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璃即将年满二十六周岁,没谈过真正的恋爱,暗恋着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夺去童贞,她的人生是一出荒诞剧,散场时间未定。
电视里还在播放《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裴尚轩的电话到了,“你果然回来了。”他记得一九九零年六月,她兴高采烈告诉他,“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蓦然回首,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的喜欢却没有改变。电话接通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想:被她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
裴尚轩一直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幸福的男人。
黎璃电话里的声音略显沙哑,看球时她替阿根廷着急,喊得太激动了。
“这么大的人了,你不会哭鼻子吧?”听出她情绪低落,他开玩笑想让她心情好转。黎璃低声笑出来,说自己才不会这么脆弱。
门铃响,她匆忙和他打了声招呼,挂断电话跑去开门。透过猫眼,她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你来干吗?”黎璃开门,用身子堵住入口,没好气地质问柳千仁。
他不理会她的问题,嘴角挑起耐人寻味的弧度,“你去哪里了?家里没人,手机关机,你不知道很多人在找你?”
黎璃更加不悦,冷哼一声,“柳千仁,我没必要向你报备行踪吧?”
柳千仁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是怜悯,又像带着不舍。黎璃正在疑惑,他沉声道:“黎璃,你妈妈病了。”
柳千仁开车送黎璃到长海医院住院部楼下,开了车门让她下去。他目视前方,淡然说道:“我不上去了。”
黎璃看着柳千仁的侧面,一言不发地下车,飞快跑进住院部大楼。
黎璃做梦都想不到吃得下睡得着骂人也很有气势的黎美晴会生病,而且是直肠癌晚期。电梯不断上升,她的心却像是沉到很深很深的海底,不见天日。
推开病房门,三人一间的病房空着两张床。听到门口的响动,病床边的柳之贤回过头,对黎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注视着病床上的母亲。黎美晴睡得很沉,与她最后一次回家看到时相比,她的脸颊明显地消瘦了许多。黎璃觉得是自己的隐形眼镜没戴好,赶紧抬起手揉了揉眼眶。再看,黎美晴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她相信了,母亲得了绝症,随时都可能撇下自己,立时心头升起茫然。母女俩关系并不亲密,什么“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之类的形容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黎美晴和黎璃身上。她们不曾分享过女人之间的秘密,当然更不曾讨论过如何对待感情问题。
几年前在外婆的追悼会上,黎璃曾有过不好的联想。此刻她相信,是老天爷给了自己惩罚。快要失去的时候,她才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
柳之贤拍拍黎璃,示意她到外面说话。他们走出病房,他小心翼翼地在背后合上门。
“叔叔,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嗓子眼像有硬块堵着,哽得难受,有想吐的晕眩感。
“癌细胞转移到肠子。医生说这么多年,已经不容易了。”柳之贤神情漠漠,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惨淡神色。
黎璃听不懂,什么这么多年?什么转移?她一头雾水地问:“叔叔,我妈以前得过癌症?”
