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里的人孤枕难眠的不止她一个,彼此相距不到十米,却已经在渐行渐远。
结束晋南地区拍摄当天的傍晚,顾晋也给了她一个信封。
他单独来她房间找她,将文件袋郑重地交递:“你家里托我带来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叶乔收拾着行装,把药包和衣物塞进小手提箱里。其实她的东西很少,但她沉默地把一件衣服叠了千百遍,顾晋想起她从前冷战的时候也爱这样,拖延时间等他服软。但是他往往耐得住性子,她到了一定时间就会有小脾气,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他这回等着,只等到她淡淡的一声:“放着吧。”
顾晋怔了片刻。他对她的家事一向尽责,坚持道:“程女士希望你能亲手打开。你知道的,她没有直接寄给你,就是担心你不看。”
叶乔往床沿一坐:“拿过来吧。”
顾晋体贴周全地帮她把文件袋的封口绳绕开,才递过去,仍旧不走,驻足在她面前。
叶乔当他是棵盆栽,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沓纸。刚抽出来就看见页眉黑体字印刷的两个字——遗嘱。
她条件反射地塞回去。
顾晋问:“怎么了?”
叶乔强自镇定,刺他:“你戳在这里不走,不怕别人知道你在我房间待了这么久?闹出谣言是无妨,传到程姜耳朵里就不好了吧?”
顾晋油盐不进,压根不吃她这一套:“你不用故意激我。你爸爸托我好好照顾你,我不能食言。”
叶乔止不住发笑:“那你好好照顾了吗?”
真是滑稽,一个海誓山盟转身即忘的人,竟然信誓旦旦说要一诺千金?
顾晋不再答,叶乔也不想再理会他。有些失望她以为已经够彻底,如今才知道失望之下尚有厌恶。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人从她的世界里扫地出门。她带着这个念头将纸张猛地抽出,寥寥几页繁复条目一扫而过,她只抓住了关键点——即便程素再有子女,她父亲的一切遗产依然归她所有,连程素本人都分文不取。
这算什么?他在向她宣告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再娶不是因为名利的刻意攀附,所以无论发生过什么,他在她面前都拥有骄傲清高的资本?
叶乔的脑海里被千万种念头占据,瞬间神思混乱。
顾晋察觉出她的异样,上前一步,喊她的名字,可是他的声音好像淹没在了她脑海中不断叫嚣的念头里。
叶乔挡开他的手,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出去了。”
顾晋不知出于道义还是旧情,在她心绪纷乱的时候想要安慰几句:“乔乔……”
“让你出去。”叶乔心思烦乱,霍地站起来,手提箱失手砸到地上,“砰”的一声,落在两人中间,暴躁的情绪一触即发,“顾晋,我的家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指指点点。如果你真的想关心我,那就每晚默默地帮我烧两炷高香祝我婚姻美满事业有成就行了,别来我面前晃。”
她说完提起手提箱就走,余光里瞥见他铁青的脸,知道自己终于激怒了他。她笑着回头,把文件袋甩回给他:“如果你要真觉得亏欠我,想要做什么弥补的话,往我卡里打一百万吧,就算分手费,我说不定会消消气。毕竟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回程的路上她特意没有坐主演的车。赵墨看见她拖着箱子走过来,体贴地帮她放进后备厢里。
叶乔闹不明白她的殷勤,婉拒道:“没事,我的助理会弄。”
赵墨却当她是故意给她吃瘪,以为她厌恶自己,尴尬地笑:“没关系,举手之劳。”
叶乔才发觉刚和顾晋交完手,她对陌生人的好意也太过于偏激,转而笑了笑,说:“谢谢。”
赵墨稍愣了一秒,试探地笑:“我们这车有好几个都是你的师弟师妹呢,乔姐你来真是太好了。”
叶乔说:“是吗?哪一级的?”
