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耐烦听到这些事,我觉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么呢?顾剑说过,一个人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午后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永娘望着庭中的雨丝轻叹,说道:“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虽然好了,可是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太医开了很多药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没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连忙拿了披风来给我披上,不肯让我受一点凉气。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凉去。
不管我的西凉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着雨里的樱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渐渐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绸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湿透了,黏在枝头。永娘已经命人支起锦幄,这是中原贵家护花用的东西,在花树上支起锦幄,这样雨水就摧残不了花树。我看着锦幄下的樱桃花,锦幄的四周还垂着细小的金铃,那是用来驱逐鸟儿的,金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便响起隐约的铃声。
现在我经常一发呆就是半晌,永娘觉得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我太闹,现在我这样安静,她总是非常担忧地看着我。
阿渡也很担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带我溜出去玩儿,可是我打不起精神来。我没有告诉阿渡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独自承受就好。
樱桃花谢的时候,天气也彻底地暖和起来。宫里新换了衣裳,东宫里也换了薄薄的春衫,再过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里新做了一架秋千,从前我很喜欢荡秋千,但李承鄞认为那是轻薄率性,所以东宫里从来没有秋千,现在永娘为着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现在根本就不玩那个了。
装秋千架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自从上次在路上他劝我不要和月娘来往,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还记得他夺走阿渡的刀,我还记得忘川之上他惊骇的声音。他一定不会知道,我都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吧。
我不会告诉他我想起了从前的事,那样他一定会对我严加防范。中原人那样会骗人,我也要学着一点儿,我要瞒过他们,这样才能找寻时机,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给我送东西来的,那些都是宫中的颁赐,据说是骁骑大将军裴况缴获的高丽战利品,陛下赐给了不少人,我这里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宝,我对这样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只命永娘收过罢了。
还有一只捧篮,裴照亲自提在手里,呈上来给我。
我没有接,只命永娘打开,原来竟是一只小猫,只不过拳头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绒毛,好像一只粉兔。可明明是猫,两只眼睛却一碧一蓝,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细声细气地叫着。
我问:“这个也是陛下颁赐的?”
裴照道:“这个是末将的父亲缴获,据说是暹罗的贡品,家中弟妹淘气,必养不大,末将就拿来给太子妃了。”
我将小猫抱起来,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指。柔软酥痒的感觉拂过我的手指,麻麻的难受又好受,我顿时喜欢上这只小猫,于是笑着对裴照说:“那替我谢过裴老将军。”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我毫无忌惮地看着他,面露微笑。当初他跟随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尽皆知晓,在忘川的悬崖上,也是他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漏过半个字,我想,他其实对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经想起来,会不会立时神色大变,对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这些诡计,我会一点一点地学着,我会将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偿还给他们。
我逗着小猫,跟它说话:“喵喵,你是要吃鱼吗?”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舌头再次舔过我的手指,它舌头上的细刺刷得我好痒,我不由得笑起来,抱着猫给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点点头。我叫永娘去取牛乳来喂猫,然后又跟阿渡商量给小猫取个什么名字。
我问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不好,这只小猫全身纯白,一根杂毛也没有,确实不应该叫小花。
“那么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说着话,要替小猫做个窝,要替小猫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过自从有了这只小猫,我在东宫里也不那么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泼,追着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里桃李花谢,乱红如雪,飘飞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总是跳起来用爪子去挠。
可是廊桥上积落成堆的花瓣,它却嗅也不嗅,偶尔有一只粉蝶飞过,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着它满院子乱跳,蝴蝶飞到哪里,它就蹿到哪里。
永娘每次都说:“这哪里是猫,简直比狐狸精还要淘气。”
日子就这样平缓地过去。每天看着小雪淘气地东跑西窜;看庭院里的花开了,花又谢了,樱桃如绛珠般累累垂垂,挂满枝头;看桃子和李子也结出黄豆大的果实,缀在青青的枝叶底下。
时光好似御沟里的水,流去无声,每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台阶上,看着一轮明月从树叶底下渐渐地升起来。千年万年以来,月亮就这样静静地升起来,没有悲,没有喜,无声无息,一天的风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层银霜。天上的星河灿然无声,小雪伏在我足边,“咪咪”叫着,我摸着它暖绒绒的脖子,将它抱进自己怀里。我静静地等待着,我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从这个精致的牢笼里逃走。
本来因为我一直病着,所以东宫里仪注从简,许多事情都不再来问过我。从前赵良娣虽然管事,但许多大事表面上还是由我主持,我病了这么些日子,连宫里的典礼与赐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绪宝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终究药石无灵,但东宫之中似乎无人过问,若不是永娘说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绪宝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去看她。也许是怜悯,也许我想让李承鄞觉得,一切没有什么异样。或者,让李承鄞觉得,我还是那个天真傻气的太子妃,没有任何心计。
绪宝林仍旧住在那个最偏远的小院子里,服侍她的两个宫女早已经又换了人。巫蛊的事情虽然没有闹起来,可是赵良娣得了借口,待她越发地刻薄。我病后自顾不暇,自然也对她少了照拂。我觉得十分后悔,如果我及早发现,她说不定不会病成这样。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发梢枯黄,像是一蓬乱草。我隐约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候还是在宫里,她刚刚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个时候她的憔悴,是鲜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现在,她就像是残在西风里的菊花,连最后一脉鲜妍都枯萎了。