柳之贤终于流露了另一种表情——惊讶,不过他很快恢复常态,摇头叹道:“你不知道啊?美晴得过宫颈癌,把子宫摘除了。”
黎璃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柳之贤。他没看她,自顾自地说:“这几天她都痛得睡不好,刚才医生给打了杜冷丁,才能睡一会儿。”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方能克制心头的痛楚。二十多年,黎璃一直埋怨母亲的冷淡,但从来没有反思自己是否也有错。她被动地等着母亲朝自己走过来,黎美晴不过来,她也不愿意走过去。
“叔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有记忆开始,并没有关于黎美晴住院的印象,由此推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柳之贤伸手从衣袋里摸出烟盒,像是刚想起病区内禁烟,又放了回去。黎璃鼻子发酸,柳之贤以前不抽烟的,这些日子想必情绪糟糕,在黎美晴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
“我们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柳之贤看着长长走廊尽头的玻璃窗,阳光照了进来,在大理石地面灿烂地跳跃,“我有隐疾,千仁的妈妈在外面有其他男人。”黎璃愕然,双眼大睁,做梦都想不到事实真相竟与柳千仁所说截然相反。
“叔叔,你为什么不告诉千仁……哥哥?”极为困难地挤出“哥哥”二字,黎璃颇为讽刺地想柳千仁加诸自身的遭遇简直是荒唐。黎美晴根本没有对不起他,更遑论是她。
“你妈妈醒了,进去吧。她这几天一直念叨你。”柳之贤通过门上的观察镜时刻关注病房内的动静,看到黎美晴翻了个身,马上紧张兮兮推门而入。黎璃跟在后面,不清楚该怎么面对病重的母亲。
倒是黎美晴一如既往,开口便是一句骂人的话,“死丫头,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啊?”可惜没了平日的气势,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黎璃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黎美晴收住了口,使了个眼色暗示柳之贤想和女儿单独谈话。等丈夫离开,黎美晴抬手拍拍床沿,叫黎璃坐过去。
“你小时候想知道爸爸是谁,我总是骂你,你怪不怪我?”黎美晴瞧着女儿抽鼻子的模样皱起眉头,“你这丫头,继承的都是我和你爸的缺点,怪不得长这么丑。”
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啊!黎璃咬住嘴唇想笑,但一想到今后母亲再也不能说自己难看,不禁悲从中来。
“妈,你就不能说说我比以前好看多了啊?”不想增添黎美晴的伤感,她难得反驳了一回。
黎美晴笑了笑,伸手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嘴里恨声道:“一点都没瘦下来,能好看到哪儿去?”她注意到母亲浮肿的手,手背上有打点滴留下的针眼,触目惊心。
“我不要知道那个男人,这辈子我只要妈你一个人。”黎璃的眼眶又湿润了,想起已过世的外婆说过亲生父亲是个没良心的男人。她自然把黎美晴的病和没良心的父亲画上了等号。
黎美晴长叹口气,“你爸就想要个儿子,情愿交罚款也要生一个。”说着陷入沉默,好似回忆起当年的痛苦,“我开心,你从小就争气,有你这个女儿,妈很高兴。”
黎璃抬手掩住嘴,眼泪沾湿了手掌边缘。她以为和母亲是前世有仇,原来她们都不懂表达,浪费了那么多年。
“你和我很像,都是死钻牛角尖的性子。这么多年对你恶声恶气,妈只是想让你更聪明一点,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些,能找个对你好的男人,我走也走得放心。”黎美晴露出了痛苦之色,杜冷丁的效用过去,疼痛再度在衰弱的躯体里肆虐。
黎璃把手递过去,“妈,痛的话就抓我。”她用力擤鼻子,“你还不能走,你还没看到我找到好男人,你怎么能扔下我不管?”
“傻丫头,”黎美晴指指抽屉,“给我拿止痛片。”
她有预感,自己就要失去母亲了,再一次目睹死亡得意狰狞的脸。黎璃仿若被遗弃在荒野孤立无援,她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名字,那个承诺要比她活得长久的男人。
裴尚轩走进黄埔公园,隔着树丛看到防汛堤上的身影。他快步上前,生怕她做什么傻事。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黎璃回过头。
“我能做什么?”他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一见她便脱口而出。漫长的岁月里,始终是黎璃在支持他,现在轮到他伸出援手了。
