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屋内一时没什么动静,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饭都没吃完,还不进来吃饭?”左辉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说话的语调,依旧和以前一模一样,那时他总是管着我的吃,管着我的睡,爱用教训的口气对我下指示。这句话多么似曾相识,仿佛那一年多的时间被全部省略,我们俩又跳回到从前。
    我没有回头,支吾地答道:“我吃饱了。”或许是没来得及武装自己,又或许是出于对他及时出手相助的感谢,我的话语中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凶狠。
    他想必是听出来了,得寸进尺地站到我旁边,对着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叹道:“这里的景色还是这么好。”
    我斜睨他,心想,故地重游,倒看你有什么招数。
    他突然转换话题,宣布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邹雨,我父亲去世了。”
    我大惊,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三月份。”
    “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他低头:“是我父亲不准许,他说他没脸见你。”左辉的父亲是老党员,当初为了我们离婚的事,他痛心疾首,自责不已。
    “你应该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我黯然说。
    “对不起。”
    “算了,你也是尊重老人的意见。明年清明我去看他老人家。”
    “不止是这个,所有的事情,我都要对你说对不起。”
    “过去就不要再提了,本来感情的事,也说不清谁对谁错。”我宽宏大量、言不由衷地说。
    “不,我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他急急地反驳。
    我默然。这种抱歉和后悔太廉价,如何能抵消我内心一直以来的怨恨?见我无言,他也没再说话。
    站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走时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楼上楼下的,喊一声就可以了。还有,快进来吃饭吧。”
    门嘭地一响,他走了。
    我看着远处的灯火,还有那一轮刚刚升起的新月,内心有难以言表的惆怅。
    如果下决心背弃,就不要回头,如果下决心离散,就干脆断绝来路,可是,左辉啊左辉,你干得也太不漂亮。
    这时,邹月出现在我身边,她趴在阳台栏杆上,将头倚在我肩上。
    “姐,你为什么不原谅姐夫?”她轻声问道。
    “又乱说!”
    “好好好!那你为什么不原谅这个姓左的?”
    “我为什么要原谅他?”
    “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觉得你应该看开些。”
    “我已经看开了,如果没看开,我应该拿把刀把他给废了。”
    邹月笑起来。
    “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明白吗?就这么简单。”我说道。
    “我和你观点不一样,我觉得,如果他最后发现我是最好的草,我觉得倒是件好事。”
    “男人喜欢吃各种不同的草,没有什么最好。”
    “姐,你现在是不是不再相信爱情了?”
    “爱情……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失去判断!”我将脸颊靠在邹月的头发上,再次轻声告诫道:“小月,答应我,不要对爱情有太多幻想,真的不值得。”
    邹月没有回答。
    夜风吹来,我有些莫名的忧伤。
    又是周末,也许是左辉父亲去世的消息震动了我,我决定逃两天的课,回家探望母亲。
    母亲精神还算不错,但长年的透析使她形容枯槁,一见我的面就开始安排后事,我唯唯诺诺地听着。趁她心情舒畅一些的时候,我提出带她到省城再做一次全面检查。
    她严厉地拒绝了我,坦言生死对她而言已不重要,“关键是要看到你们三个生活得好,成家立业,后继有人。”
    我是遭人抛弃,再嫁遥遥无期,邹月是痴心妄想,一时转不过心思,只有邹天,看来还比较正常,可能老妈的夙愿能否实现就全靠他了。我在心里暗暗盘算。
    星期天,我正家中陪老妈打五块钱一炮的麻将,突然手机猛响。一看来电显示,是高展旗,好久没有这个鬼东西的消息,我竟有些高兴,接通电话高声说:“老高,是不是在东北找了媳妇,不打算回来啦?”
    高展旗的声音也好不兴奋:“邹雨,我这次打了个漂亮仗,从哈尔滨搞回来800万。”
    我也很高兴,马上想到按2%的收费提成,我们可以拿到16万。“老高,你不错啊。”
    “是啊,真的很巧,这次执行案子的执行局局长你猜是谁?”
    “谁啊?”
    “和我一个寝室的老关啊,就是和左辉睡上下铺的那个。”
    “哦,是他啊!”
    “他可帮了我们大忙了,光是账户就帮我们查了43个,别说800万,8000万也能搞定!”高展旗又开始吹牛了。
    “你回来了吗?”我问。
    “我刚下飞机。”
    “那我明天为你洗尘。”
    “不用你洗尘了,林总今晚要亲自为我和欧阳兄洗尘。你也过来吧。”
    “算了,我就不参加了,我还在老家呢。”想到要和林启正同桌吃饭,我就头大,忙找托辞。
    “那我过来接你,好久不见你,怪想你的。”
    “不用接不用接!”我忙说。
    “哈哈哈……”他得意地笑起来:“怕我又找左辉借车?那你就选择吧,要么你自己过来,要么我开左辉的车过来接你?”
    “我想多陪陪我妈,明天早上再回来。”我拿老妈当挡箭牌。
    “下次我和你一起回去陪陪咱妈!今天你非来不可,郑主任指示的,说借此机会与林总聚一聚。”这家伙,拿郑主任来压我。
    我无法,只得从命。
    返程的路上出奇地拥堵,我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近一个钟头,其间接到了高展旗无数个催命电话。
    “在哪里?还有多久?”
    “不知道,堵在进城的这条路上。”
    “大家都在等你,你快点!”
    “我想快也快不了啊,你们先吃吧。”
    “不行不行,美女不来,食之无味。林总问,要不要派车过去接你?”
    “不用,整条路都堵死了,车子也过不来。”
    “那你赶快赶快,天一酒楼芙蓉包厢!”
