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外交辞令般的告白,配合记忆中他卓然的气度,听起来居然诚意十足。
庆娣略一踌躇,秦晟已经敏锐地领会到沉默中的拒绝之意,再度开口说:“不用仓促答复我,我有足够的耐性。在友谊的基础上,如果能更近一步,是我最期待的。”
如此滴水不漏,再严辞以拒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庆娣沉吟着平静回说:“我会考虑的。”
放下电话后,她想起今天秦晟出现得蹊跷,回忆中到达冰场前周钧曾经接到彭小飞的电话,庆娣叹口气,接着拨通彭小飞的手机。
彭小飞年前回了原州,互道安好,庆娣单刀直入问:“是你告诉秦晟我的手机号?”
彭小飞静默,然后坦诚说:“是,也是我告诉他你们今天去了哪里。”
“彭大哥……”庆娣叹息,基于两人友情她不能怪对方多事,可这样干涉她的感情生活确实令她不甚愉快。
“秦晟为人我了解,没有一般的纨绔气,沉稳多智,前程锦绣。可能生活方面比较沉闷无趣,但做朋友相当信得过。他前妻性格和他是两个极端,以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凑合了将近十年——”
“彭大哥,我想你不懂。前一段没彻底放下,我不可能重新开始。他越好,就越是对他不公平。”
知道庆娣放不下的是谁,彭小飞再次陷入沉默。
与姜尚尧初见,他已经预感到是个棘手的人物。今年回家,一番查证,果然如此。今晚的聚会,巴书记的女儿巴婷婷,翟智,傅可为的秘书林岳,办公厅主任的小舅子省行工作的谢信扬……,在座人士一一证实了他的想法,姜尚尧不仅在闻山一跃而起,触手更已经延伸到了原州。
席间彭小飞暗自留意在一干衙内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姜尚尧,不觉心生警惕。
如果以“敌人的盟友也是潜在敌人”的逻辑,那么他父亲彭虞与魏杰密切的关系无疑会引起姜尚尧的注意。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姜尚尧有何图谋,但对于九年前的冤狱,彭小飞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视若浮云。
他在众人准备转战原州一间私密会所时,主动邀请姜尚尧借一步说话。
姜尚尧凝视他少顷,绽开微笑,说:“彭大哥,上车慢慢聊。”
那部宾利慕尚也让彭小飞暗地里吃了一惊。原州满地名车,宾利不足为奇,奇的是九年前,他大学将毕业,姜尚尧只是个囚犯;四年前,他读完博,姜尚尧刚刚出狱。短短四年,即使天神眷顾,也要智勇争取。
“只是接待用车,平常用这个未免僭越。”姜尚尧看出他心中疑惑。
彭小飞想起他此时辖属省能源集团,如此知行识礼,不觉又对他高看一眼。
“姜总,据我师兄严华康律师反馈来的信息,你对我相当好奇。我斟酌很久,决定还是正面回应一下你比较适当。”彭小飞上车后说。
姜尚尧表情平静,不见丝毫尴尬之色,只是不发一言地注视彭小飞,静待下文。
“正如你调查所得,一九九九年我在原州王高韩事务所实习,担任法务助理一职。那年盛夏,庆娣找到律师所主任,我有幸旁听了你的案情。”捕捉到对方眼中一丝震动,彭小飞没有半分得意,反而想起当年站在街头彷徨四顾,满头大汗的庆娣,心中陡升惋惜之情。
“然后?”
“她当时已经找了两家事务所,全部被拒,正准备去第三家。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同情,也可能因为对庆娣的钦佩,我介绍了我的师兄,闻山的严华康律师受理你的案子。大概经过如此,我想不需要多做解释,案情审理的最终结果足以证明我的善意。”
随他话音结束,车中寂寂。身侧的男人脸上波澜不兴,眼中暗沉不见底,良久后才迟缓地说了句:“谢谢你。”
彭小飞迎上那双湛亮的眸子,明白姜尚尧不止领会了他言诸于口的,也领会了他没有说的内容——那就是,彭小飞当初牵涉到姜尚尧的冤案,和他父亲彭虞无关。
“彭大哥?”庆娣疑惑地在电话里问。
彭小飞醒过神,重拾话题:“其实说来也是缘分,秦晟年后要外调到闻山。年前我和他在慈善晚会上见面时听说了这事,前些日子聊天时谈起你是闻山本地人,所以他可能比较好奇,或许也有几分亲切感。做朋友而已,你别想太多。说真的,按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挑个好地头,偏偏几个选择中他拣了一块最硬的骨头,凭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敬佩。”
事实确如彭小飞所说,作为第三代接班人,乃至整个派系接班人之一,镀金之路,秦晟完全可以挑个富庶地稳稳守成,但是他偏偏选择了闻山这个派系实力相对薄弱的县级市。出了成绩,上头大佬们自然高看,如果败走,那么仕途将会不振数年。
秦晟的选择如果不是出于投机冒险的心理,就是有绝大的把握。随之而来可以预见,未来闻山,以至济西全省的局势也将会有所变动。
