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坐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阿吉充满同情地看着这个一脸病容的青年。他明明很年轻,居然很有定力。居然能够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时辰。
    客厅里客人已几乎散尽了。伙计们擦好了桌子,扫了好地,将椅子全搬到了桌子上。
    已到了打烊的时间。
    原本她该熄掉客厅的炭炉以节省木炭,她却没有这样做。
    她默默地陪着他,过了子时,又到丑时。饭厅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连阿吉自己也呵欠连天起来。
    她给他端了一杯盖碗茶,道:“很晚了,客人还不休息?”
    他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困。”
    “我叫人送你上楼?”她又试探着道。
    “我不想上楼。”
    “难道客人要这里坐一通宵?”她吃惊地道。
    “我妻子已经睡着了,我不想打扰她。”他轻声地道。
    “这里很冷!”
    “我旁边有火。”
    “可是……”她终于放弃了游说,交给他一个摇铃,道:“有什么事就摇这个铃找我罢。我得去睡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不会有事的。”他将摇铃还给她。
    阿吉刚要离开大厅去后门的卧室,门忽然又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一个黑衣的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身子瘦削而灵敏,却有一双眯起来的眼睛。
    大雪天气,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袍。宽宽的黑皮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形式奇窄的乌鞘长剑。
    他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看了看饭厅,很快就注意到坐在远角上喝茶的慕容无风。
    “客人要住宿?还是要吃东西?”阿吉问道。
    这里半夜常有商队经过,夜半来客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阿吉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客人。
    黑衣人道:“我吃东西,顺便在这里等一个人。”
    “请,请进。”
    黑衣人走进大厅,却发现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摆着一圈椅子。
    这些当然是伙计们为了扫地方便摆上去的。一搬到了临晨的时候,才由当班的伙计撤下来。
    他便径直走到慕容无风的那张桌子旁,准备坐下来。
    慕容无风立即道:“这里似乎还有很多张桌子,阁下何必一定要和我挤在一起?”
    他一向讨厌和陌生人搭话。更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
    “和你挤在一起的好处,你很快就会知道。”
    黑衣人偏偏不买账地坐了下来。不但这么说,还偏偏就坐在了慕容无风的正对面。用一双眯眼瞪了他一下。
    他目光如刀,突然瞪眼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怕。
    阿吉哪里敢惹?连忙道:“客人要点什么?”
    “两碗纳仁,三碟喀瓦甫,可有沙木萨?”
    “有。”
    “来一斤。再来半斤高昌。”他的样子看上去虽是地道的汉人,却好像对这里的饮食十分熟悉。
    “一共是二两三分银子。”阿吉道。
    黑衣人将一小绽银子掷给她。
    阿吉转身正要招呼厨值班的师傅炒菜,黑衣人又道:“老板娘,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这里可有一个女人,腰别着一把紫鞘的剑。”
    “走这条道的客人,哪个人不带剑?我怎么记得?”
    “有人看见她进了这里。”
    “现在人人都已睡了。”
    “不要紧,我在这里等着她就行了。她早上总要出来的。”他淡淡地道。
    说罢,他的一双眼便定在慕容无风的脸上。
    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黑衣人开始慢慢吃菜。
    他吃东西的样子竟十分斯文。一口菜,一口饭,一口酒。
    他刚吃了三口,门“砰”地一声被砸开了,四个灰衣人冲了进来,片时间便已到了桌前。
    他们的手上有的拿着刀,有的拿着斧子,有的拿着枪。
    最先砸过来的,却是三节棍。
    黑衣人一手还挟着筷子,另一只手“呛”地一声抽出剑。
    剑光只是无声地闪了一下。四个人全都倒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一手提着一个人,打开门,将他们全扔到门外。
    黑衣人喝了一口酒,道:“和我挤在一张桌子上怎么样?”
    慕容无风淡笑:“的确不是件坏事。”
    他的神情漠然,方才那四个人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他竟毫无所动。
    “你看样子不会武功,想不到定力还不错。”黑衣人看着他道。
    慕容无风发现黑衣人常常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的脸。
    这让他十分不自在。若在往日,他会扭头就走,只可惜现在自己动弹不得。
    “我姓顾,排行十三,江湖上的人都叫我顾十三。你叫什么?”黑衣人忽然道。
    “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又何必要知道名字。”
    “你好像是南方人。喝酒不喝?”
    “南方人就不喝酒?”