    七点差十分,我气喘吁吁地走进天一酒楼,急步跑上二楼。一抬头,突见林启正站在楼梯口接电话,语气强硬地说:“这件事情不要再讨论了,照我说的办!”
    他也抬眼看我,我的心里,一阵惶然。见到他,就会感到惶然,这是件多可恶的事!
    我挤出笑容,冲他点点头,向包厢走去。他随即合上电话,跟在我身后说:“慢一点,已经等你这么久了,不在乎这两分钟。”这话说得,真是温柔。我不由得侧头笑了笑。
    两人一起走进包厢,高展旗大叫:“小姐,你终于来了!”然后冲着服务员招招手:“赶快上菜。”
    我的位置在高展旗旁边,与林启正之间隔了个郑主任,略感安心。
    有了高展旗,饭桌上就不愁没话题,他从办案的曲折经历吹到与哈尔滨姑娘的一见钟情,其间,间或以林启正为目标,大家轮番敬酒。我一直没有端杯,一个是本就不胜酒力,二个是只希望做个隐身人。
    但郑主任突然间发现了我的存在:“哎?!小邹,你怎么不敬一下林总?”
    “我不能喝,我今天赶得太急了,胃疼!”我乱编了个理由。
    “那不行,别人不喝可以,和林总你无论如何要干一杯,不是说你们关系很好嘛?”
    “哦?谁说的我们关系很好?”林启正在旁边突然插话。
    “大家都这么说啊!来来来,我们所里的大美女,敬林总一杯!”郑主任把酒杯塞在我手里。
    我望向林启正,他居然也摆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我站起来,隔着桌子向他举杯,郑主任在旁推我:“不能这么敬,要到林总身边去,才显得有诚意嘛!”
    我只好又走到林启正的身边,他也站起了身,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碰,说:“谢谢林总对我们所的关照!”
    “不用谢,应该的。”他程式化地回答。但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灼热。
    我举杯准备将酒灌下肚,高展旗突然起哄:“交杯酒!交杯酒!”我回脸瞪他,却又不敢喝斥。
    而林启正似乎没有反感的表示。在座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见林启正脸色未变,马上都跟着吆喝起来:“交杯酒!交杯酒!”
    形势逼人,我知逃不过,只好满脸堆笑,将手臂向林启正挽过去,他也配合地与我挽在一起,两人一同将酒一饮而尽。男人与女人的酒宴,这一招百试不爽,次次能将气氛推向高潮。果然,在座的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回座坐下,做眩晕状说:“不行了,不行了,别再让我喝了。”
    高展旗捅捅我:“你的手机刚才一直在响。”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是邹月打我的电话。
    我走出包厢,回拨过去问何事。邹月答道:“姐,我今早出门走得急,把钥匙丢在家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还在天一这边吃饭,你等等我。”
    “那好,我在姐夫家等你。”
    又是姐夫又是姐夫,屡教不改。
    我返身回到包厢,听见高展旗对林启正说:“林总,我听欧阳部长讲,最近税务局查公司查得挺紧,让您有些不必要的困扰。其实我可以透露给您一个秘密……”他用手指指我:“邹雨律师与税务局稽查处处长左辉,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只要邹雨出面,左辉一定言听计从。”
    高展旗怎么莫名其妙地说这种话,我拍了他一下:“你别乱说!我和他关系哪里好了?”
    林启正的表情似乎饶有兴味,他装做毫不知情地说:“税务稽查处那边确实有些麻烦,如果邹律师果真有这层关系,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见他这样明知故问,没有答腔。
    而高展旗居然还不住口,嘻嘻哈哈地说:“邹律师,你也要给浪子一个回头的机会嘛!”
    我忍不住喝斥他:“你少说两句!”见我脸色不对,高展旗这才住了口。
    等到散席时,又是九点有余,郑主任坚持要买单,被林启正拦下。
    “那下次,下次,林总一定要给个面子,让我们所里请您一次!”郑主任信誓旦旦。林启正微笑不语。
    下得楼来,傅哥已经将林的车开到门口,林启正站在我旁边说:“我往城北走,有没有人需要搭车?”这里的人只有我住城北,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忽然,停车坪那边传来邹月的声音:“姐!姐!”
    我一看,邹月站在不远处,一台白色的本田在她的旁边,还有一个左辉!
    我赶忙迎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你这么久还没回来,等不及了,正好没坐过姐夫的新车,所以出来兜兜风。”
    我看了一眼左辉,他向我点点头。
    邹月的表情突然骤变,我一扭头,林启正和高展旗都走了过来。
    林启正首先和左辉打招呼:“左处长,我们又见面了。”
    左辉也说了声:“你好!”两人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林启正转头对邹月说:“小邹,在物流那边工作怎么样?”
    邹月咬着嘴唇小声说:“挺好的。”
    “那好,以后好好干!”
    高展旗在旁边打岔:“左辉,刚才还说到你,你就来了!”
    “说我什么?”左辉问。
    “说你好呗!”高展旗嬉皮笑脸。
    林启正接着说:“以后还请左处长高抬贵手!”
    左辉马上回答:“岂敢岂敢,应该是我们请林总多多关照!”
    林启正与高展旗转身离开。我坐上左辉的车,车子拐上马路,后面有几台车快速地超过了我们,向夜色中飞驰而去,领头的正是那部黑色宝马。
    他误会了吗?想必是有些误会了,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呢?可是,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误会了还更好一些。我心里胡思乱想。转头一看邹月,也是一脸若有所思。再一转眼,左辉正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见我发现,马上将视线移开。——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事情都搅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