赵墨渐渐放松,随口道:“都是刚毕业,还有个才大三,课余出来接戏的。”
上车后果然都是年轻面孔。
都是无名无禄一腔热血的男孩女孩,一路闲聊玩卧底游戏,在两旁荒凉的公路上恣情大笑。
叶乔跟她们也不过差两三岁,却好像已经不再年轻了。
混杂在这些年轻演员中间,颠簸的路程仿佛也缩短了不少。
到了市区机场,各人航班飞向不同的地方。申婷陪她坐在候机厅,敬职敬业地给她预报接下来的通告:“上次郑少请你去拍的那期《偶像挑战》收视率破了纪录,有好几档综艺都向公司发出了邀请,薇姐帮你推了不少,留了几档国内做得比较精品的,让你再考虑一下。”
叶乔自然知道,她再有天分有实力,没有人气也是不行的。《眠风》的后劲已经下来了,她不抓紧这段事业上升期炒新闻,于公于私,都不是什么好事。她松口道:“嗯,我回去看看。”
申婷笑逐颜开,乘胜追击道:“王晴明导演最近在筹拍一部玄幻爱情片,因为是高人气游戏改编的,粉丝基础非常高,这部戏的投资在业内也是首屈一指的。片方和薇姐接洽,希望请你去试一下镜。”
叶乔以前从来不接速食爱情片,今天却破天荒地问:“试什么角色?”
申婷激动地说:“游戏剧本里是双女主,王导希望你去试女主之一。”
叶乔琢磨着这句话,有些诧异。这样大制作的电影,演员都是一线明星,即便是双女主,应该也不会请她这个段位的新人,更何况她的戏路与之相差甚远。她隐隐觉得蹊跷,但既然只是试镜,便说:“好。”
申婷对她的答复颇为满意。
安排好工作,叶乔要去打个电话,拨出的号码是她家的固定电话。
果然,接电话的人是程素。听到是叶乔,惊讶了一阵,说:“你收到文件了?”
“嗯。”叶乔想说的不是这个,很快掉转话头,“我爸是不是病了?”
程素没料到她问得这样直接,犹疑道:“是……你爸爸身体一直不好,最近情况变得恶劣,在医院住了几天。”
叶乔心尖泛酸,父女之间即便有隔阂,依然有着奇异的心灵感应。她看到那份遗嘱的瞬间,第一反应不是财产的归属,而是爸爸出事了。
她语气平定:“严重吗?”
“严不严重都要看发展。你以前得那个病,其实也有家族基因的缘故。你爸爸的心脏不好,年纪大了之后问题就暴露出来,虽然不至于现在就发作,但总是一个隐患。”程素条理清晰地分析。
叶乔静静说:“知道了。”
没说再见,她直接摁掉了电话。
叶乔站在机场洗手间的镜子前,眼前一片茫然。
直到手机紧接着振动起来,她下意识地去接,听到男人痞气却温柔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
“快登机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叶乔讷讷地说。
周霆深隔着磁波,听出一丝不对劲:“你的声音怎么了?”
叶乔说:“没事。”
“听着像要哭了。”
她声音浓浓:“有吗?”
“嗯。”
机场广播遥遥传来,机械女声催促着她那班航班的乘客登机。
叶乔收拾拎包,敛起声气说:“我要登机了,你过两个小时去机场?”
“好。”周霆深估算着时间,体贴地问,“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提前订好餐厅。”
叶乔又有些莫名泛酸,说:“没有。到时候再说吧。”
周霆深给ophelia和德萨喂着小鱼干,光顾着打电话,左一个右一个下意识地变成了全抛给ophelia。ophelia欢畅地扑来扑去,德萨抑郁地坐在一边,像朵蘑菇黑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失宠。
他眼角轻弯,说:“那到时候见。”
叶乔下飞机时,陵城难得一个晴天。只是这座城市仿佛有发不尽的脾气,雨天阴冷刺骨,晴天则狂风大作。叶乔裹紧了风衣,和申婷道别。经历上次粉丝接机未遂事件后,公司开始对她的行程保密,这一回倒是畅通无阻。
她等在地下泊车点,庞大的机场停车库上下三四层,车流缓缓挪动。叶乔突然接着个电话,却不是周霆深。
千溪提醒她:“心理医生约好了。人家是行业精英,这次回国行程很满的,好不容易预约上。今天下午四点,你可别迟到了呀。”
叶乔答:“嗯。”
千溪心疼地说:“很赶吧?唉,都是你拍戏太辛苦了,怎么样,重新回到城市是不是很开心呀?”