黎璃凄凉的声音让他难过,她颤声说:“我妈妈,癌症晚期。”他的心在那一瞬间颤抖,想起六年前黎璃靠着自己的肩膀说过的话——我不想再看到死亡,再也不要了。
这个看上去坚强的女孩,事实上非常脆弱。他挂了电话,把清点盘货的事情扔给店员,招了一部计程车马上赶往黄埔公园。
忘了从何时起,她喜欢到黄埔公园看风景。坐在防汛堤上看江水拍岸,看江鸥竞翔,黎璃的心情会慢慢阴转晴。
后来她告诉他,这个习惯从十四岁生日那天开始。那一天,有个男孩在外滩替她过生日,要她做一个勇敢的女生。
她没有勇气了,会来这里寻找当日的感动。
黎璃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上来,“不嫌热的话,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上海的六月非常炎热,虽已是日暮黄昏,但余热不减。裴尚轩笑着骂她“傻瓜”,说这么多年的朋友做下来,就帮这么点忙是他不好意思才对。
她的头靠上他的肩,闭上眼睛不发一言。像是长途跋涉,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了终点却发现走错了方向。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头走一遍,所能做的不过是站在原地凄凉四顾。
他也沉默,安慰只是止痛片暂缓痛苦,却不能拔除疼痛的根源。亲人离世本就是人生最痛的体验之一,唯有时间才能慢慢洗去厚重的悲哀色彩。
“裴尚轩,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比我活得长。”黎璃低声重申请求。
裴尚轩眺望对面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国际会展中心,上海日新月异,他们的友谊经历了岁月的考验,历久弥新。
“好。”这是他第二次答应她。
二零零五年,裴尚轩找到了为什么她一定要求自己比她活得更久的答案。因为爱着,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
黎璃在医院陪护了两个多星期,起初黎美晴还能勉强坐起,在旁人搀扶下走动几步。但她的病情急剧恶化,到了不得不依靠呼吸器维持生命的地步。裴尚轩来过几次,帮忙照顾黎美晴。
黎美晴认得他,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断断续续不连贯,大部分内容要靠听者揣摩。裴尚轩问她是不是想说“谢谢”,果然黎美晴眨了眨眼。
还有一句话他没听到,那是晚上黎璃替换柳之贤守夜时母亲说给她听的悄悄话。
黎美晴说:“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六月三十日,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单。黎璃躲进洗手间失声痛哭,她给裴尚轩发了一条短消息,他回复说立刻赶过来陪她。
黎美晴已处于弥留状态,黎国强带着妻儿过来见姐姐最后一面。他们为了争房子吵过架,有一段日子甚至彼此不来往,但人之将死,昔日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
黎璃不需要再掩饰红肿的双眼,到了这般田地,病人自己最清醒不过。她握住黎美晴的手,向母亲俯下头,语带哽咽,“妈,下辈子我们还要做母女。你答应我,妈。”下辈子,一定要做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
黎美晴无法说话,吃力地点点头。她睁大双眼,盯着柳之贤看。
“小璃,能不能让我和你妈妈单独待一会儿?”柳之贤读懂了妻子眼底的意思,向她提出请求。
黎璃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靠墙站立的英俊男子抬起头看着她,漂亮的脸一片茫然之色,仿佛痛恨多年的敌人突然消失不见,顿时找不到方向了。
他的父亲隐瞒了事实,他被仇恨蒙蔽了很多年。黎璃想了想,决定不说穿真相,既然柳之贤决定瞒着柳千仁,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柳千仁,请你原谅她。”黎璃吁了口气,缓缓说道,“她欠你的,我已经还给你了。”
他的身子明显一震,在她的注视下推开门入内。黎璃斜靠着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勇气才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柳千仁很快从病房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黎璃面前停下。她仰起头,准备听他冷嘲热讽的话语了。此刻她没力气反击,无论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举起手,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用让她产生错觉的怜惜眼神专注地凝视她,“我爱你,黎璃。”
