经系统有些滞后啦,你们别看她现在淡定冷静,其实内心狂喜啊!她就是有点迟钝,反射弧也有点慢哈哈哈,总之她其实现在这一刻特别幸福啦!谢谢大家恭喜我们啦!哈哈哈!今天全场的酒水都记在我账上好了啦!”
这一句话一出,果然没有人再问出让阿成不爽的问题,现场气氛很high,其余宾客各自举起了酒杯,向我们做了个祝贺敬酒的动作。
而我和阿成坐在座位上继续甜点,阿成却随身掏出了个小本子,拿出了钢笔,开始写字。
“喂,你这是刚和我求婚的态度么?你求婚完了就自顾自做其他事了?”
阿成却对我这句话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哎,张彩凤,你等等嘛,我也是在为我们的未来筹划啊,我在草拟我们婚礼要宴请的宾客呢,你别打断我啊,让我想想,都有谁要请。”说罢他又继续埋头写起来,表情非常认真。
我望着他,这时候正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带了点淘气和调皮的意味,而配上他此刻严肃认真的表情,显得英俊之外又有些可爱。
此时屋内的灯光正好,投射在他年轻又美好的侧脸上,空气里有红酒的香味,我刚吃了一块非常好的牛排身心愉悦,隔壁桌的一对老夫妻在拉着手笑,不远处有小婴儿依依呀呀学语的声音,他年轻的父母正望着他笑。而我爱的男人正坐在我对面写着婚礼宴请名单。
我突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