一阵狂风刮来,吹得叶乔差点站不稳,她握紧手机说:“挺开心的。先挂了。”
她看见了一辆熟悉的深蓝色卡宴,是周霆深在陵城的座驾。
叶乔拉开车门坐进去,说:“今天风好大。”
周霆深才发现她等的地方是车库入口:“干吗站在风口?”
叶乔拽过安全带:“这里是出口,你一定会经过这里。怕你在底下找不到我。”
周霆深眯着眼俯身,说:“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叶乔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危险。
周霆深把车停到一个不堵出口的位置,验收一般把她看个遍:“那片叶子什么意思?”
紧绷的弦一下松弛,叶乔失笑:“你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周霆深脑子里没那么多花前月下的弯弯绕绕,收到这片叶子,翻了不少植物学的书,最后还是伍子手底下一个农村出身的姑娘认出了图。为此还被伍子嘲弄了一通,笑他:“哥,你最近不光吃草,还研究上了啊?”
他哭笑不得,从口袋里拿出那片叶子,比在叶乔眼前:“你以后出题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知识结构?”
叶乔故意拿乔:“这个怎么不考虑了,是个有生活常识的人都能认出它是什么叶子。”
“是吗,你寄片乔叶来,还当你是精怪化了原形。”他越说越没谱,把叶子收在掌心,惩罚似的捏捏她的耳垂,又被指腹下柔腻的触感引诱,眼睑暗示性地敛起。
叶乔再熟悉不过他这个眼神,伸手把他的脸捂住:“还走不走了,我四点约了人。”她把千溪的微信调出来,毋庸置疑地说,“把我送去这个地址。”
周霆深敛眉:“你喊我过来是当司机的?”
叶乔心情愉悦,逗他:“不然呢?”
周霆深把叶子搁鼻子底下轻嗅,说:“那这个呢。寄给我念想念想?”
叶乔笑眸清亮:“它是个凭据。”
“嗯?能兑什么?”周霆深寻着机会凑上来。
叶乔侧脸躲过,嘴唇恰好贴上他的耳郭,低声道:“你脑子里不就想那么一件事嘛。”
他脸色变了变,忽而笑着坐回去,说:“还真不是。”
千溪约好的医生姓温,诊所开在一家民国洋楼里,若不是门口挂的牌子写明,这栋布满爬山虎与花草的花园洋楼,其实更像一位富豪的度假别墅。
叶乔按过一遍门铃,在黑色仿篱笆大门后观察庭院里的花卉,葱绿色间,昙花大片盛放。花期这样短暂的它竟然在大风天盛开,风潮扇动下枝叶凌乱,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迷醉的香气。
管事披着大衣前来开门,问:“是叶小姐?”
叶乔“嗯”一声,听见他问“这位是”,回头一看,才发现周霆深泊完车,竟然也跟了上来。她诧异道:“你不回去吗?”
“我进去等你。”周霆深态度坚决。叶乔拗不过,询问了管事,对方才放人进去,说:“我们医生不推荐家属陪同病人一起问诊。这位先生可以随我到茶厅。”
周霆深跟着人进去,庭院幽深,大厅布置成古旧的民国大户人家样式。趁管事去通知温医生,他终于道出不满:“你一定要挑个这么故弄玄虚的医生吗?”
叶乔既来之则安之,说:“不是我挑的。我表妹沉迷英剧,这个医生的作风比较符合她的审美。”她笑着安抚他也安抚自己,“其实国内的心理咨询行业不发达,私人诊所良莠不齐,据说这位已经算业内翘楚。”
周霆深嗤笑:“他是家财丰厚,砸出来的名声吧?这样的配设去开家餐厅倒很雅致。”
“食色性也。你就知道这两样。”叶乔将简单的嘲讽说得诘屈聱牙。
周霆深将人封在墙角,肃声道:“你都说‘食色性也’了,叶乔,其实你犯不着为了那点事看医生。”
叶乔乍然被他的长臂堵住了去路,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没病。”周霆深高她一头,俯身时她的视线只能瞧见他唇上那个刚刚愈合的细小伤口,他紧抿一下唇,轻轻开合,“人有一些心理需求和行为是正常现象,无需一定要拿正常与不正常划分,你也没必要一定从科学角度找原因。”
叶乔无辜挑眉:“不从科学角度解决问题,要怎么办,跟你一起信上帝吗?”