柳千仁将她拥入怀抱,抱得很紧。黎璃动了动身子挣扎,他不肯放手。她累了,心力交瘁,对这个自己讨厌的男人无力抗拒。
裴尚轩没有来,直到黎美晴过世被推入太平间,他始终没有出现。
黎璃以为他爽约,她不知道的是他来过医院,在柳千仁拥抱她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他们紧紧相拥的镜头,决然转身。
裴尚轩大步走在太阳底下,很猛的日头,晒得人浑身冒汗。他笔直往前走,与陌路人擦肩而过。
他说不出烦躁情绪从何而来,只是亲眼目睹黎璃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心头像是被人挖开一个大洞,冷飕飕的风从洞里穿了过去。
他知道黎璃是个好女孩,看到这么多年她的身旁没有其他男人,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她属于自己一人所有。
黎璃会找到能给她幸福的男人,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在他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之前,他要寻找替代她的人。
他在很久以后意识到,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黎璃是裴尚轩一生最重要的女人,裴尚轩是黎璃一生最爱的男人。他们早已认定彼此,却阴差阳错放开了手。
二零零三年,裴尚轩打电话给黎璃,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黎璃正在写公司产品线的英文介绍,茫然若失下按错了键,文档未保存,她一个上午的工作完全白费。
“混蛋。”挂断电话,黎璃低声咒骂。
她找到了新工作,柳千仁介绍黎璃到自己公司的市场部参加面试。她本不愿领他的情,在医院的那句“我爱你”她装作忘记了这回事,而他也不再提起。
黎璃和柳千仁都住在外面,不同之处在于她是租房,而他买了一套三房二厅的复式住宅。她的生活没他过得好,无端觉着自己落了下风。
黎美晴过世后,孤单一人的柳之贤常常叫他们回家吃饭,她和柳千仁不可避免地经常相见。有一次他似乎无意说起公司市场部有职位空缺,柳之贤便鼓励黎璃去面试。
裴尚轩把钱还给她之后,靠着这笔积蓄她还能维持一阵子生活,黎璃本能地想拒绝,但柳之贤接下去的话让她收回就在嘴边的话。
“小璃,我答应美晴替她照顾你。”说起亡妻,这个斯文温和的男人猛然哽咽,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经济不景气,你找到工作,你妈也能放心了。”
她垂下头默默喝汤,轻声“嗯”了一声当做答应。
黎璃和柳千仁成为同事。虽然不是同一个部门,但作为华东区销售总监,黎璃为公司产品线撰写的profile、case study、white
paper都要给他过目。就在裴尚轩给她电话的这天,她在中午之前必须把一个新的解决方案的profile交给柳千仁。
漂亮男子出现在市场部办公区域之前,与黎璃同一个team的女孩接到柳千仁助理的通风报信,纷纷拿出化妆镜整理仪容,唯独黎璃呆呆坐着,直到那张俊美的脸在眼前倏然放大。
她吓了一跳,向后仰靠避开柳千仁的接近。他直起身,双手环胸毫不客气地讽刺,“lilian,公司付你薪水不是为了让你发呆的。”接着问,“我要的profile呢?”
“还没写完,我……”
“我不要借口。”柳千仁厉声打断她的辩解,眼神犀利,“下午一点,这是最后期限。”说完,他目不斜视大步离去。
待他离开,被他方才凌厉气势吓住的女孩们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拖着转椅聚到黎璃身边,问她lawrence为什么今天火气这么大。
“我哪里知道?这个男人吃了火药,神经病。”敢如此鄙夷不屑公司上下未婚女性爱慕的黄金单身汉,只有她一人。
黎璃狠狠地敲击键盘,像是把满腔郁闷都发泄在无辜的键盘上。她没吃午饭,在一点钟把打印好的文件扔到柳千仁的办公桌上。
柳千仁从皮椅里优雅起身,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她。
黎璃许久未曾有过的眩晕涌了上来,就像多年前那个凌晨,她手足无措额头冒虚汗,“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你发邮件给我,我出去吃饭了。”
她刚想走,手腕却被他扣住。柳千仁将她拽入怀中,环住她的腰。
“那个男人要结婚了,你还不肯死心?”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黎璃却变了脸色。
“电话串线,我刚好听到。”不待她提问,他先给出了答案。
黎璃用力挣脱开他,退到安全地带。
“您刚才的行为,够得上办公室性骚扰了。”她面无表情,眼神冷漠,“死不死心,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柳千仁不以为然地冷笑——她分辨不了他究竟是在取笑她还是自嘲。