我唤了她好久,她才睁开眼睛瞧了瞧我,视线恍惚而迷离。
她已经不大认得出来我,只一会儿,又垂下眼帘沉沉睡去。
永娘婉转地告诉我太医的话,绪宝林已经拖不了几日了。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岁,少女的芳华早就转瞬即逝,这寂寞的东宫像是一头怪兽,不断吞噬着一切鲜妍美好。像鲜花一般的少女,只得短短半载,就这样凋零残谢。
我觉得十分难过,从她住的院子里出来,我问永娘:“李承鄞呢?”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问,才知道李承鄞与吴王击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看到七八轻骑,由羽林郎簇拥拱卫着,一直过了明德门,其余的人都下了马,只有一骑遥遥地穿过殿前广袤的平场,径直往这边来。我忽然觉得心里很乱,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李承鄞,很久以前虽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见着他,可是隔一阵子,他总要气势汹汹地到我那里去,为了乱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现在我和他,不见面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实一直躲着他。在我想起从前的事之后,我明明应该杀了他,替所有的人报仇。
也许,今天去看绪宝林,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寻一个,来见他的理由。我看着他骑马过来,心里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纵马朝我奔来,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那样笑过吧?毕竟那是顾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内侍上前来伏侍李承鄞下马,他把鞭子扔给小黄门,踏上台阶,就像没有看到我。
我站起来叫住他,我说:“你去看一看绪宝林。”
他终于转过脸瞧了我一眼,我说:“她病得快要死了。”
他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初夏的风吹过我的脸颊,带着温润的气息,春天原来已经过完了。
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和他吵架,逼着他去看绪宝林,哪怕绑着他,我也要把他绑去。
可是现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又如何,他怕已经早就忘了她。忘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忘了他们曾经有过血肉相连的骨肉,忘了她曾经于多少个夜晚,期盼过多少寂寞的时光。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经恨过他爱过他,忘了他曾经给我捉过一百只萤火虫,忘了我最后决绝的一跃,就此斩断我和他之间的一切。
这一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绪宝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到最后连滴水都不进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劝说,她认为我刚刚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边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听她的。我照顾着她,如同照顾自己心底那个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绪宝林身边,那些宫人多少会忌惮一些,不敢再有微词。比起之前不管不顾的样子,要好上许多。可是绪宝林已经病得这样,一切照料对她而言,几乎都是多余。
黄昏时分天气燠热,庭院里有蜻蜓飞来飞去,墙下的芭蕉叶子一动也不动,一丝风都没有。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上却涌起浓重的乌云,也许要下雨了。
绪宝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我握着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认出了我,对我笑了笑。
她没有喝水,一个时辰后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后气息渐渐微弱。
我召来御医,他诊过脉之后,对我说:“宝林福泽过人,定可以安然无恙。”
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御医说这种话,就是没得救了。
永娘想要说服我离开,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预备后事,天色越发暗下来,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宫娥脚步轻巧,点上纱灯。烛光晕开来,斜照着床上的病人。绪宝林的脸色苍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动,我凑到她唇边,才听到她说的那两个字,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原来是“殿下”。
我心里觉得很难过,或许她临终之前,只是想见一见李承鄞。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劝说他到这里来。
这个男人,招惹了她,却又将她撇下,孤伶伶地将她独自抛在深宫里。可是她却不能忘了他。
纵然薄幸,纵然负心,纵然只是漫不经心。
她要的那样少,只要他一个偶尔回顾,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着绪宝林的手,想要给她一点最后的温暖,可是她的手渐渐冷下去。
永娘轻声劝说我离开,因为要给绪宝林换衣服,治丧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经告诉过我。还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书给礼部,也许会追册她一个稍高的品秩,或者赏她家里人做个小官。我看着宫娥将一方锦帕盖在绪宝林的脸上,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短暂的年华就这样戛然而止。
远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永娘留下主持小敛,阿渡跟着我回寝殿去。走上廊桥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乐声,从正殿那边飘扬过来。音乐的声音十分遥远,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里,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河那边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着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的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
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歌声隔得那样远,就像隔着人间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涌上来,远处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闪过狰狞的电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剑,蜿蜓闪烁,划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对阿渡说:“你先回去。”
阿渡不肯,又跟着我走了两步,我从她腰间把金错刀连同刀鞘一块儿解了下来,然后对她说:“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紧的东西带上,等我回来,我们就马上动身回西凉去。”
阿渡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声催促她,她只得转身走了。
我决心在今天,将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断。
我慢慢地走进正殿,才发现原来这里并没有宴乐,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值宿的宫娥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承鄞一个人坐在窗下,吹着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