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去看医生?”任白见朱纱一直捂着肚子,实在有些担心。
“没事的。真的。”朱纱一边抽冷气一边回答,“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去看看吧……”
“朱纱。”秦栩冷不丁出声,打断任白。
朱纱和任白纷纷竖起脑袋,等秦栩接着说下去。
“删了我的联系方式吧。”秦栩毫无波澜的声音这样说道,“我也会删了你的。”
哀伤如同浓稠的墨水,滴在胸腔中,悄无声息,却又肆无忌惮地扩张开来。
她被这哀伤填满,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为什么……要那么极端?”她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沫,露出难看的笑容,“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他说分手时,她并没有太多感觉。
而此时此刻,她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慌。非常,非常的惊慌。
这是个何其便捷,又何其荒谬的时代。当你删去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也就意味着你将那个人推出朋友圈,任由他跌入茫茫人海,从此往后谁都找不到彼此。
她就要和深爱的秦栩成为陌生人了。
她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绝对,绝对……要阻止。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朱纱沉默许久,忽然发问。她的问题令一旁的任白露出困惑的神色来。
“这重要么?”秦栩反问道。
“到底是为什么?”朱纱迫切地问道,“而且我们需要联系的吧,尤其是这个时候……”
“不需要联系了。”秦栩断然说道,“我们本就不该有交集。”
朱纱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木然回头望向窗外。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笔直的路灯如同一排尽忠职守的士兵,沉默地守护着这座庞大的城市。
是的,她和秦栩本该是两条不相交的公路。就是因为他们相交了,所以才会发生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惨剧。
“我之前接近你,不过是想报复朱霭。后来之所以没和你分开,也是因为觉得你有些用处。”秦栩继续说道。
“用处?”朱纱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容,“是指订婚那样的用处么?”
“随你怎么想。总之现在的你对我来说,麻烦多于用处。”秦栩毫无起伏的声线继续说着,“就结束在这里吧。如果再不结束,就不好玩了。我并不想娶你,也没有和你共度余生的打算。”
他用她所熟悉的嗓音,说着格外残酷的话。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安慰自己,说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保护她了。他是真的放手了,干脆果决,毫无留念。
“你……你不该是这样的。”朱纱颤抖着,只觉得说话间唇齿间都铺满了凉气。
“那你印象中的我是怎样的。温柔爱笑,细致体贴?”秦栩微微一笑,“你也知道的吧,其实那只是伪装而已。真实的我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你在我身边,只会受伤。”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虽然我自私自利,但好歹还有点良心。我和秦家一贯不和,不希望我和秦颜鹤抑或其他人的内斗影响到你和任白的生活。”秦栩顿了顿,再继续说道,“所以我想你在这个时候出局,往后,你什么都不用管。”
“你是不是特指……我不该插手管你参与药物实验这件事?”
“你想得倒是挺多。”秦栩冷冷一笑,“无论什么事,身为外人的你出手干涉只会令我感到疲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帮助。”
秦栩驾车冲进隧道,光线一下黯淡起来。朱纱闭上眼睛,任由眼泪在黑暗中无声下落。
“你决定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吗?”她努力克制,不让话语里带有丝毫泣音。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比起自己,她更为秦栩赶到难过。
“是的。”道道阴影划过秦栩英俊的侧脸,一片黑暗中,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前方,“你不了解,但我知道,我注定要一个人面对一切。”
她捧住脸,脑海深处再次浮现出一个妖异的古装男子。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城墙之上,墙下尸体横陈,暗色的血痕无限延伸,与夕阳的余光交织在一起,最终汇聚在他白色的衣袍之下。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任白看她这样,知道自己不能再旁观下去。他伸出手,坚实的臂膀将瘦弱的朱纱紧紧裹住。他的怀抱里有山川河流的味道,温暖而古老。
她忽然就克制不住自己,伏在他的胸膛里低声抽噎起来。
任白一时间慌乱起来。他笨拙地拍打朱纱的脊背,像是在哄一个吃不到奶的孩子。然而朱纱依然在哭,甚至越哭越伤心。
“你为什么惹小姑娘哭!”任白实在没辙,于是一拳捶在秦栩的椅背上。秦栩手中的方向盘忽然一动,差点就撞到旁边的车子上。
“你能不能小心点,野蛮人。”秦栩蹙起眉毛,冷冷说道。
任白也知道自己刚才差点闯了大祸,于是收拢起手脚,嘴上依然不屈不挠:“你们城里人实在太过分了!总是自以为是,没有一点良心!”
“真好啊。”秦栩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一声低笑。
这笑声令任白没来由的一怔。
“你和传说中的窃魂娘子一样,有充分的理由成为正义使者。”后视镜里,秦栩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不屑,而又淡漠的笑容。
“什么正义使者啊!”任白又气又急,“我才不管正义不正义的!我只希望你能凭良心做人!小姑娘为了你,千里迢迢找到我,可你竟然伤她的心!你……你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小姑娘!”
“哦?”秦栩微微挑眉,“那你说,我到底是怎么对不起你们了?或者我该任由你们自生自灭,成为别人的实验品,以及死于意外事故?”