周霆深凝眉。
叶乔两掌摊开在面前:“无意冒犯你的信仰。但我是个无神论者。”
周霆深不理会她企图让气氛轻松的插科打诨,眼神认真地承诺:“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癖好,我都不会介意。”
“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叶乔总算明白过来他把自己的“心理疾病”理解成了什么。她不打算和他详细解释来看心理医生的真正原因,她的心和她的心脏都在承受以往无法承受的苦痛。
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打趣地笑道:“嗯,非常感谢你的不介意。不过就算你不介意,保不准以后总会有人介意。我觉得有必要这次一并解决一下。”
后面的句子都听不清了,周霆深的注意力停在“总会有人”这四个字上。
她的“总会有人”是什么意思?未来男友,甚至丈夫?
那他呢?她倒是潇洒。
以后?她的以后只能由他来参与。
叶乔陡然感受到面前这个人带来的重压,他的目光如铅,落在她的肩上,竟让人觉得不堪重负。她脑海里闪过一丝荒唐的念头,慌乱地抓住,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周霆深,你是认真了吗?”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后半句话她没说,但她相信他听懂了。
那双锋劲俊漠的眼睛,瞳仁微颤了一下,眼睑骤然收敛。那是被人言中心事想要逃避的信号。
周霆深还未开口,偏生这时候管事的脚步声在走廊一端响起。叶乔趁势逃离他的目光,徒留他面色幽沉,危险又陌生。
待管事走近,叶乔问:“温医生方便了吗?”那沉定礼貌的语气让他刚才想要脱口而出的回答显得荒谬滑稽。
管事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请随我来。”
叶乔最后看了周霆深一眼,走进了咨询室。
她没听到答案,她怕他给的回答非她所愿。
室内静寂。
“endorphin,内成性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愉悦感的来源。人是具有自我调节性的动物,像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拥有自净手段。当人遭受剧烈的疼痛或者悲痛的时候,脑下垂体会自动分泌endorphin,使人产生愉悦感来抵消痛楚。
“这就是为什么在剧烈运动之后,人往往会觉得愉悦,从而误认为愉悦感来自于剧烈运动本身。其实不过是因为运动后缺氧,导致大脑自我保护,用endorphin来抵消缺氧的痛苦。”
叶乔敛容听了许久,打断他:“所以?”
温医生两手长指相合:“所以叶小姐你不必担心。你所有的放纵欲,其实都来自于长期的压抑。这与你幼年的心脏病史很有关系。也许现在术后康复的你能与正常人的生活无异,但在你心目中,你与常人是不同的。所以你谨小慎微,在生活上处处不敢越界。”
他阐释:“长期压抑自己的物理与生理需求的人,在获得某个motivation之后,会加倍释放欲望。情感破裂,家庭变故,事业压力……种种,都可以成为你的motivation。”
夹杂英文的分析让她不适。叶乔反对:“但我不觉得愉悦,这些对我而言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痛不欲生。但是欲罢不能。”温医生司空见惯般笑,“这就是你为什么需要来这里。”
叶乔抿起唇。
温医生分析时透明镜片在阳光下变色,闪着一些鲜艳如毒蘑的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叶小姐你在幼年,遭遇过变故。这个变故对你的影响也许是翻天覆地的,但你从心底否认它。你甚至感到惭愧,但出于自我保护,一直强迫自己认为自己无辜,将罪恶堆砌在别处,或者他人身上。”
叶乔蓦地抬头,眼底空茫,听他说完最后一句:“但这与你的个性不符。你习惯于自我归责,心理上的趋利避害反而让你无法正确认识问题,在斗争里无法自拔。”
许多掩埋在心底的过往被一件件血淋淋地剖开。室内沉闷的空气让叶乔透不过气,她沉声道:“那有解决方式吗?”