“你是个傻瓜。”他总结道,非常无奈的口吻。
黎璃的确很傻。四月份裴尚轩在北京谈生意,她每天提心吊胆害怕他传染上非典。等到他完好无损回到她面前,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说“我答应了要比你活得更长”,她对他的爱如同当日刀片割破的手掌,铭心刻骨。
那道伤口裂开过,黎璃不得不去医院缝针,留下纠结的伤痕。这是她爱他的证明,永不磨灭。
十月三日,裴尚轩在威斯汀大酒店摆喜酒。黎璃和新郎新娘站在一起合照,她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笑着说“恭喜”,送上红包。
大学毕业这几年,黎璃参加了好几场喜筵。李君、曹雪梅当初都信誓旦旦抱定独身主义,却纷纷踏进婚姻围城,被她大大取笑了一番。
黎璃仍待字闺中,每天从家到公司再到家,两点一线的生活。黎璃的终身大事被柳之贤提上了议事日程,到处托亲朋好友留意有无合适的未婚男性。
黎璃陆陆续续相过好几次亲,总是找不到感觉。她和曹雪梅在另一个大学室友的结婚宴席上碰面,言谈间说起自己的困扰。
“约会就是吃饭、看电影,很公式化,同一句话能说三次,一点意思都没有。”黎璃无奈地两手一摊,示意嫁不出去确实不是自己要求过高,“如果这个人,能让我在见不到的时候想念他,我想就是他了。”
曹雪梅乐呵呵地咧嘴一笑,一针见血地说道:“那是因为已经有这样一个人了,所以你没空想念别人。”
人人都看得出她喜欢裴尚轩,而只有当事人认定她是好朋友,并且强迫她一同相信。她也是傻瓜,心甘情愿陪着他一起说“友谊地久天长”。
裴尚轩终于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就像一部美国电影《我最好朋友的婚礼》——他不爱你,所以你只能祝福他和她。
结婚进行曲响起,黎璃转动手中的拉炮。砰一声响,五颜六色的彩屑冲了出来,漫天飞舞。
穿白色礼服的英俊男子经过黎璃身边,他看了看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几天前他们在酒吧聊天,她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我喜欢你?”
裴尚轩回答:“你始终是个理性的人。”
在裴尚轩心里,黎璃比他所有交往过的女人都重要。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做到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爱一个人,而朋友却能做一生一世。
他固执地认为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友情,不会改变。
他从她身边走过,恍如隔开前世今生。
她对自己承诺:这一次是真的告别。
二零零四年欧洲杯,德国队未能获得小组出线权。酒吧外天色已亮,裴尚轩抱着黎璃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个问题,问错了时间。裴尚轩结婚了,她和柳之贤介绍给自己相亲的男人正在交往中。
黎璃笑容哀伤,眼里辗转凄凉柔情。她摇摇头,声音正常,“拜托,我干吗要喜欢笨蛋啊?”
他扯开笑脸自嘲,“说得也是,我这样一事无成的男人,你喜欢我才怪。”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肩,呢喃的语调如同梦呓,“黎璃,你一定要找个很爱你,对你很好的男人才可以嫁给他。”
我不爱他怎么办?黎璃偷偷想着这个,嘴里柔顺地答应:“好。我会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挑选。”
裴尚轩又笑,“女人,你年纪一把,就别挑剔了。”
她确信他醉了,正在胡言乱语。黎璃送他回家,按了半天门铃不见有人来开门,这才相信他说的夫妻吵架并非随意玩笑。
从裴尚轩的裤袋里掏出钥匙,倚靠她肩膀的男人已睡得不知东南西北,她不得不一把把钥匙试过去。好不容易进了门,把人高马大的裴尚轩搬上床,黎璃累得坐在一旁大喘气。
“你重死了!”黎璃偏过头瞪他,这家伙倒是一身轻松。越想越不满,她脱了鞋子上床,跪在他身侧用手指戳那张俊脸。
在睡梦中不堪骚扰的裴尚轩出于本能反应抬手抓住罪魁祸首,顺势将她扯倒在床上。他微微睁开眼,迷迷糊糊有“对方是个女人”的认知,便欺身压上。
“裴、裴尚轩,你……”黎璃手足无措,手臂在她倒下时不巧被压在了身下,这个姿势不但别扭还导致了另一件麻烦的事——她没办法推开他。
“好吵。”他皱眉嘟哝,低头找到她的嘴唇,不容分说地吻住。
这是她梦里才有的场景,未料到会在现实中真切发生。黎璃的手臂从身子底下抽了出来,做的动作却不是推开,而是勾住他修长的颈项。
她爱了他十四年,偷一个吻不算过分吧?黎璃自我安慰,减轻罪恶感。
显然裴尚轩并不满足于这一个吻,他的手不安分地移向牛仔裤拉链。黎璃按住了他,含着期待问:“我是谁?”