自从高书记退居二线后,本土的实力大为滑落,彭小飞的父亲彭虞这两年可以说是无根浮萍,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既不能倒戈,又要竭力维护根植已久的关系。这一年回家,彭小飞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倍。
作为儿子,彭小飞必然要维护父亲乃至父亲的部属。向秦晟示好,引导三方平衡,是他的策略。
至于能不能做个牵红线的冰人,玉成秦晟和庆娣的良缘,这是二话。
“庆娣,相信大哥的眼光,考虑考虑。”
他这样诚恳,如若多年前领她进西餐厅,耐心询问她案情的语气。庆娣嘴角扬起,说:“好。实在……那我试试。”
这个夜晚,庆娣想起远方那个人,辗转难寐;对姜尚尧来说,同样如此。
他醉意醺然地把玩手中一把匕首,突然间怒意横生,将它扔出去,飞掷于墙根,然后双掌合拢托着后脑勺,瞪视天花板,眼中似一一见到让他意难平的那些人。
在极度的自苦与悲愤中,唯一能让他心情平伏的只有她。温柔的淡笑,信赖的目光,只是想象,已经舒缓身心。他按出庆娣的号码,拇指摩挲手机屏幕上她的名字,心中潸然。
至于原州省委大院一号楼书房里的台灯,更是亮到天明。
数日后,一份卷宗递上巴思勤案头。
“思勤,别抽太多烟,多吃水果。”蒋敏从事文艺工作,年逾五十身材仍保养得玲珑有致。她在巴思勤眼神示意下,回头一笑,嗔说:“大过年的,也不休息。”话是如此,还是退出书房,安静地阖上门。
巴思勤缓缓打开卷宗,接着心神微动,放了下来。
才掩上的书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张明媚笑脸露了一半,接着发觉被发现,巴婷婷跳了进来,“爸,你又不乖了,才和我保证今天好好陪我的。”
“哈斯其其格,注意礼貌。”
巴婷婷装模作样地敲敲门,接着嬉笑着走到书桌边,揽住巴思勤后颈,“过年可不许凶我。”
他三十多岁才得了这个女儿,美丽聪慧,歌声像草原的雏鹰一样清远嘹亮,被他视为掌上明珠,更被老婆和丈母娘宠得像个孩子。巴思勤安抚地拍拍胸前女儿的手,“等爸爸办完正事。”
“什么大事呢?连午觉也不睡了。”巴婷婷自小被教育不能随意翻动他桌上的文件,可偷眼一瞥便望见那叠材料最上首的一张小照,“姜大哥?”
巴思勤浓眉微耸,漫不经心地将文件整理好,“你认识?”
“不就那天一起吃饭时认识的吗?和小智姐一起的那次。爸爸,我还和你提过,你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心上是不是?”
巴思勤连连认错,又问:“这个姜大哥,人怎么样?”
巴婷婷松开他,坐进沙发里掰了块蜜柚,回想一番点头说:“很好,我很喜欢他。”
他这个女儿,和他丈母娘一样的恶劣性格——护短,只要是她喜欢的,通通是好人。巴思勤揉揉太阳穴,想老生常谈地教导她是非观念,巴婷婷继续说:“不多话,但是声音还有神情都很惹人喜欢,眼神也很可亲。”
巴婷婷声乐系,对声音的重视程度高过常人。巴思勤心知问不出个所以然,说了几句闲话哄女儿离开。
满室阒寂,良久后巴思勤缓缓打开卷宗,抽出一叠材料。第一页最上首就是姜尚尧一寸小照,眉目似曾相识。巴思勤揉揉太阳穴,定睛再看,那宽额浓眉,分明和他少时一般模样。
看完出生年月,再移目向右,名族:汉。方框中的字令巴思勤心头一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阖目沉思。
一瞬间,三十年多前的记忆扑面而来,滔滔不止,席卷所有感官触觉。他似闻到草青花香,似尝到马奶酒的酸辛,似听见马头琴的呜咽。
那一年七月,水草丰茂,羊肥马壮,锡林河水如银带。喧腾的欢呼声一浪接一浪,他从草地上翻爬而起,擦一把脸侧草刺,然后就看见助威人群中,站在勒勒车上挥舞手臂的汉族姑娘。她军帽下扎两只小辫,皮肤白得像阴山北麓的云彩,眼中的光芒像草原上的太阳。
巴思勤喃喃自语,唤出刻意被他遗忘多年的名字:“凤英。姜凤英。”
下午四点时,济西第一秘蔡晋林接到内线电话:“小蔡,年初四晚上,和婷婷一起吃饭的还有些什么人?”
“除了卷宗里的那一位,其他重要人员有翟书记的女儿翟智,组织部长彭虞的儿子彭小飞,省行何行长的助理谢信扬,还有能源集团傅董事长的秘书林岳……”蔡晋林历历数来,口齿清晰,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他的位置决定了力求客观的态度,虽然心中对巴书记的兴趣所向嘀咕不已。
听见彭虞的儿子也在其中,巴思勤沉吟数秒后交代:“明早常委会,你把材料准备好。另外,下午安排时间,请何部长以及团省委的朱书记来我办公室一趟。”
宣传部何部长也是常委成员,书记紧抓宣传喉舌,指导贯彻方针政策是工作内容之一。可是,多了个团省委的朱书记,实在让人摸不着书记的套路。但是无论怎样,朱庸算是开门红了一回。
蔡晋林心中替老同学暗喜,表情严肃地说了声“是,巴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