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再为他斟满一杯,如玉琼浆缓缓注满鎏金松鹤延年福寿杯中,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微红,面上却是甜美笑容:“再说,为夫君洗手作羹汤,不是每个妻子该做的吗?”我稍敛了笑容,浮上一点担忧:“难道皇上不喜欢?”
沈羲遥被我的话打动,一时凝视着我,满眼都是浓浓深情。他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道:“我很欢喜,薇儿。”
有那么一瞬,仿佛这坤宁宫中象征皇后之尊的各种凤凰牡丹摆设全失去意义,天地间只剩下我与他二人,在摇摇烛光中深情对视。此刻,没有帝后,只有一对恩爱夫妻。
心被抽紧,说不清是被他那一个“我”字感动,还是被这样美满的气氛打动,我的眼角竟微有泪光。
沈羲遥站起身,轻轻亲吻我的面颊,他身上的龙涎香幽幽传入鼻尖,却令我打了个颤。这香气提醒我,他终究是皇帝,不是那个能与我厮守相伴,天底下只我二人的良人。
于是一点点冷静下来,将那份甜蜜的感动压回心中,重新与他对坐,闲话家常。其实今日,我只是要将他心中关于当日不快的回忆提起,这样,明日大哥同僚上书奏禀柳氏子弟在京中的罪行时,他会有先入为主的不佳印象。之后,我们会慢慢扯出柳大人卖官受贿的罪行,万春楼私下的勾当,以及,当年的“欺君之罪”。
如此,当我再见到柳妃时,已全不在乎她面上改不掉的傲慢不敬,只在想她这份骄傲能维持多久。
这天一早,妃嫔们请了安闲谈几句正要告辞,柳妃突然恭恭敬敬地起身施礼。
“皇后娘娘,”
她突然的谦逊令我不适应,当下只有微笑道:“怎么了?”
“回皇后娘娘,臣妾的风寒已好的差不多了。自当初因暂理后宫母女分别,一直十分思念玲珑。如今娘娘重掌后宫诸事,臣妾想接回玲珑。”她说的诚恳,面上也是一幅梨花带雨模样,我见犹怜。
我看一眼怡妃,只见她手一颤,杯中一点青碧茶水溅出来几点,落在樱花粉连珠银丝团花裥裙上,转瞬便消失了,就如她面上气恼无奈之色一般。毕竟柳妃是玲珑生母,她要回孩子也是情理之中。
我心中叹一声,但神色不变,轻轻笑道:“也是,当日劳烦妹妹打理后宫诸事,这才将玲珑暂交怡妃。如今??”
怡妃忙起身,朝我拜一拜道:“臣妾暂养公主是荣幸,如今姐姐病愈,自然该母女团圆的。”
我点点头:“毕竟柳妃是公主生母。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怡妃缓缓施礼:“臣妾暂养公主是皇上皇后的恩典,臣妾不敢辜负。何况公主确实十分可爱,臣妾喜欢得紧呢。”她说着,眼底泛上泪光来。
柳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姐姐我稍后就去接玲珑,妹妹看可好?”
怡妃自然不能有异议,只笑道:“玲珑的用具挺多,臣妾先让他们收拾好,姐姐午膳后再来不迟。”
柳妃冷淡道:“无妨的,本宫先接玲珑回去。东西你晚点送来就行。”
旁人听了自然以为她着急母女重聚,而我清楚,柳妃的风寒一个月前便好了,她此时才提接回玲珑,自然是因为沈羲遥对她弟弟心生不满,连带也冷落了她,她想借玲珑挽回君心。
只是,毕竟大势已去。我因心中那份把握,倒不在乎她将玲珑接回去,反正不会很久。可怡妃并不知情,我见她虽然举止得体,但眼中哀伤却实在掩饰不住。
如此众人便散了,怡妃落在最后,朝我深深望一眼,我只给了她一个平和笑容,抚一抚鬓间一朵重瓣黄色木芙蓉,扶着蕙菊的手回去侧殿。
午睡起来太阳正好,我抱了轩儿在御花园流芳榭散步,一丛丛木芙蓉开得正艳,更有芳香气息萦绕四周,轩儿十分开心,揪住一朵粉色大花“咯咯”笑着,又瞅我鬓间那朵。
我慈爱一笑,将鬓间花朵递给他,引来他开心笑声,我的心里仿佛被暖阳晒透了,热烘烘的。
“臣妾给娘娘请安。”怡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失了往日的闲适,稍稍有些沙哑,仿佛哭过。
我让芷兰带轩儿回去,转头看向怡妃,果然,她眼圈红红的,连带神情都不如往昔鲜活,好像被抽去灵魂一般。
“怎么这般模样?”我走到她面前问道。
“臣妾见娘娘与小皇子其乐融融,再想待会儿回去玲珑不会跑出来喊我母妃,心中难过??”她说着又涌出泪来。
我抽出绢帕为她擦一擦,玩笑道:“本宫素日觉得你不是这般小心眼的人啊。”
这样一说,怡妃更加伤心起来。
我拍拍她安慰道:“本宫知道,玲珑虽不是你亲生,但你对她比柳妃要好得多。只是柳妃毕竟是生母,地位又在你之上,不能急于一时。”
