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外面呼吸到湿冷的空气后,苏念衾才缓缓松开自己绷紧的神经。他苏念衾也会懦弱到甚至不敢在这个女人面前再多停留一刻、再多说一句话。
她回到住处,立刻接到桑妈妈的电话。
“无焉啊。怎么样?这个人品相貌都不错吧。”
桑无焉这才发现,她把那个姓吴的给忘在咖啡厅了。
已近深秋,新学期也到了一半,南方的城市也刮起飕飕凉风。她和李露露一同接了个儿童自闭症的个案,是儿童研究中心接收的一个叫小杰的孩子。
在两岁以前,小杰因为对声音不敏感,而且语言发育很迟钝,于是被父母误以为是失聪或者是弱智。后来当桑无焉第一次见到小杰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偷偷商榷着是不是要扔了他。
“他不是傻子。”
“不可能。”他那双不负责任的父母坚决否认。
“他不但不是个傻子而且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天赋。”
“桑老师,”做父母的好像有点不明白,“不会说话不会笑连基本动作都迟钝的孩子,不是傻子是什么。而且我们都是外来的乡下人,没有什么钱付你的治疗费。”
桑无焉气结。
于是在和监护人签定协议的情况下,桑无焉将小杰带到了研究中心,并且担负了他治疗的所有费用。
意思是说,她几乎收养了这个小孩,只是没有法律上的保护。
程茵说:“这孩子的家长都不是傻子,你才是。”
刚刚开始,小杰的病情很糟糕。几乎不会发音,只能鹦鹉学舌地重复几个单字。治疗的太迟,差点让他的听觉神经萎缩。丧失同龄小孩的自理能力,粗暴地拒绝任何想与他亲近的人,遇到事情一出轨道就会发疯一样尖叫。
幸好,那里的治疗老师很有耐性。
一年后的今天,小杰开始学会安静地用积木堆红房子。虽然那房子的样式从未改变过。
李露露一面看小杰最近的医疗记录,一面问:“上午你去相亲的结果怎样?”
“别提了。”
“教养不够?”
“好像还不错。”
“不够帅?”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
李露露吹了一下口哨。
“这可不是你桑无焉的风格。前几次,你不是嫌对方长得矮,就是眼睛小。这回怎么会连对方长相都没看清楚?”
“我看见他了。”
“谁?”
“苏念衾。”桑无焉说。
“我说呢,苏少爷一出,谁与争锋。”
李露露以前在本科毕业那天见过苏念衾,在她俩后来的两年研究生生活中,她又旁敲侧击地获得了很多桑无焉的爱情故事细节。
“不是有报道说上个月苏老爷子已经将名下所有股份全部过户给了他,现下苏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顶级钻石王老五了。你不如争取下,来个旧情复燃?”
“旧情都没有怎么会复燃?”桑无焉自嘲,“而且好像他视我如瘟疫,非常厌恶。”
是的,怎么会不厌恶呢?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她先离开,就会恨她一生。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有问题,怎么还怪到她头上。
(3)
苏念衾紧锁眉宇,手里一直端着个烟灰缸。她居然骗她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吗?
心神一恍惚烟烧到头,烫着他的手指,身体一惊,立即掐灭。才停了半秒钟就又想抽,一摸盒子才发现已经没有了。
苏念衾打开酒店的窗户,和秋风一起扑面而入的还有从下面传来的车流喧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风。然后将手里的烟盒揉成团朝窗外扔出去。心中突然微怒:苏念衾,你不要再妄想什么。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三年前,她就是甩了你,一点迟疑也没有,甚至说出一辈子别出现在她眼前的话。
她还说,她讨厌他。
“苏先生?”
秘书小秦叫他。
“不开灯吗?”