“很简单的道理。解铃还须系铃人。”
叶乔苦涩道:“不可能。”
温医生将嵌合的十指分开,眉峰一挑:“那就试试看正视问题,合理地释放。”
他善于利落地结尾,补充一句:“今天就到这里?”
叶乔挪开包,起身与他握手:“那,谢谢医生。”
她的手极瘦,温绍谦虚虚一握几乎成空,需要收拢些许,才能将这双筋骨匀细的手握入掌心。
他眼神变幻地握住,温然道:“不用叫我医生,我叫温绍谦。”
“温医生。”叶乔仅添了个姓,自然地带出一句早存于心的赞许,“你院子里的昙花很美。”
“你在它们开放的时候光临,说明我们很有缘分。”温绍谦递给她一张名片,笑道,“千溪给了我你的联系方式,我今晚会给你发一条信息。以后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
叶乔接下名片,从“缘分”两字开始觉得异样,敏锐地捕捉到他提起千溪时的熟络,问道:“你和千溪很熟吗?”
“不算熟。她父亲与我母亲是大学同学,但我自中学便在英国就读,与她家往来不多。”温绍谦人如其名,笑容谦和温润,“如果早知她有叶小姐这样美丽的表姐,我兴许会多在国内留几年。”
叶乔意味深长地一笑:“那就没有今天的‘缘分’了。”
年代久远的楼道昏暗阴寒,叶乔关上咨询室的门,一盏橙色的声控灯亮起,纱制的灯罩上绣着明清式样的古朴花纹,让现代化的设施都透着一股古朴书卷气。
她几乎在灯亮的同一时间从包里拿出了手机,拨通千溪的电话。
千溪懒洋洋地问:“喂——表姐?你去绍谦哥那儿了吗?感觉怎么样?”
叶乔冷笑:“你是说咨询怎么样,还是人怎么样?”
千溪一个激灵困意全消,听见电话那头叶乔的高跟鞋在空旷走廊上的回声,那“噔噔”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戳在她脸上。她哭丧着脸哀求:“表姐……求不杀。”
“我杀你做什么?”
千溪经不住吓唬,一两下就把实情和盘托出:“我真的不是故意哒……是我爸啊,听说了你现在这个情况,就想给你介绍对象。恰好他有个同学的儿子一表人才,刚刚回国,又是非常杰出的心理咨询师,一切这么机缘巧合,也是缘分哪!”
叶乔听见“缘分”两字,又是一声冷笑。
一条走廊走到尽头,茶厅里没有周霆深的影子。叶乔想起两小时前发生的事,以及他那个逞凶的眼神,心里愈发躁乱。
千溪还在顶着风头劝:“不过我也是把过关哒。绍谦哥哥虽然没有你们那个圈里的男明星长得好看,但也算是个美男了吧?而且人家是海归博士哎,气质谈吐都上乘,家世背景也好得恐怖。这种黄金单身汉哪里去找呀!我要不是有了男朋友,早就去勾搭绍谦哥哥啦!”
“去吧。”
“表——姐——”
叶乔不为所动道:“下不为例。以后不要犯这种傻。我挂了。”
千溪捧着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对自己的头发一通乱抓,啊啊啊啊!她被她表姐挂掉的电话连起来简直可以绕赤道一圈啦!
走出大厅,风已经停了,傍晚昏沉的天阴云压阵,沉闷得叫人心慌。
叶乔走下三级台阶,在满目凋残的昙花丛中,看见了周霆深的车。他坐在车里,把车窗调到底,伸手出去抽烟,俊漠的侧脸映在后视镜里,说不出的孤寂。
靠近车门的地上,已经零零散散落了两三个烟头。
叶乔拉开车门坐进去,想要说几句话缓和气氛,张口却发现哑然无言,只凑出一句:“我以为你走了。”
“两个小时而已,等得起。”周霆深叼上烟,把车窗升上一半,一言不发地拧动钥匙。
叶乔深吸一口气,主动问:“晚上吃什么?”出口才发现自己有几分讨好他的意味。
周霆深单手扶方向盘,左手夹烟,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声音都有些沙哑:“听你的。”
叶乔思考着,刚想开口,被烟雾呛到,连连咳嗽两声,眼睛都被熏得酸涩难当。周霆深闻声直接把手上的烟头往车外一甩,干脆道:“说吧,有什么想吃的?”
