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之时,漫天的晚霞映照在吴王宫中,与碧波千顷的太湖相互辉映,景色绮丽万千,让人目眩神迷。
孙奕之看着这壮丽的落日夕景,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之感。
曾几何时,他在这里任职之时,尚有雄心万丈,想着辅佐太子友,若能随大王一起北上伐齐,建功立业,创下一番不逊于祖父的功绩,足可告慰孙氏先祖。
那时的他,尚不懂为何祖父和伍相国都坚持反对大王北征,不明白为何伯嚭这等贪婪无耻的小人可有占据朝堂重地,不明白为何大王会沉迷女色,偏听偏信……他一心想为国效力,助大王争霸天下,可大王却根本不信他,甚至忌惮着孙家在军中的威望,不惜借助诸国间客联盟之手,一举铲除了孙家满门。
而如今,吴王在黄池会盟称霸之时,吴国却败于越国偷袭之下,连太子友都血溅城门之下,王图霸业,在那一刻尽皆化为泡影。他一直最不想看到一幕,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
此时此刻,再美好的夕阳丽景,也无法阻止夜色的降临,就连他的心境也一般低沉下去,不知自己这一次来得对不对,更不知该不该坚持杀了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妃,替太子友出一口气。
“下来坐会儿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下面传来,孙奕之微微一凛,低头一看,却见苏诩正好从馆娃宫中走出来,抬头望着他,眉眼间神色淡然,轻描淡写地说道:“大王今夜要宴请群臣,不会回来太早,奕之若是不嫌弃,正好下来与我饮几杯水酒。”
孙奕之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能发现自己,显然也不会错过先前进去的青青,而如此坦荡的邀约,仿佛在这馆娃宫中,他已经能够做主迎客,这种姿态,全然不似他以往的态度。他微微蹙了下眉,便纵身一跃,落在苏诩身前,冲他一拱手,说道:“尚未谢过苏兄对乾将军的救命之恩,只是不知苏兄为何在此?可是为大王所困?”
苏诩摇摇头,说道:“是我自愿留下的。眼下的吴国,若是没有大王,只怕会更加不堪。”
孙奕之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宫门,“苏兄可见到青青?”
“见过了。”苏诩轻笑了一下,说道:“尚未恭喜奕之与青青姑娘喜结良缘,今日正好借此机会,薄酒一盏相敬,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苏兄客气了。”
孙奕之不禁有些汗颜,他与青青的婚事在晋国被人搅局,险些丢了性命,后来由李聃做主,回到鲁国拜见了孔师之后,宴请了一些师兄弟们,写下婚书,便算是成亲了,对昔日吴国的旧友,倒真是未曾相邀,苏诩当初也帮过他不少,此刻说起来,还真有些失礼于人。
眼下苏诩倒真是反客为主,让馆娃宫的侍女送上酒菜来,就在殿前水阁之中,与他把酒相谈。
“我为娘娘诊治了几日,尚不及青青姑娘的几句话。奕之不必担心,娘娘既已醒来,此地便无人敢为难二位,便是大王回来,也不会说什么。”苏诩先将一杯酒洒入水阁之下,轻叹道:“这第一杯酒,容我先祭于太子,望太子泉下有灵,此生安息。”
孙奕之也跟着他将第一杯酒倒入湖中,苦笑道:“若是我能早来一步,或是当初留在姑苏,或许阿友……唉,往事已矣,眼下吴国危机重重,不知苏兄留在宫中,又有何打算?”
苏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将杯中刚刚倒满的酒一饮而尽,定定地望向孙奕之,问道:“奕之,你说,吴国可还有救?”
孙奕之深吸了口气,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笑道:“若非大王一意孤行,吴国又怎会落到今日地步?吴国有没有救,问我何用?要问,就得去问大王!”
此言一出,两人俱沉默了许久,他们本是吴国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怎能看不出,如今吴国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只是正如孙奕之所言,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仍是在夫差身上。
夫差先前重用伯嚭等小人,逼死了伍子胥,为得就是将军政大权集于一手,如此一来,当真是顺者昌,逆者亡,莫说是他们,就连王子地先前夺权之时,也轻而易举地被他拿下。
可他疑心过重,又对孙奕之有这重重顾忌,刚愎自用的结果,就是眼下这种局面。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吴国这些年征战无数,好容易能在中原争霸中取得一席之地,可这难得挣来的家业,败起来却轻而易举,人心一路下滑,解散的兵,被毁的田,已经彻底毁了夫差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孙奕之肯不计前嫌地出手相助,亦无力回天。
苏诩明白他沉默的原因,面色亦白了几分,苦笑道:“那天,我没能劝太子离开,眼睁睁看着他为国捐躯,眼下,我虽无能,无法劝服大王,却也不忍就这样丢下吴国万千百姓,一走了之。”
孙奕之连灌了几杯酒入腹,方才闷声闷气地说道:“君既无道,臣又何必死忠?天下之大,以苏兄之才,何处不可去?又何必如此?”
