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了一通家乡的酒店,网上显示,这座小城没有五星级酒店。苏之微突然发现,在北京的日子里,她已经把故乡淡忘了,故乡只是一个记忆里熟悉的名词,连气味与声音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从前不熟悉不了解的部分,现在依然不熟悉不了解,但是它在血液里。
玩命查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精品酒店。2007年正是精品酒店遍地开花的时候。各地的设计精英和酒店经营精英,把精品酒店选在了一些美丽的古色古香的宅子里。看着典雅的清代床榻图片,苏之微稍稍安了点儿心。
可是,父母那儿怎么说呢?
苏之微的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是个老师。母亲用南方女人惯有的细腻和俭省把苏之微养大。
看来,这次躲不过了。
苏之微决定提前跟尹从森说明父母的真实情况,也提前跟父母沟通“伯父”的问题。
苏之微的家在一个南方的小城,水道从城中蜿蜒流过。早晨,小巷子弥漫着晨雾,有吱吱呀呀打开木窗木门的声音,有老人家哼唱着昆曲的声音,有小孩子笑笑闹闹上学的声音。
考上大学以后,为了挣钱,假期的时候苏之微经常打工,很少回家。刚工作的那段时间,手头拮据,连过年都不回家,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打电话的时候,父母关切的声音总是一刀刀割在她心上。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行。苏之微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个孝顺的女儿。
星期三的晚上,尹从森在家里给苏之微下厨。苏之微心不在焉地听着楼上德国小魔兽的叮叮咚咚,想着要怎么开口跟尹从森说家里的情况和自己那朴实到简陋的小城童年。
香味一点点飘散出来,一副居家好男人打扮的尹从森在厨房里喊道:“可以吃了!给你少一点儿。小虾米吃得少,大块头吃得多。”
苏之微赶紧摆好碗筷:“好香,你做饭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从来都没下过厨。”
尹从森不以为然地笑笑:“哇哦!懒女生!”
苏之微捏着筷子说:“嗯,妈妈不让。妈妈是家庭主妇,从来不让我做家务,只要我好好学习。”
“我还以为只有美国才有那么多家庭主妇。现在中国大部分女人都工作,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生活压力。”苏之微望着尹从森的双眼,那里面的一泓湖水是从来不知道人间疾苦的。
果然尹从森不解地问:“为什么有生活压力?中国的薪酬情况很差吗?我的员工薪水都蛮高的。”
苏之微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点头道:“是,北京、上海、深圳的中高端雇员薪酬跟美国比也不算低。但是,中国的保障体系比美国差很多。孩子要自己抚养,上大学的费用很高;医疗保险低得可怜,如果得了大病,很多家庭就会陷入极端贫困;房价越来越高,很多人在北京打工却买不起房子。我也是刚买了属于自己的小房子。现在中国的物价涨得比美国都高。 ”
尹从森凝视着苏之微:“stella,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
这一场风花雪月里,除了浪漫之外,还有那么多我无法向你明言的部分。苏之微一边苦涩地想,一边说:“是啊,相比中国的大部分人,你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户口、学区房和很多名词。”
尹从森笑着用筷子敲敲她的脑袋:“小丫头,你突然很深沉。”
“elson,这次去旅行,你会看到真实的中国,真实的贫困。我出生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家庭。爸爸是个教师,每个月领少得可怜的薪水,不够我们一顿晚餐。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妈妈买毛线买布,自己缝纫剪裁的。”
尹从森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对苏之微说:“对不起。”
“我习惯了。很多时候,我都不想让你知道。”苏之微低着头说。
尹从森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想太多了,我是能够接受的。我在英国也打过工,我告诉过你。”
苏之微摇头道:“不一样。一段时间体验式的辛苦,与长时间的生活困顿和绝望是不同的。”
“来,小丫头,让我抱着你。”尹从森怜惜地看着她。
“我没事,我只是要让你心里有所准备。当然,如果你到了以后想要转身逃掉,我也能够理解。”
尹从森挑起眉毛,说:“我才不会咧!我去过很多地方,非洲、南美洲,更穷苦的地方都去过。你能自己这么努力,让我觉得没有爱错人。”
苏之微倚在尹从森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气息——他爱着她的时刻。心里默默地说:“elson,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也很感动。但,生活的残酷不容许我这样的人轻易地赌上自己的幸福。我不像你,我输不起。所以,我在看到混血女孩的时候那么痛苦,因为 abk或者她,她们天生就有优势得到你。她们的优势可能我努力一辈子也没有。我是弱势群体。”
尹从森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会得到那个贡献奖。原来我的小丫头那么努力,她不是花瓶。哈哈!”
苏之微假装生气地说:“是,我不够漂亮,还不配当花瓶,不要夸奖我了。”
尹从森捏了她的脸颊一把:“现在,我们说点儿轻松的好吗?我保证我不会从你家里逃掉。我要住你的房间!”