“吃螃蟹吧?金秋时节,再过一段时间螃蟹就不好吃了。”
他忽地笑,那笑却也是冷漠疏离的:“附近有几家南方馆子,螃蟹做得不错。”
叶乔有些局促:“嗯,你挑一家。”
周霆深:“那吃秦淮记。”
江浙菜系的餐馆,叶乔要了两份香辣口味的,尝起来却不怎么辣,还没有重辣的味道好。她忽地想起温绍谦的endorphin理论,笑了笑。
周霆深剥开一个蟹盖,抬眸看她一眼。
叶乔没话找话:“今天那个医生说,吃辣觉得好吃,不是因为辣好吃,而是因为食物激起痛觉,大脑出于自我保护,脑下垂体分泌一种叫endorphin的物质。”
“什么?”
“endorphin,安多芬。学名叫内啡肽,是一种内成性的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
周霆深听得有点倒胃口,随意点了两下头。
叶乔看着他垂眸专心致志剔蟹腮,量他也不在听她说话,自顾自接下去:“安多芬有很好的镇痛效果。所以对辣味欲罢不能,不是因为你喜欢痛,而是因为‘内啡肽效应’。有些人会内啡肽上瘾,一直去寻找刺激物。”
周霆深把蟹掰成两半,拿湿巾擦净了手,说:“觉得好吃就行了,管什么激素。”
叶乔又拿一只新的,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你不觉得这个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有点像?”
周霆深终于彻底没了食欲,眼眸微凉地拨弄打火机:“你觉得我斯德哥尔摩?”
“没有。没到这个程度。”叶乔的循循善诱全无成果,难得挫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霆深喝了一口冰啤:“那就别说了,安心吃饭。”又怕她不听劝似的,补充一句,“我都听得懂。”
叶乔果然不再说了,低垂双目陪他喝酒吃蟹。吃到一半,手机进来一条短信,温绍谦的,上来便自报家门,并致以问候。看来这场她单方面被蒙在鼓里的变相相亲,对方对她的印象倒是很好。面前的周霆深却像一头暴躁易怒的狮子,把她的手机从眼前抽走。
温绍谦简单的问候里夹杂着调情的措辞,他隐藏情绪抬头,发现叶乔盯着手机不放,他寒声又强调一遍:“安心吃饭。”
不知怎么的,她莫名觉得自己理亏,所以被他这么霸道地对待,也没发脾气,果真安安心心剥弄蟹脚。抬头却发现周霆深沉默地喝酒,他那份几乎没有动。那副漠然的表情牵动着她格外灵验的预感,直觉这顿饭也许便是彼此的最后一餐。
彼此都缺乏品蟹的兴致。叶乔慢吞吞剃了十只蟹脚肉在盘子里,一声不吭地推给他。
周霆深还当她是故意磨洋工,直到看见那盘每块都完整无缺的蟹肉被推到自己面前,他内心的防线几乎被这个女人击溃。
但他没有碰这盘蟹肉。
周霆深隐隐预感往后兴许会后悔,然而此刻心间云山雾罩净是郁气。蟹肥菊黄的时节,一顿饭吃得寡言少语,几乎不欢而散。叶乔拿回手机,回程的车上对着一条短信打打删删,脑海不知被什么东西填满,连简单的问候措辞都想不周全,直到快到小区才发送给温绍谦。
尴尬仍然长久,两人坐上同一辆电梯,密闭的空间将所有情绪酿了个彻底。
叶乔先开口:“国庆了,你有安排吗?”
他们两个一个全年无休,一个全年是假期,法定节假日对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意义。
她故意找话题的意味昭然若揭,周霆深却没有觉得多高兴,淡淡说:“之后会很忙。”
“国庆也是?”