    “可是你一直都在喝茶。你可晓得,这盖碗茶是甜的,是女人喝的东西。”
    “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也分男女?”他揶揄。
    黑衣人看着他,不禁笑了,道:“你说话的口气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似。实际上,你们长得也很相似。我刚才一直看着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乍一见你,我还以为他又回来了。实在是有些吃惊。”
    “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岂非很多?”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当然,是我认错了。他当时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但谁又想得到二十几年以后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顾十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神态,仿佛忆起了一件温馨的往事。
    慕容无风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身后的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十三抬起头,看见从楼上走下来一个小个子的女人,一脸惊惶失措,见了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却又松了一口气。
    那女人冲他一笑,对着桌对面的人道:“和朋友在这里聊天呢?”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柔媚。
    “这么快就醒了?”桌对面的人,一反冷漠的口气,竟柔声地道。
    “看,你的袜子掉了。”那女人跪了下来,从皮褥上拾起一只棉袜。
    慕容无风有些发窘,忙道:“我自己来。”
    他扶着桌子,正要弯腰,荷衣一把按住他,道:“坐着,别动。”
    她将袜子放在火盆上烤了烤,等它变得暖和了,才轻轻地套在他的足上。
    慕容无风的脸顿时有些发红,因为顾十三一直盯着荷衣,盯着她腰上的那柄鱼鳞紫金剑,然后又偏过头来将他来回打量,似乎在揣摸这两个人的关系。
    他观察良久,突然对慕容无风道:“你晓不晓得方才给你穿袜子的那双手,在江湖名剑谱中排名第几?”
    慕容无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对武林中的事情一向不清楚。”
    顾十三指了指荷衣的剑:“虽然说出来很多人不肯相信,这只剑的主人现在排名第一。”
    荷衣站起身来,皱眉看着顾十三。
    顾十三瞪着慕容无风,一字一字地道:“你叫这双手来给你穿袜子,这非旦是她自己的耻辱,而且是每一个练剑的人的耻辱。”
    想不到他突然会说出这么一句,慕容无风愣住了:“是么?”
    然后他的眼中忽然有了一丝笑意,慢慢地接着道:“我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我妻子的手而已。”
    顾十三顿时大为尴尬,觉得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很愚蠢。人家是夫妻,莫说是穿袜子,比这更说不出口的事情也都可以照干不误。
    顾十三咳嗽了一声,转身对荷衣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什么时候约个时间,我们俩切磋一下?”
    她看了一眼他腰后的剑,眼睛一亮:“顾……十三?”
    “不错。”
    “我也一直也很想见识见识顾大侠的‘流风回雪剑’。”
    顾十三非旦是西北年轻一辈中最出名的剑客,还是有名的大侠。
    “要不,我们现在就切磋一下?”
    “可以。外面?”
    “后院?”
    两人正待商量,门外忽然一片哄闹,似乎有马队停了下来。一群卷发碧眼的波斯人在几十个腰背钢刀的汉人护拥下走了进来,其间夹杂着几个从头到脚披着大幅长纱的波斯女人。这种长纱称作“幕离”,是胡装,唐时曾经大为流行。这一群人涌进来,片时间便将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阿吉早已迎了出来,忙前心后地搬椅子,挪桌子,招呼客人坐下。一碟碟胡饼、烤包子、烤羊肉、一碗碗的奶茶、高昌酒端了上去。几个波斯男人已不客气地大嚼了起来。顾十三叹了一口气,对荷衣道:“波斯的商队来了,现在不成了,后院肯定被他们的马占满了。”
    那群波斯人似乎与顾十三熟识,有人远远地向他打招呼,顾十三只得上前说话。荷衣正准备拉着慕容无风回屋,不料阿吉走过来,拍了她一下:“你们去哪儿?”
    “小江南。”
    “这条路上马匪出没。波斯人雇了刀客,你们若要往东,和他们搭伙最安全。赶紧和他们的头人说说,他们吃了饭就要赶路。”
    “可是,我完全不认得他们……”
    “那位顾先生就是他们雇佣的刀客,你去求他说就好。”
    岂料顾十三愿意效劳,那波斯头人却死活不肯,说这一趟带的货多,路上是肯定会遇到响马。照他们的规矩,到时候所有的男人都要拿着刀出来拼命。而慕容无风一身是病,跟他们走不但帮不上忙,还是个负担。
    “他是不能帮,但我可以啊!”荷衣急道。
    “你是女人,女人只能待在马车里。”波斯人用生硬的官话说道。
    “我——”
    “我来跟他说吧。”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慕容无风突然插口,继而右手抚胸,向那头人行了一个礼,用优雅的语气和他说了一长串波斯话。
    波斯人吃惊地瞪大眼,忽然很激动地叽哩呱啦地不停地和他说了起来。
    慕容无风从容而流利地回应着,说出来的话,荷衣和顾十三连半个字都听不懂。
    交谈片刻,波斯人哈哈一笑,将慕容无风拥抱了一下,还拉着他的手叽哩咕碌地又说了一会儿,便很客气地跟荷衣点了一下头,离开了。
    荷衣有些陶醉地看着慕容无风:“什么时候会说这胡人的话?”
    “会一点点而已。”
    “看样子他是答应了?”
    “嗯。准备行李罢。再过半个时辰就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