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常相处时的喜悦,在他身边时的心安,面对他时的心慌,被他忽视时的不甘,都被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因为我根本不敢面对一切的答案。
楼上的两间客房是要重点装修的房间,吴居蓝必须赶在装修前,把房间腾出来。虽然我的房间不需要装修,但我琢磨着,自己腿脚有伤,不方便上下楼,也不想去闻那股子刺鼻的装修味,不如和吴居蓝一起搬到一楼去住。
我和吴居蓝商量后,做了决定。吴居蓝凑合一下,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一段时间。我搬到一楼的书房住,以前爷爷就用它做卧房,床和衣柜都有,只是没有独立的卫生间,需要和吴居蓝共用客厅的卫生间。
我们一个动嘴、一个动手,匆匆忙忙把家搬完。
九点钟,王田林带着装修工人准时出现。
简单的介绍寒暄后,王田林把需要注意的事项当着我的面又给工人们叮嘱了一番,才正式开始装修。
装修是一件很琐碎、很烦人的活,虽然王田林已经用了他最信得过的装修工人,但对工人而言,这只是一笔赚钱的普通生意;对我而言,却是唯一的家,要操心的事情一样不少。
我的右手完全用不了,路也走不了几步,不管什么事都只能依靠吴居蓝去做。幸好吴居蓝听了我的话,在网上看了不少含金量很高的技术帖,装修的门门道道都知道,让他去盯着,我基本放心。
只是,吴居蓝虽然穷困潦倒,可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完全没有穷人该有的谨慎圆滑,反倒傲气十足。他不会讨好人,不懂得说点无伤大雅的谎话去润滑人际关系,也从不委屈自己。我担心他和工人会有摩擦,一再提醒他,如果看到工人哪里做得不好,要婉转表达,说话不要太直白。对方不改正,也千万不要训斥,可以给王田林打电话,找他来协调。
没想到,吴居蓝的脾气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性子冷淡,凡事苛求完美,习惯发号施令。话语直白犀利,丝毫不懂虚与委蛇,几乎句句都像挑衅辱骂,还一动不动就用看白痴的目光看别人,几个工人第一天就和他闹翻了。如果不是看在我是老板王田林的朋友,一个姑娘满身是伤,怪可怜的,估计已经撂挑子不干了。
我想起自己当初因为吴居蓝说我做饭很难吃时的抓狂心情,完全能理解工人们的心情。不过,理解归理解,我现在和吴居蓝是一伙的,没觉得吴居蓝做错了什么。那些工人是做得不够好,做得不好,还不能让人说了?吴居蓝虽然说话犀利,却从来都是根据事实,就如他嫌弃我做的饭,和他比起来,我是做得不够好吃嘛!
但是,不管我心里多站在吴居蓝这边,也不敢真直白地说装修工人们技术差。只能吴居蓝扮黑脸,我扮红脸,他打了棒子,我就给枣。
我赔着笑脸,请工人们多多包涵“不懂事”的吴居蓝,为了缓解大家的怒火,主动提出装修期间包所有工人的午饭。
我没有把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解释给吴居蓝听,只把钱交给他,告诉他,中午要管所有工人一顿饭,去买菜时多买一点。
吴居蓝很多时候一点不像打工仔,架子比我还大,但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他都非常认真。我吩咐了,他就照做,并不质疑。
如我所料,吴居蓝没有因为是给工人做的饭,就偷工减料,像是做给我和他自己吃一样,认真做给大家吃。工人们吃完吴居蓝做的午饭后,对吴居蓝的敌意立即就淡了。
我偷偷地笑,难怪老祖宗的一个优良传统就是喜欢在饭桌上谈事。一桌亲手做的饭菜,吃到嘴里,从食材到味道,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做饭人的心思。不管表面上吴居蓝多么冷峻苛刻,他待人从来都坦坦荡荡。这帮走家串户做生意的工人,各种眉眼高低看得多了,自有一套他们判人断事的方法。
虽然工人们不再憎恶吴居蓝,可也谈不上喜欢吴居蓝。不过,看在中午那顿丰盛可口的饭菜上,不管吴居蓝再说什么,他们都心平气和地听着。很快他们就发现吴居蓝并不是故意挑错,都是言之有理,甚至他提的一些改进意见,比他们这些内行更专业。
他们抱怨知易行难,吴居蓝立即亲手演示了一番,彻底震到了他们。工人们生了敬服之心,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装修进展得非常顺利,我彻底放心了。
工人们看待吴居蓝的目光完全变了,时不时在我面前夸赞吴居蓝,我每次都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可实际上,我的惊讶意外一点不比他们少。道理还可以说是吴居蓝从网上看来的,可那么轻松就上手能做,该如何解释?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以前做过。
会洗衣、会做饭、懂医术、会建筑……洗衣就罢了,做饭做得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还好,对外伤的诊断和急救一点不比专业医生差,泥瓦木工做得比几十年的老师傅更精湛,我忍不住想,他究竟还会干什么?