“对。”
23层的高度在电机的高速运转下不过半分钟抵达,电梯门开启的刹那,叶乔转身再想说话,周霆深却径直出了门,往2302走去。他开门的瞬间,挺拔背影陷入黑暗无光的门内,她忽然觉得,有些东西便这么远去了。
叶乔居然有些失落,连自己都觉得惊奇。
她洗完热水澡,把香辣蟹的味道洗净。晚餐时隔着塑料手套剥的蟹,经过纸巾擦拭、热水香波清洗后,指尖仍然留有蟹油的味道,闻起来一股诱人却回不去的鲜香。
许多东西都这么顽固不化,没有这么快就可以消解。
恰好擦头发时温绍谦的回信进来。叶乔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便把他当做一个纯粹的心理医生,问他:“你会和一个可以满足你的人在一起吗?”
温绍谦很快道:“哪种满足?”
叶乔从来不讳疾忌医,对医生格外坦诚:“心理,还有生理。”不止这些,她对周霆深已经产生了依赖,甚至更多说不清楚的情愫。
她仔细回想,发现她和周霆深的相处模式,已经产生了更多更深的羁绊,更像情侣。
温绍谦:“这是心理咨询,还是档案调查?”
叶乔觉得有必要提前说清:“心理咨询。以后也是。”
温绍谦的回复只有三个字:“明白了。”后续问题接踵而至,“所以,你喜欢上床伴了?”
“你居然会用这个词,我很惊讶。还以为你又要拽一个英文单词。”叶乔的话隔着屏幕都能看出她在发笑。下一条,她解释,“不是这样。我只是想知道,发生这种情况的人,一般都是怎么想的呢?”
她以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没想到温绍谦依然滔滔不绝:“分很多种类。但总体而言,这种情况非常正常,世界上的男女不知道下一秒会和谁相遇,也许适合你的就是你的枕边人。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双方很难建立起一般情侣的互信机制,容易导致对彼此不忠的猜忌和消极预期。而且因为本身对象的特殊性,这样的猜忌很有可能成真。”
他把一段浅显的都市男女八卦说出了一股职业论述的味道。叶乔揶揄:“以上是你的个人体悟吗?”
温绍谦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这是专业的心理咨询。”
叶乔推说要睡,道了晚安。
疲惫地靠上沙发,却没有睡意。在没有光线的室内闭上眼,嗅觉和思维格外清晰。叶乔裹着薄薄一层浴巾,闻着真皮沙发上的味道,在昏昏沉沉间忽然回忆起了一个夜晚。如果不是那晚的放纵,兴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好像越来越难以接纳一个新的人,害怕承诺。越是潜意识里依赖的人,越是害怕自己的信赖变成伤人的针。这样的恐惧感让她难以想象,下一个可以接纳的,会是怎样的人,又会如何相遇。
但是,至少不能是床伴。
道了晚安的人多半都没有睡。叶乔也没有。
她辗转反侧,干脆起来打开ps4,随手挑了一款游戏。
上个月新出的电影类游戏《直到黎明》,主打恐怖灵异。
剧情从一对双胞胎姐妹的死亡开始,八位好友重返命案发生的山庄,与名叫温迪戈的怪物纠缠。玩家的每一次抉择都会决定八个角色的生死。叶乔已经通关过两次,都因为细小的蝴蝶效应导致人物死亡。
她固执地想要玩到完美存活结局,从先前存档的地方开始,玩了一夜。
荧光穿破空旷的黑暗,打在叶乔的脸上。然而,一声惊悚的音效划破长夜,角色又一次被怪物撕裂下颌而死。
她毫不犹豫选择了退出。
关闭。
凌晨四点,叶乔回到卧室,松开浴巾的结。
她一丝不挂地躺上床。风铃式的水晶吊灯映出她的身体。
手机上有一条《守望者》电影宣传方的@微博,她顺手登录微博转发。
底下立刻有新涨的粉丝评论:“这么晚了还不睡?”
“女神也是夜猫哈哈哈!”
“乔乔注意休息!”