“啊?”苏之微脱口而出,“不要啊!我已经订好酒店了!”
“鬼才要住酒店!”
苏之微急急道:“很多钱的!已经用你的信用卡预付了,要扣款的……唔……”尹从森早已吻住她:“那不如你现在补偿我一下……”
_ 尊严与诚实 _
晚上回到家,苏之微打通了妈妈的电话:“妈,我这个周末要回家了。”
妈妈有点儿奇怪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之微有点儿扭捏地说:“我想带一个朋友回家。”
电话那头的妈妈高兴起来:“男朋友?好的呀!爸爸妈妈给你们准备好吃的!他多大啊?哪里人啊?高不高啊?不要找我们这边的了,矮矮的没得帅气的!”
苏之微打断妈妈,冷静地说:“妈,他可能跟你想的很不一样。”她把尹从森的情况和“伯父”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妈妈在那头没有说话,沉默,还是沉默。
许久,妈妈开了口:“微微,我们家没有钱,但是我们也没有苦过你。
你谈朋友我们都高兴。你说的尹先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配得上的。妈妈说过,女孩子不能做让人家在背后指手画脚的事情。把 5万块还给人家,跟人家道个歉,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苏之微一下子哭出来:“妈!你不要这样!我们是真的谈朋友!钱是我自己赚的!”
妈妈的声音也有点儿哽咽:“你从小都很乖,读书好,也聪明,从来不撒谎。这几年在北京,妈妈爸爸都知道你很辛苦。不要骗妈妈,妈妈不怪你,知道错了就好,把钱还给人家,认个错。不要让人家觉得中国人都贪点儿小钱不要脸。 ”
苏之微着急地说:“妈!要怎么说你才相信!我让他跟你说,我让他当面跟你说,好不好?”
妈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是聪明了!知道让妈妈骗他,再让他骗妈妈?!我们家里怎么会出你这么个东西!……”
挂电话的那一刻,苏之微的心里好绝望好绝望。
对一个小城镇的人来说,对一个从来没有走出市区范围大小的家庭主妇来说,尹从森真的是一个不该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苏之微知道,即使战胜了自己,劝说了尹从森,却无法让自己的妈妈相信并且接受。
其实,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妈妈是对的。和尹从森在一起的时间里,她也时时反问自己,难道真的没有在物质上依赖他吗?如果真的够坚强,为什么不敢把“伯父”的事情向他解释清楚呢?在爱情里,到底是尊严重要,还是诚实重要?她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在撒谎的时候,是出于尊严还是出于可笑的虚荣。
这段感情里有这么多的问题,苏之微又怎么敢说自己是对感情负责的呢?又有什么脸面让善良正直的父母与自己同流合污呢?
苏之微就这样走上了自己一手搭就的悬崖,她快要崩溃了,她不能再承受任何一根稻草。脑海中出现尹从森深情款款的模样,她一刻也不能停地只想奔向这个男人的怀抱——这个爱她的男人的怀抱。
打车到了尹从森家楼下,服务台的服务生拦住她:“小姐去哪里?”每次都是直接从车库到达尹从森家,从来没有经过这个服务台,难免会不认识。苏之微的眼泪还没擦干,想了一下,简单地说:“新搬来的,2908房,登记名是 elson,美国籍,门卡还没办下来。”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终于获准上了楼。
按门铃,没有人,再按,还是没有人。一小时前还打电话说在家的,怎么没人开门,已经快十一点了。苏之微不疑有他,拨通了尹从森的电话。背景有点儿吵,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宝贝,想我了?”
苏之微忍住抽泣,低低地说:“和妈妈闹了些不愉快,想见你。”“乖,明天见面再说,我已经睡了。”苏之微一边打电话,一边按门铃,门铃在门里面聒噪地响:“睡这么早?不像你啊。”
电话的那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说:“你在哪里?”
苏之微已经知道尹从森在说谎,她无力地靠着墙壁,说:“你家门口。
如果你在家,请开门。”
话筒里一片沉默。
苏之微依然不死心地追问:“你在哪里?”
“对不起,你回家吧。早点儿休息。”尹从森竟然挂了电话。
最后一根稻草,就这么无情地在苏之微最信任尹从森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倾覆下来。
elson!你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这样的一个晚上,在一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城市,孤苦无依。苏之微感到真真切切的心痛,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狠狠地绞痛,血液凝固了,堵塞在身体里,头晕目眩。
苏之微用残存的意识想,我没有心了。以前用心感受的所有快乐或者悲伤,都飘在空气里,渐去渐远。她扶着墙,用尽全力撑着自己不倒下去,看着眼泪一滴滴从高处坠落,已经不能呼吸。
现在还能做些什么?还要在这里守候你吗?elson,我曾经真的相信了你。何必呢!何必这样呢!告诉我你是个坏男人!让我留点儿余地给自己不好吗!何必让我相信你!我竟这么爱你!比自己和你能够想象到的还要爱你!你会害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