他的眼睛在这个瞬间清亮而有神,抓住她的手亲吻着掌心的疤痕,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黎璃。”
她不再阻止他的动作,把自己交给一个爱了很久很久的男人。裴尚轩的身份是有妇之夫,这是遭人唾弃的偷情,可她不后悔。
求不到天长地久,至少让她能拥有他一次。
就今天,她让理性退出了脑海。
黎璃在裴尚轩清醒之前抹去所有欢爱的痕迹,躺在客厅的沙发假寐。她的身体记住了他的味道,真正洗去了柳千仁曾经留下的印记。
裴尚轩在床上发了半天呆,他似乎记得自己抱过一个女人,可是床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和人做过爱。他走出卧室,看到沙发上睡得很香甜的黎璃。
他克制不住心颤,那个女人,莫非是她?
黎璃翻了一个身,一不小心掉下了沙发。她揉着脑袋站起来,看到站在浴室门口的他。
“笨蛋,你酒醒啦?”她打着哈欠糗他,“酒量不行还喝那么多,你装什么蒜啊。”
裴尚轩不理会她的嘲笑,直勾勾盯着她问道:“我们,上床了?”
“神经病!”黎璃气得冲过来给他一拳,“你做你的春梦,干吗扯到我头上?我要找好男人嫁,你别破坏我的名誉哦。”
他信了,不好意思地闪进浴室洗澡。门关上,把她伤感的微笑关在了门外。
黎璃只要这一次回忆,足够了。
黎璃在和相亲认识的男友交往四个月后分手了,她对他没有感觉,甚至相当厌烦每个星期完成任务似的约会。她倒是一身轻松,柳之贤却又犯起了愁,周末吃饭时还拿着两张照片征求黎璃的意见。
柳千仁与黎璃送柳之贤回到家后一同离开。在公司除了公事,他们平常并没有交集,几乎无人知晓他俩是父母再婚形成的兄妹关系。黎璃对此很满意,她对“全公司钻石王老五”柳千仁感觉泛泛,若非工作要求,她估计会把他当做是看门的保安。
他的车停在小区车库,在路口要和她分道扬镳。黎璃正暗中庆幸,柳千仁的声音传入耳中,“真可笑,我竟然喜欢你这么多年了。”
全身肌肉不由绷紧,她神经紧张地抬头望向漂亮的男人。风吹着他柔软的发丝,路灯光投射在俊美的脸上,他的五官比裴尚轩还要好看。自从在参考书和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里发现了他的秘密后,黎璃确信柳千仁喜欢自己,何况他还说过“我爱你”。可是爱情不是谁爱你你就必定会爱上对方的交易,理性在此毫无用处。
他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眼眸里有深沉的无奈,“假如没有那件事,你有没有可能给我机会?”
她喜欢裴尚轩很多年,一路走下来已经身心疲惫。她想找个人依靠,可负疚感时时刻刻折磨着她,若做不到全心全意爱人,对别人岂非不公平?
