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奕之看着一脸歉疚之色的司时久,一口气憋在喉咙处,好一会儿,只能哑着嗓子说道:“你先回去,好生养伤,粮草的事,我自会处理。”
司时久本想继续请命,却见青青在孙奕之身后轻轻摇了摇头,知道她另有打算,便干脆地应声退下,饶是青青已给他后背伤药绑上了布条,重新披上衣衫时,还是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咬着牙,把这笔账重重地记在伯嚭的头上。
等他离开之后,青青方才从背后按了按孙奕之的肩头,柔声说道:“事已至此,气恼亦无补于事,他们既然敢截你的粮草,那我们又何必客气?”
孙奕之回头,看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光芒,犀利的锋芒,不曾稍减,胸中怒气顿时一扫而尽,回头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说道:“你说得不错,我若当真照着他们的规矩行事,那才是傻了。”
逆来顺受,委屈求全,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既然那些人不肯好生合作,那他也不必客气,很多时候,很多东西,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才能得到应有的地位和待遇。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人若犯我,我亦不轻饶。
是夜,伯嚭府上,内院书房中忽然发生地陷,几乎半个院子都塌陷下去,暴露出一小半的地下密室来,只是密室中空空如也,既无金银珠宝,亦无丝帛锦缎,完全不符合如此隐蔽之地的用处。府中众人不敢多加议论,可这地陷房塌之时的动静过大,甚至招来了城守,临近的几家也派人过来,挡也挡不住。
于是伯嚭府中遭劫之事,很快传遍姑苏,传言之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伯嚭府中地下密室之大,藏宝之丰富,仿佛曾亲临其中,最后仍免不了感叹一声,可惜了这些财宝,都不知落入何人手中。
众人如此议论,却不见伯嚭派人追查此案,只说是地洞塌陷,对其中所藏之物,则是一字不提。
谁也不知道,伯嚭在那夜醒来之时,猛地一睁眼,就看到一把剑明晃晃地吊在眼前,剑尖正对着他的鼻尖,就靠以根细细的草绳挂在房梁上,摇摇欲坠之势,吓得他魂飞魄散,一骨碌就从榻上滚落到地上。
这一滚,连着头上的头发,也跟着散落一地,原本花白的长发,被割七零八落,让他心疼之余,更是后怕不已。
等他命人解剑清扫之后,不由大怒,刚要派人处罚那些巡守的侍卫,便收到了书房塌陷,密室被搬空的消息,顿时心头一紧,痛得几欲呕血,那里面所藏的确不算多,尤其是大部分越国送来的珍宝,前些时候都赔给了越王,还搭上了不少他从别处搜刮来的珍奇之物,可剩下的珍宝,最有价值的那些,都藏在其中,这一丢,等于丢了他大半身家,这十多年来的辛苦积攒统统化为乌有,如何能不让他痛彻心腑?
可更痛的是,看着那把悬在鼻尖上的利剑,那些被割断的头发,明显是割发代首的警告,伯嚭头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真正威胁,感觉到了恐惧。
连查都不用查,他都能想到是谁干的。
今日他刚刚抢了孙家的粮草,打了孙奕之的人,晚上就被挖空了密室,割发代首,悬剑示警,却连一个护卫都不曾惊动,这等手段,除了那两个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之辈,还能有谁?