叶乔鬼使神差点进那个失踪了一天的宠物po主,发现他头像左下角的绿点赫然亮着。这城市里的人孤枕难眠的不止她一个,彼此相距不到十米,却已经在渐行渐远。
而那个人此刻不在相距十米的地方,甚至不在这座城市。
ferra的秋季拍卖会在一个海港城市举行,周霆深开了一夜车抵达邻市,坐了最早一班摆渡踏上那片土地,径直去酒店找梁梓娆。
梁梓娆开了一夜的确认会议,刚刚睡下,看见他这么积极简直要不认识这个弟弟,第一次在他面前犯懒:“我开了快一个星期的会了,你让我睡一会儿。”
周霆深看着她的倦容,素颜的梁梓娆只是一个“初老”女人,保养工序再烦琐再精细,长期熬夜工作的眼袋和眼角的细纹依旧透露出她的年龄和脆弱。周霆深帮她把床头灯揿掉,拾起她床头柜上整齐摆放的文件,坐在卧室的单人沙发里,说:“这两天你多睡一会儿。”
梁梓娆闭着眼笑:“我多睡一会儿怎么行啊,事情谁来做?派你去吗?”
“我不行?”
“可以……但是差遣得动你吗?”
周霆深翻开文件资料,扫过被梁梓娆做过记号的一件件拍品,说:“这一个月,随你差遣。”
梁梓娆一怔,从床上坐起来,眉心聚起:“受什么刺激了?”
周霆深眼皮都没抬,又翻过一页,说:“没有。”
梁梓娆讥笑:“不用骗我。我们好歹是一个妈生的,这点了解我能没有吗?来,跟姐姐说说,是不是被女人甩了?”
周霆深面色阴沉地抬头:“你对我监视这么密切,知道我有女人?”
“……”梁梓娆哑然。
经她的调查,他身边莺莺燕燕虽多,但能入他眼的颇少,有过c大那个女学生的事之后,更是一直没有一个正牌女友。不过,能入他眼的虽少,同床共枕过的总是有的吧?
她眼珠慢慢地转:“你还别说,我真想到一个。怎么,你和徐臧他女儿,吹了?”
这句话里包含两个他不愿意提的人,周霆深的目光一下锋利狠戾。
梁梓娆知道猜中,愉悦地笑道:“当初让你别碰你不听。你当他女儿好追啊?听说当年她为了不要那颗心脏,小小年纪跟他爸翻脸拔管子。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手术还是顺利进行了,但她十年来都没跟她爸说过一句话。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的女人,心不知道有多狠。”
她还想议论下去,但碰到周霆深淬如寒刃的眼神,悻悻道:“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这事归根结底要怪咱们家,不过往深了说,也是徐臧自己情愿的,如果不是他有私心,想要阮姨的心脏,也不会答应咱们家提出的要求。还不是他选择沉默,阮姨才获刑入狱。叶乔她妈妈去世得那么快,就是因为她想把自己的心脏给女儿,放弃了治疗。是徐臧自己疼女儿,不愿意等到极端情况让女儿移植一颗可能有恶性肿瘤细胞的心脏。偏偏那时候你……我们家只是顺水推舟……”
周霆深突然挥手,洁白的纸张“哗”一声撒了一地。
梁梓娆被他吓着,终于住口,反应过来——她刚刚都在说些什么?太久没有深眠,清早起来说梦话。他凶恶的模样像一头暴戾的兽,她不自知地攥紧了软被,指节发白:“对不起……”
周霆深沉眸弯腰,把那些纸张一张张捡起叠好。死寂中纸张摩擦的声响令人更加恐惧,然而他只是把那一沓材料理齐,放在桌板上,说:“没什么好道歉的。这事本来就跟你、跟周家没关系。怪我。”
他沉默的背影行至卧室的门口,梁梓娆胸口剧烈地起伏,心跳如擂鼓,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喊住他:“可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那个背影顿住。她一鼓作气道:“没追到才好。你对她有兴趣,是因为什么?补偿,还是觉得同病相怜?阮姨已经死了,她是自愿的,跟你们没关系。不管是你还是叶乔,只要乖乖感恩父辈的恩情就可以了,不然你们还想怎么样,偿命吗?我和爸都希望你找个跟过去无关的女孩子……”
“够了。”周霆深拧开门锁,薄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合上。
那声音重如千钧,关得住梁梓娆,却关不住记忆。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已是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