“臣妾清楚柳妃为什么接玲珑回去。”怡妃面上露出忿忿来,“若她真是对玲珑好,臣妾也不会如此。可今日臣妾收拾了玲珑常玩的玩具,又打算将她喜好一一告诉柳妃。不想柳妃十分不耐烦,没听了几句就带人走了。”她顿一顿再道:“臣妾让他们把玲珑的床抬去昭阳宫,柳妃说不必了。玲珑在臣妾身边近一年,那床和玩具都是用惯的,如今骤然回去,不适应可怎么好?”她露出担忧神色,如慈母挂念孩儿,事无巨细都在操心。
“今天玲珑并不愿跟她回去。”怡妃叹一口气,拿起帕子按一按眼角,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哭闹了一阵,她开始还好好哄,没多久便厉害起来。玲珑走时泪眼巴巴不停回头看臣妾,臣妾如今一想到她的眼神,就??就??”她的眼泪再度涌出来,几乎哽咽道:“臣妾以前听说,她当年一心认定自己怀的是皇子,不想却是公主,又恰逢娘娘专宠,十分不甘。便不喜欢玲珑,臣妾担心玲珑回去会过的不好。”
我用力按一按她的手,打断她的话沉声道:“昭阳宫里一应俱全,小孩子也不能惯,这世间不会有不喜欢孩子的母亲。柳妃一定会疼爱照顾好她的。”
怡妃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忙向我告罪。
我摇摇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只是这话千万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怡妃再叹一声,收回泪水,只是眼底哀戚难抑。我明白她此刻心情,想想若是自己恐怕也难压住悲伤,便劝道:“柳妃出身高门,又蒙宠多年,碍于身份也不会对玲珑不好。如今即使是为了皇宠将玲珑接回,自然也会在皇上面前做出慈母的样子,你就不用挂心了。你今日做的很好,不要与她争什么,后宫前朝盘根错节,不要为此连累家族。”
怡妃“嗯”一声,又叹一口气:“柳妃的父亲是正二品侍郎,臣妾父亲不过是个正六品岭南通判,还不是任他拿捏。”
我“哦”一声:“难道?”
怡妃点点头:“家父有风湿,岭南潮气重,每每阴雨便十分辛苦。当时家父做出点功绩,皇上便提出将他调来京城做个翰林院侍读,不想最后还是没成。”
我讶道:“皇上都有意了,怎会不成呢?”
怡妃不满道:“柳大人说,岭南蒙昧,好不容易出一个深受当地百姓爱戴的好官,就地升职才是最好。又说我封了昭容,若再提拔父亲进京,会令人觉得家父是靠我才升迁而不是实干。这本是小事,皇上就没再提了。”
“不想柳大人连容人的雅量都没有。”我轻蔑一笑。
怡妃哀哀道:“翰林院侍读不过是个闲职,之前我与柳妃发生了点龃龉,怕也是??”
“不可妄断。”我淡淡道。
其实怡妃为人素来云淡风轻,并不看重权势钱财,但她十分孝顺,不愿见父亲在岭南吃苦,为此才反常地介意此事吧。
怡妃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我知道,她心底对柳妃的不满怕也是早早种下了。
我笑一笑:“你父亲的事本宫找机会跟皇上提一提。”之后折下一朵粉芙蓉为她戴上:“今夜皇上会去长春宫,你早点有自己的孩子,便谁都抢不走了。”
怡妃一愣,面上泛起淡淡绯红:“孩子,那是缘分呢。”
我“嗯”一声:“是啊,是缘分。你与玲珑也有缘,可惜柳妃仗着皇上宠爱,仗着家族势大,等闲人还是不要与她争锋的好。”
怡妃怔怔望着我,我只含笑。她仿佛明白什么,朝我深深一福道:“臣妾谢娘娘提点,臣妾这就回去准备侍奉皇上。”
我点点头,希望她是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不过当晚沈羲遥并未去长春宫,傍晚时分收到奏报,连日来海上倭国总有船只擅闯海域,又有倭人在舟州城中滋事。沈羲遥召集群臣在御书房议事,众人认为这是倭国一次试探,应先观察再做决断。只有羲赫觉得倭国此举十分可疑,怕是侵犯的前兆,应该做好出战准备,并回以颜色试探倭国态度。
不想沈羲遥没有接受羲赫的建议,而是静观其变。倭国在故意越界几次后,又突然没了动作。众人仿佛松一口气,但我见沈羲遥眉头一刻不曾松懈,便知不会这样简单。
与此同时,大哥将所有证据备齐,一本将柳侍郎参到了沈羲遥面前,却只说受贿。沈羲遥震怒将柳侍郎下狱又严令彻查。柳妃闻讯带玲珑在御书房外跪了两天,时值秋雨连绵之际,任谁都劝不回去。
我心中恨恨,并不是恨沈羲遥网开一面,而是恨柳妃利用玲珑。稚子无辜,她竟用来做求情的工具。
怡妃比我更加心疼,玲珑淋雨着了风寒发热,惊动了沈羲遥去了好几次昭阳宫。我见她心急上火嘴上都起了燎泡,素日挂在面上的淡雅温和的笑容也被紧皱的眉头与幽怨的眼眸取代。可她只能像所有妃嫔一般,不能太过关心,不能日日去昭阳宫探望。
终于,柳侍郎从大狱里放出,不过从正二品降为正五品礼部郎中,没收受贿所得。可他依旧是京官,依旧有做宠妃的女儿,依旧能凭借这些再慢慢升官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