次日,武成和华宏就带人拿着孙奕之的手令前来调粮,这次非但无人敢阻拦,城卫副统领还亲自领着他们去粮仓,连带先前被扣下的人,也跟着全都交给了他们,一个劲地赔罪道歉,只说是误会,他们也懒得跟这些人计较,收了东西,便一起带回左军大营。
这一番交手之后,伯嚭不敢再小觑孙奕之,当初他从楚国逃亡至吴国,投靠伍子胥之时,孙武便对他极为不屑,曾劝伍子胥提防于他,他面上虽恭谨有加,可心里却恨死了那个粗鲁的军汉,好在这两人性情刚直,不懂大王在大胜之后需要的吹捧逢迎,一味地苦劝约束,反倒给了他接近夫差的机会。
他文不及伍子胥,武不如孙武,但比两人更懂得揣摩夫差的心里,夫差父仇得报,打败了越国,又吞并了几个小国,功绩超过先祖,昔日的艰苦磨砺此刻俱有了回报,自是希望能得人认可赞美,而非吹毛求疵地找他的麻烦,如此一来,在国力强盛,屡战屡胜之时,夫差想要的,便是伯嚭这样的“忠臣”,而非伍子胥这样的“能臣”。
只是经过这十余年的强盛期,吴国君臣早已忘了当初砥砺磨志的目的,沉溺在美女和温柔乡之中,消磨了意志,本以为称霸诸侯,更无人敢犯,却没想到,偏偏在夫差黄池称霸之际,被越王勾践抄了后路,破了姑苏。
然而此时的吴国,昔日中流砥柱的将帅能臣死的死,逃的逃,剩下这些早已被越国收买腐蚀得没了斗志,就算伯嚭求和退兵,保住一时,却也无法改变朝中消沉低落的氛围。
只是伯嚭没想到,夫差会重新启用孙奕之,虽然只给了他左军剩下的残兵败将,但孙家的人,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便可拉起一支雄师,他心中清楚孙奕之对他的憎恶,自是不愿孙家东山再起,便指使手下先扣了他们的粮草,结果却招来这么一场祸事。
如今伯嚭晓得厉害,哪里还敢再招惹孙奕之,左军得了粮草,又接回了那些老兵,有了这些人和粮草,左军总算能维持下去,一边收拢着前番逃散幸存的吴兵,一边重新整军,开始慢慢恢复元气。
仿佛那场几乎毁灭了吴国的战争已成为过去,姑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官员们见夫差并未追究他们失守之责,亦无进取之心,大多时候倒是待在后宫中,守着那位多病的宠妃。
在一个大夫上书请求将所有越女贬罚出宫,甚至干脆斩草除根,以免再生事端,给越人为间做隙,祸乱朝政,夫差忽然动怒,竟将这个大夫关入木笼之中,罚站在宫门前足足三日,此人险些送命不说,还被贬为平民,流放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回姑苏。
如此一来,再无人敢说西施的不是,那些险被处死的越女们又出现在官员们的后宅之中,对于他们来说,越王如今得了那么多好处,又扬眉吐气,也算是报了昔日为奴之仇,然吴越之间如今依然实力相当,也许依然会如这数百年以来互相征战不断,却又谁也奈何不得谁。
前朝后宫,都进入一个沉寂的时期,犹如一滩死水,平静无波,谁也不知道,下面蕴藏着怎样的风浪。
然而,次年春天开始,吴国上下便开始人心惶惶,被毒水浸泡过的万千良田,经过一冬的养护,开春后,依然寸草不生,哪怕最好的粮种洒下,也不见半颗出芽。而新垦的田地多为原来的贫瘠之地,便是能种,也无法养活当前的人口,本就是青黄不接之际,眼看着这一年都没了收成,百姓们惶恐之下,便陆陆续续有人开始逃亡。
这种情况,便是孙奕之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解决。
他已经想尽办法,让司时久从卫鲁宋等国收购粮食,可如今正是粮荒之际,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多少粮食,他连自己军中的士卒都只能保证一日两餐,一干一稀,又怎能变出更多粮食来救济百姓?
他只能一边安排士兵在练兵之余开荒垦田,一边尽可能地从逃难的百姓中收拢一些青壮入营,其余老弱,便让华宏等人安排送往北方诸国。
宋鲁等国俱以仁义著称,逃荒的难民若是去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留在吴国,待到存粮耗尽,便只有等死一途。
此间越国也发起过几次进攻,孙奕之都命人固守城池,拒不出战,越军虽有战船利剑,却也奈何不得,只能将附近的村落田野劫掠一空,便退了回去。
如此苦苦支撑了几年,吴国尚未恢复元气,西边又传来烽火,楚国兴兵来犯,一日百里,已连下十城。
吴王派人传令给孙奕之,命他带领左军前去抵御楚军,却被孙奕之断然拒绝。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孙奕之面色冷峻,便是对着苏诩也毫无表情。
苏诩治好了西施之后,并未再入军营行医,而是入朝为官,作为苏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很快便升任上大夫,夫差让他来传命,其中深意,孙奕之不问便知。
“楚国来势汹汹,却未必能久。可我一旦离开此地,越国再次来犯,又有何人能挡?”
苏诩叹了口气,说道:“可你在此守了几年,从未出城一战,朝中已有不少人上奏大王,说你消极怠战,根本不敢与越人一战,恳请大王换将……”
孙奕之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难道大王还有将可换?”
苏诩被他顶得一噎,他何尝不知,这几年来,朝中武将凋零,哪怕是昔日的公孙氏和王孙氏,都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若非如此,夫差又怎会忍了孙奕之这么些年,直到如今,才提出调防之说。
半响无语,他还是忍不住说道:“这边反正是守城,你便让副将代守又有何妨?楚人素来凶蛮,你若不去,边将抵挡不住,受苦的,还不是万千百姓?”
说到底,他们算定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吴国,舍不得吴国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