“你曾经的出手相救,并不是你现今伤害他人的理由。”任白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伤害和善意无法相抵。因为留下的伤害,往往是持久的,无法被抹消。”
“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看来我该请你算个命。”秦栩嘲讽一笑,随即露出略显肃穆的神色来,“听着,野蛮人,如果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绑到山上,让你感受普罗米修斯经受的酷刑。”
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天火,惹宙斯大发雷霆。宙斯将他绑在高山上,令一只恶鹰天天来啄食他的肝脏,而他的肝脏又总是重新长出来,于是他周而复始地体验失去内脏的痛苦。
理论上来说,一旦满足条件,拥有自愈能力的任白倒的确能体会这样的痛苦。
任白不想跟秦栩多说,于是低头安慰朱纱:“别哭了,没必要为没心没肺的男人伤心。听哥的话,下次找个靠谱点的男人,踏踏实实地结婚。妖千岁……就让他自生自灭,断子绝孙去吧。”
秦栩沉默片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护着她?”秦栩透过后视镜看一眼窝在任白怀里的朱纱,神情有些阴郁。
“这没有什么理由的。”任白想了想,还是接下去道,“她的命是我救的,我有责任照顾她。”
朱纱微微一怔。即便任白才刚来城市不久,连脚跟都没站稳,但他说这话的语气,却无比坚定,中气十足,令人忍不住想要相信。
我既然救了你,就要对你负责。
因我的血液,已经在你的身体里流淌不绝。
朱纱忽然感到,那个传说中,神秘而鬼魅的仙医世家并没有衰亡。
那个家族,活在这个男人的灵魂里。唯独只活在他的灵魂里。
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开到朱纱家楼下。
“你要是不乐意,就别那么心狠。”任白见秦栩许久没做声,于是这样说道。
“你以为我会和你上演争抢女人的狗血戏码么?”秦栩冷冷一笑,随即下车打开任白身旁的车门,“很遗憾,我没有兴趣。既然你那么说了,那就照顾她一辈子,跟她结婚吧。”
朱纱猛然抬起头来,望向秦栩。然而秦栩却没有看她。
她忽然觉得有些狼狈。匆忙将任白推下车后,她也跟着手忙脚乱地爬下车。
她转过头去,看着秦栩的车毫不犹豫地掉头驶进夜色之中。
依然眷恋着,踌躇不前的,就只有她而已。
她低下头去,擦干湿润的眼角,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后,便又抬起头来。
“今夜住我家里吧。”她对任白说道。
“啊?”任白理所当然露出苦恼的神情来,“这不好吧。”
“是不太好。”朱纱望向街道的尽头,“但是你去别的地方住,我也睡不踏实。”
最终任白在朱纱睡的床边打起了地铺。
任白躺在床边,朱纱竟然感到空前绝后的安心。她暗想,或许任白的血或多或少在她的体内产生了作用。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们是一体的。
“对不起。”朱纱在一片黑暗中,开口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向你道歉。”
“小姑娘,总是反复回味不愉快的过往是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任白的声音不紧不慢,还透着几分玩世不恭。朱纱知道,那个真正的任白又回来了。
“那你说些愉快的事吧。”床上的朱纱向着地上的任白侧过身体,“说些能转移我注意力的事。”
任白想了想,忽然转身向朱纱,并压低了声音:“不久前小蛮对我说,她母亲积劳成疾,身患重病,然而家里却没钱。因此她不得不跟随一个大家族的花花公子。我看她时常愁眉不展,就想帮帮她。我告诉她我或许知道救她奶奶的方法。再然后……我一时嘴快没有守住血液的秘密。”
朱纱深吸一口气。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以沉默应对。
“那天小蛮约我去见她奶奶,我答应了。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我见到的竟然是秦颜鹤。”任白说到这里,发出一身冗长的叹息,“过去村里猎人打猎,为引山鸡上钩,会在山鸡必经之地洒下色泽鲜亮的果实。我就是那只傻乎乎的山鸡,是吧?”
“不是你的错。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什么样的果子不能吃。”朱纱清了清嗓子,“我其实也不知道。”
“秦颜鹤给我打了麻醉,于是我陷入一片黑暗。然而在神智尚存之际,我看到他在用针管抽我的血。”任白继续诉说他的遭遇,“清醒的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被煮成汤的姥姥。我很害怕,那种害怕根本无法克制,它令我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冷。所以……我会有那样过激的反应。”
“我理解。”朱纱轻轻阖上眼睑,“我也有一想到,就浑身冰冷的记忆。”
“猜猜看,秦颜鹤想用我的血做什么?”任白停顿片刻,又问道。
“我猜不出来,也不敢猜。”朱纱心烦意乱地摆了摆脑袋,“倒是你说得这些话,反而让我更加不愉快了。”
“哦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传闻。织女无法回到天上,最终含恨而死。她的儿子妖千岁大开杀戒之后,搜遍整个家族,终于找到牛郎藏起来的羽衣。他将羽衣缠绕在织女的墓碑上,手上的人血因而浸透了羽衣。久而久之,那羽衣渐渐有了生气,最后幻化成人,坠入轮回。”任白趴在垫背上,下巴枕着手臂,目不转睛地看着朱纱,“说不定你,就是羽衣化成的。所以你们这一世,才会纠缠那么久。”
“不要瞎说。”朱纱一脸不信,“不是有种说法说,织女其实是外星人,而羽衣其实是她的飞行器吗?羽衣怎么可能化成人呢,怎么想都觉得荒谬。”
“我知道得不多,但我认为,宇宙和起源,是人类史上两大未解之谜。我相信万物皆有命数。我们既然相遇,那么一切就不会轻易结束。”任白沉默许久,又接下去道,“至少不会如妖千岁期望的那样,顺利结束。”
“但愿吧。”朱纱背过身去,轻轻叹息一声,闭上眼陷入深沉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