虽然整套房子只有二楼在装修,可一楼也不得安宁,一会儿轰隆隆,一会儿乒乒乓乓,幸好厨房是单独的一间大屋子,我躲到了宽敞的厨房里。
厨房的一面窗户朝着庭院,一面窗户朝着院墙,正对着一大片开得明媚动人的三角梅,搬一把舒适的椅子,坐在窗边,待多长时间,都不会觉得难受。
我戴着耳机,听着mp3,看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唐诗鉴赏辞典》。这是爷爷的藏书,我来爷爷家时,它已经在爷爷的书柜里了,是比我更老资格的住户。
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晚饭后,爷爷会要求我朗诵一首诗,一周背诵一首。刚开始,我只是当任务,带着点不情愿去做。可经年累月,渐渐地,我品出了其中滋味,也真正明白了爷爷说的“一辈子都读不完的一本书”。每首诗,配上作者的生平经历、写诗时的社会背景,以及字词典故的出处,细细读去,都是一个个或荡气回肠、或缠绵哀婉的故事。
我没事时,常常随便翻开一页,一首诗一首诗地慢慢读下去。是非成败、悲欢得失、生离死别,古今都相同,读多了,自然心中清凉、不生虚妄。
我读完一页,正笨拙地想翻页时,一只手帮我翻过了页。我扭过头,看到吴居蓝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我身旁。
我摘下一只耳机说:“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的。”
吴居蓝看着书,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我也在看。”
我反应了一瞬,才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你要和我一起看书?”
“嗯。”
如果这是一本武侠小说或者玄幻小说,我还能理解,可这是唐诗,连很多大学毕业生都不会拿来做消遣读物。我不禁怀疑地打量着吴居蓝,他专注地盯着书,眼中隐现惆怅、唇角抿叹,应该是心有所感、真正看进去了。
我暗骂自己一声“狗眼看人低”,诺贝尔奖得主莫言小学还没毕业呢!我把书往吴居蓝的方向推了推,也低着头看起来,是王维的《新秦郡松树歌》: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一首诗读完,吴居蓝却迟迟没有翻页,我悄悄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有察觉,一直怔怔地盯着书页。
我觉得好奇,不禁仔细又读了一遍,心生感慨,叹道:“这首诗看似写松,实际应该是写人,和屈原用香草写君子一样。只不过,史籍中记载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性娴音律、妙能琵琶’,这样文采风流的人物竟然还赞美另外一个人‘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真不知道那位青松君是何等样的人物。”
吴居蓝微微一笑,说:“摩诘的过誉之词,你还当真去追究?”
我听着总觉得他这话有点怪,可又说不清楚哪里怪。吴居蓝看上去也有点怪,没有他惯常的冷淡犀利,手指从书页上滑过,含着一抹淡笑,轻轻叹了一声,倒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
他这声叹,叹得我心上也泛出些莫名的酸楚,忍不住急急地想抹去他眉眼间的怅惘,讨好地问:“要不要听音乐?”
“音乐?”吴居蓝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向我手里的mp3。
刚开始他这副面无表情的淡定样子还能唬住我,现在却已经……我瞅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这个时时让我不敢小看的家伙,肯定不会用mp3。
我把一只耳机递给吴居蓝,示意他戴上。
吴居蓝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放到自己的耳朵里。第一次,他流露出了惊讶喜悦的表情。
我小声问:“好听吗?”
吴居蓝笑着点点头,我说:“曲名叫《夏夜星空海》,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
两人并肩坐在厨房的窗下,一人一只耳机,一起听着音乐,一起看着书。外面的装修声嘈杂刺耳,里面的小天地却是日光轻暖、鲜花怒放、岁月静好。
晚上,工人收工后,宅子里恢复了清静。
我和吴居蓝,一个行动不便,一个人生地不熟,吃过饭、冲完澡后,就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我把遥控器交给吴居蓝,让他选。发现吴居蓝只对动物和自然类的节目感兴趣,他翻了一遍台后,开始看《动物世界》。
我平时很少看动物类的节目,想当然地认为这种讲动物的节目肯定很无聊,但是真正看了,才知道不但不无聊,反而非常有意思。那种生物和大自然的斗争,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斗争,鲜血淋漓、残酷无情,却又惊心动魄、温馨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