“你需要的话就开吧。”苏念衾收敛住心神,才回过头来。
“开着灯的话,让人觉得温和一点。”小秦替他泡了一杯热茶,然后让酒店服务生将所有易碎物品和多余摆设全部收走,接着她在书房的桌子上将带来的语音扫描仪还有盲文打字机,一起按照他的使用习惯摆好。
“与toro公司合作的事情很顺利,拟订的协议我也放在您书桌上了,但是明天早上您需要去一趟。”
“嗯。”苏念衾右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下巴,这是他惯用的开小差时的动作,心不在焉地听秘书说话。
“还有我们在这里的分公司希望您能去探望一下员工。”
“嗯。”
“余小姐来过电话,希望您空下来以后给她回个电话。”
“嗯。”他根本没听。
小秦明白她白费了很多唇舌,但是老板就是老板。
“苏先生?”小秦微笑。
“嗯?说完了?”苏念衾回魂。
“暂时就这些。苏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把明天我们要签的协议给我放在桌上,早上要在toro与他们的股东见面。我巡视分公司的事情,你安排下时间。”苏念衾说。
看来他刚才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小秦想。
但是脸上仍然是一副好表情:“好的。我明白。”刚上任的时候余小璐就对她说过,做苏先生的秘书会盲文会做事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好脾气和有耐性。
“总台电话多少?”
“101。您需要什么东西吗?”
“要瓶酒。”
“余小姐吩咐过,医生说您的眼睛……”
苏念衾有点不耐烦地抬手。
小秦立刻噤声,她是秘书不是他的太太所以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她离开的时候,苏念衾突然问:“我的收音机带了吗?”
小秦说:“当时您说不用,就没带。不过,您要听电台的话我手机里有这个功能。”
“不用了。”苏念衾又立刻拒绝。
今天的老板非常奇怪,小秦想,虽然以往就不太正常。
苏念衾将小秦留下的资料读到半夜。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从商,所以对很多专业用语很不了解,小秦为他恶补了很多,却仍感吃力,所以下的工夫比其他人多了许多。
幸好以前一个人为他想过办法。
“看书费力的话,让人读出来不就好了,然后遇到你需要记忆的地方就记下来。”他仍然记得桑无焉笑着说的每一句话。她是他遇到的最爱哭,也最爱笑的女孩。
虽然看不见,但是笑由心生,他听得到。
他的心有点难受,所以叫餐厅送酒上来。
“苏先生,还需要什么吗?”对方善意地问。
“不必。”他冷然拒绝。
苏念衾的酒龄和烟龄均不长,是从桑无焉离开以后才有的坏习惯。他对这些东西都不在行,所以也不挑剔。在他眼中喝下去能忘记桑无焉的便是好酒。
可惜,至今尚未找到。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桑无焉站在树下。
那是什么树呢?
他在梦中皱了皱眉。
满植a城的一种树,他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它的味道。余微澜说是冬青。而过了很多年桑无焉告诉他,这不是冬青是女贞。当时,她将泛着香味的像米粒大小的花朵摘下来放在他的掌中,还有一片普通的叶子,甚至引着他的指尖去触摸。
那是她第二次用手握住他。
第一回是给他在烫伤处抹芦荟汁的时候。她个子小,双手并不是标准的纤细修长,但是摸起来却格外柔软舒适,而且暖暖的。
他摸过她的脸无数次,以至于可以在心中准确地描绘出每一个部分的轮廓。
但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组合成她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撅着嘴对他撒娇的样子。
所以,她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他梦中的女贞树下,撑着伞,背对着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她对他说,一辈子都不要见面了。他本来以为无论自己心如何痛楚,他的自尊也足以让他将这句话坚持到来生。
可是,他却忍不住违背了这个誓言,突然想来看看她,看看她好不好。
早上小秦来叫苏念衾。敲了门没有人应,她只能用房卡打开。
苏念衾和衣睡在床上,屋子里充斥的烟味与酒味几乎让人窒息。他的睡姿像婴儿一般地蜷缩着,手中握着随身携带的mp3,耳塞还留在耳朵里就这样过了一夜。