苏诩摇摇头,说道:“我与你不同,苏家在姑苏的百年基业,无论谁人为君,都不会为难于我。你和青青姑娘乃是越王眼中钉,又是大王心中刺,吴越两地都容不得你们,跳出此地,天下方才是你们的。你不必管我,早些带青青姑娘离开方是正途。”
孙奕之看着他轻叹一声,说道:“你心中有数便好,青青……与西施本是旧识,听闻西施受伤昏迷,非要前来一看……”
“娘娘已经醒了。”苏诩苦笑道:“青青姑娘几句话,倒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说话间,看到孙奕之面色一变,他并未错过孙奕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微微一怔,低声问道:“你……不想她醒来?”此处就算位置开阔,无人能靠近偷听,他也不想说出行刺二字,只是如此隐晦地一提,便看到孙奕之眼中毫无掩饰的杀意。
“此女不除,又怎么对得起阿友的牺牲?”
孙奕之咬牙切齿地说道:“若非大王偏听偏信,让她引狼入室,姑苏城有怎会那般轻而易举地被越人攻破?红颜祸水,本就是祸根!”
“你可知道,当日若非娘娘,大王早已性命不保,”苏诩不赞同地说道:“善恶忠奸,从不以国分。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又岂能左右大王的决定?我本亦顺其自然,可她如今既然醒来,便是天意如此,奕之又何必为难与她?”
孙奕之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帮着西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皱着眉头说道:“苏兄莫非忘了,当初太子为何会被逼离开王宫,还险些背上忤逆篡位之名。若非我当日来得及时,太子只怕早就被这妖妃所害,你竟然还替她说!”
苏诩摇头叹道:“当日之事,本是王子地所为,奕之错怪娘娘了。”
孙奕之冷笑一声,说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大王栽在了这妖妃手中,苏兄不记这前车之鉴,莫非也被她迷昏了头?”
苏诩面色一变,神色冷了下来,淡淡地说道:“两国征战,本就是男儿之事,若非要将这罪名推到女人身上,以掩饰自己的无能之过,苏某亦无话可说。只是希望你想清楚,就算你现在杀了她,大王还能否听你之言?可否能挽回败局?”
他这几句话说得冰冷刺骨,一字一句,都如冰芒般直刺孙奕之心头,让他浑身发冷,无言以对。
眼下局势已颓败至此,的确如苏诩所言,就算他杀了西施,也无济于事,就算他不信西施当真会救夫差,也无法说服夫差本人。他连苏诩都无法说服,更何况夫差?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的气氛犹如凝固一般,眼看着夕阳已落,天色暗沉,孙奕之方才长叹一声,说道:“苏兄既不愿离开此地,我也不强求,日后苏兄若想找我,可派人送信至曲阜孔府。”
苏诩点点头,说道:“奕之护送孔先生归鲁编书,将孙大将军的兵书公诸天下,乃是功在千秋之举。不拘于一家一国之念,如此大德,日后必当千古留名。”
孙奕之摇摇头,黯然一叹,说道:“苏兄谬赞,奕之愧不敢当。奕之身负家门血仇而不能报,本已是不孝,如今又不能劝谏大王保家护国,是为不忠,眼见百姓受苦而无能为力,如此不仁,当真无颜以对……”
“既是如此,那我们留下又如何?”
两人正唏嘘之间,忽地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循声忘却,却是青青几乎半扶半抱着西施从寝宫走出来,两人俱是一惊,急忙起身相迎。
苏诩抢先上前几步,走到两人面前,刚要伸手,却见西施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心头一颤,又收回手去,低声说道:“娘娘就算醒来,身子也极为虚弱,怎可起身出来,若着了风寒怎办?”
西施微微一笑,强自支撑着,轻声说道:“吴国之祸,因我而起,既然孙将军放不下吴国百姓,我又何惜此残躯,向大王言明,请他留下将军,以保吴国不失……”
“什么?”孙奕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无法想象,西施会不顾自己身体,强行去求见夫差,为得却是留下他,让他保吴抗越,这等匪夷所思之事,真不知是他听错了,还是她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