黎璃半垂下头,坦率承认,“对不起,我还喜欢着他。”她不用提名字,反正柳千仁了解“他”指的是谁。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黎璃,我认识了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漂亮、身材好,家里有钱有势,我在考虑要不要把握这个机会。”他牵起嘴角,不无讽刺地笑言,“既然得不到爱情,我只好选择现实了。”
她翕动嘴唇,话到嘴边咽了回去。皮包里传来手机铃声,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暗中却松了口气,不禁感激这个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来电显示是裴尚轩的名字,她按了通话键,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一个尖细的嗓音。她认得这个声音,是裴尚轩的母亲。说来奇怪,裴母平时声音十分正常,一经过电磁波传送就失真,变得又尖又细。裴尚轩和她开玩笑,说自己老妈有科研价值。
“黎璃,你快点来劝劝他们,这两口子又吵起来了。”
她挂断电话止不住叹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到共枕眠,这对夫妻浪费了她多少口水好不容易重归于好,居然又乐此不疲开始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们不倦,看客如她已产生了疲劳感。
“对不起,我朋友有事,我先走了。”放好电话她顺便向柳千仁告别,借机摆脱尴尬的境地。
他听到了她的电话内容,裴母的高分贝让她不得不把手机移开耳朵两公分。柳千仁的微笑透着戏谑,不过他说出口的话很绅士,“我送你过去,这里很难叫到车。”
黎璃猜测柳千仁背地里肯定会笑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喜欢裴尚轩,但一次次帮他调解夫妻矛盾,她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自己真是他妈的滥好人。
但这就是喜欢,总希望他能幸福,哪怕不是自己给的。
路上塞车,柳千仁绕道将她送到指定地点。黎璃匆忙致谢后急急冲进大厦,裴尚轩住高层,三十楼。
她心急火燎地等电梯下来,从裴母的语气推测,估计那对性子火暴的夫妻快上演全武行了。果然如黎璃所料,房内一片狼藉,玻璃瓷器的碎片到处都是,还横七竖八地倒着两张椅子。
黎璃小心翼翼地寻找落脚点,裴尚轩的母亲从厨房拿着扫帚、簸箕出来,见了她顿时唉声叹气。
“尚轩呢?”没看到男主角,她不免担心。
“去医院缝针了,和他老婆。”裴母摇头,拉着黎璃的手突然泣不成声,“小璃,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了。你说她都嫁到我们家了,就算想着娘家人,也不能成天把好东西都往自家搬吧?”
又是为了这个问题。黎璃无可奈何,回忆前几次自己的说辞,准备再做一回说客。裴母用力扯了扯她的手,她才察觉自己刚才想得入神,没听到裴母的话。
“黎璃,别劝他们了,就让他们离婚,一拍两散。又不会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裴母的口吻相当愤慨。
她想或许自己真的太保守,把爱情婚姻看成了一生一次的诺言。其实这个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归来的候鸟找不到昔日的栖息之地了。
裴尚轩有离婚的打算,但牵扯到夫妻财产的分配两人争执不下,协议离婚这条路看来行不通。他问过黎璃,有没有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朋友。
黎璃没料到他的婚姻真走到了绝路,心头戚戚。当事人反倒看得开,笑嘻嘻地发誓以后再也不踏进婚姻这座围城。
“黎璃,结婚是错误,再婚就是执迷不悟了。”他用网上流行的段子调侃,她勉强挤了一个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几分。“sorry,sorry,我不应该在没结过婚的人面前大放厥词,你别有心理阴影。”他误解了她的表情,连忙给她鼓劲。
黎璃抬手赏了他一拳,撇了撇嘴说道:“你这个笨蛋怎么样都好,我可是一心要嫁人的。”
裴尚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拍桌子,“黎璃,你还记不记得初中我对你说的话?”
她翻了个白眼,嘿嘿笑着揶揄他,“毫无建设性的话,我才懒得去记。”
他不生气,自顾自说下去,“我说过到了你三十岁还没有人要,我就娶……”话音未落,黎璃被水呛到了。她压根没想到说过这么多话,他提起的竟是这一句。
“你快二十九岁了,变成老处女会心理变态的。”等她缓过神,他故意忧心忡忡地告诫。黎璃差一点脱口而出“我才不是”,幸而及时刹住,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我看你现在就有点变态了。”
裴尚轩真正想问的是那天他有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他恍惚有印象和一个女人做爱,很兴奋的感觉,而且隐隐约约叫过她的名字。可事后她的反应完全不像是有这么回事,他便认为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春梦。
这么多年黎璃身旁并没有关系亲密的男友,他直觉以她的道德观也决不会赶潮流玩一夜情,遂大胆推测她还是处女。他记得和韩以晨的第一次见了血,但这次他没有在床单上发现血迹,裴尚轩如释重负。
隐隐亦有惶恐,在梦里他叫的名字,难道是真情流露?
他居然把最好的朋友当做性幻想的对象,这是对友情的莫大亵渎,打死他也要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