小秦见惯不惊,并不大惊小怪。她看了看表,才七点,还可以让他多睡半个小时。于是开窗户,又拿走床上的空瓶子,那个时候她听见苏念衾嘴里喃喃唤“无焉”两个字。不知道是无烟或是无燕,听了很多次都没有搞清楚。
小秦抬了抬眉,在客厅里一边看行程安排一边等他。
七点半,苏念衾自觉地准时醒来,像是在体内上了闹钟一样。他在浴室洗了澡,下身裹着浴巾自己回衣帽间取衣服。每一件衣服都做了一个点字的标签,是关于衣服的颜色款式等。
二十分钟后,苏念衾又变成了白天的苏念衾: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很整洁,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味道,面部表情很平静。
“念衾—”在toro刚开完会,便有人叫他。
“是彭小姐。”其实小秦不用提醒苏念衾也知道是她。
彭丹琪,toro东家的侄女。
世上能用这种语气来高声叫苏念衾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子。
苏念衾略微不悦地蹙了蹙眉,他并不喜欢别人将他叫得这么亲密。
“彭小姐还有何吩咐?”苏念衾问,语气中带着疏离和矜持。
他素来冷漠,所以彭丹琪也不介意。
“叫我丹琪就好,不然太见外了。”彭丹琪笑。
她身上cd香水的味道太浓烈,老板必然不喜欢,小秦想。余小璐提醒过她,苏先生对味道和声音敏感,所以不可用香水,不可大声喧哗。
“念衾,听说你第一次来b城,我带你四处走走。”
“多谢彭小姐热情,我眼睛不方便,不爱走动。”
彭丹琪将商场上的手段运用到爱情中,不步步紧逼却坚持不懈。
“那今晚我做东,请你吃饭尽一尽地主之谊。念衾,这不该拒绝吧?”
苏念衾无路可退。
傍晚从酒店去catiero餐厅的路上,苏念衾突然在车里搜口袋。
“苏先生,找东西?”
“我带在身上的mp3。”
白色的ipod,苏念衾随身的至宝。
“是不是落在酒店了?”小秦问。
“那回去找。”苏念衾毫不迟疑地下令。
“苏先生,您和彭小姐约的时间快到了。”
“不去了。”苏念衾吐出三个字。
彭丹琪精心准备的约会因这小小的事件取消,害得小秦压低了声音编足了理由向她解释。所幸,对方受过良好的教育,不是个不通道理的女子。
而苏念衾却完全不讲道理。
酒店房间被他掀了个底朝天。打扫房间的服务生被一一严厉地询问,搞得大家很尴尬。
经理心惊胆战地问:“苏先生丢的东西可是非常贵重?”
“一个mp3。”小秦保持微笑。
苏念衾的待人方式已经和她两三年前刚刚接触到时好了许多,只是到了b市以后偶尔开始反常。
小秦记得第一次见面,苏念衾站在屋子的另一端问:“你为什么会点字?”
“我父亲是个盲人。”
“先天的还是……”他在斟酌自己的用词。
“后天的,他是个工人,我两岁左右他在车间里出了事故导致失明。”小秦回答他。
“他还算幸运,至少他见过你母亲和你的样子。”
小秦摇头:“不,苏先生。一位成年人从完全健康的状态突然失去光明,比一位从小就看不见的人,所承受的打击更大。”
她忍不住反驳了他,虽然她进来之前工作人员反复强调让她不要忤逆苏先生,可是她还是冲动地做了。因为那次事故对她父亲的一生永远都不算幸运。
苏念衾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道:“你父亲,他后来幸福吗?”
“后来厂里将事故责任推卸到他操作失误上,继而开除了他。他从医院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就开始酗酒,醉了就对我母亲拳脚相向,清醒后又跪在地上求她不要离开他,一次又一次地悔改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再犯。”
“后来呢?”苏念衾又问。在他平缓的神色间,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痛楚。
“我不到十岁的时候,母亲还是跟他离婚,带着我改嫁了。”小秦淡淡说。
她从办公室退出来,本来以为机会已经告吹,没想到一个星期过后却接到电话。对方说:“秦小姐,苏先生决定聘用你,请你周一来上班。”
小秦进了公司,发现苏念衾是她迄今为止遇见过的最勤奋的老板,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永动机,又像一块海绵迅速地吸收着那些陌生的知识。有一天,无意间听人说起苏念衾曾经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人离开他。小秦顿时想到他追问她父亲故事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