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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最是一生好景时

    轩辕山有东西南北四峰。轩辕王的正妻缬祖、次妃方雷氏、三妃彤鱼氏、四妃乌罗氏各居一峰。最高峰是东峰朝云峰,缬祖所居,山高万仞,直插云霄,是轩辕国内第一个看见日出的地方。
    阿珩还在云辇上,就看到四哥仲意站在朝云殿前,频频望向山下,初升的朝阳很温暖,可仲意的等待和关切比朝阳更温暖。
    阿珩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四哥。”扑进了仲意怀里。
    仲意笑着拍拍她的背,“怎么还这个性子?还以为王母把你管教得稳重了。”
    阿珩笑着问:“大哥呢?母亲呢?”
    “母亲在殿内纺纱,大哥不知道怎么了,前天一来就把自己封在山后的桑林内,不许打扰。”
    阿珩窃笑,一边和哥哥往殿内行去,一边在他耳畔低声说:“他受伤了。”
    “什么?”仲意大惊。
    “他为了让少昊出手去救我,和少昊不知道打了什么赌,两人都受伤了,大哥虽然赢了,可伤得更重。”
    仲意这才神色缓和,摇头而笑,“他们俩平时一个比一个稳重,一个比一个精明,却和小孩子一样,每次见面都要打架,打了几千年还不肯罢手。”
    宽敞明亮的正殿内鸦雀无声,他们的足音异样清晰,阿珩和仲意都不禁收敛了气息。
    经过正殿,到达偏殿,偏殿内光线不足,只窗前明亮,一个白发老妇正坐于一方阳光中,搓动着纺轮纺纱,光线的明亮越发映照出她的苍老。
    阿珩想起在桃花林内翩翩起舞的王母,只觉心酸,她轻轻跪下,“母亲,我回来了。”
    缬祖纺完一根纱后,搁下七彩纺轮,才抬头看向女儿,阿珩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跪行了几步,贴到母亲身旁,轻轻叫了声,“娘亲。”
    缬祖淡淡地说:“我给你做了几套衣服,放在你屋子里,过几天你下山时带上。”
    “谢谢母亲。”阿珩低着头想了一下又说,“这次我不想下山了,我想在山上住几年。”
    缬祖问:“为什么?”
    “女儿就是有点累了,想在山上住几年。”阿珩自小到大总是想尽办法往山下溜,可玉山的六十年,让她突然发现朝云峰和玉山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冷清,她想陪陪母亲。
    缬祖对仲意吩咐:“去帮我煮盅茶。”
    仲意行礼后退下。
    缬祖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阿珩默默跟随着母亲。
    朝云殿后遍植桑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灿烂的阳光洒在桑树上,满是勃勃生机,顿觉心神开阔。
    缬祖问阿珩:“我已有几百年没动过怒,却在六十年前大怒,甚至要亲上玉山向王母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生玉山王母的气?”
    阿珩说:“母亲相信女儿没有拿王母的神兵。”
    缬祖冷漠的脸上露了一丝笑,“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这是青阳以为的原因,青阳说你哪里有偷神兵的眼界,顶多就是去偷个桃子。”
    阿珩心中腹诽着也许娘亲和王母有怨,嘴里却恭敬地说:“女儿不知道。”
    缬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朝云殿,“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迟早一日要住进这样的宫殿,可在这之前,我要你拥有八荒六合的所有自由,王母却生生地剥夺了你最宝贵的一百二十年。她在玉山那鬼地方已经住了几千年,比我更清楚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一百二十年的自由和快乐!天下有什么宝物能换?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刑罚有多重,明明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却在那里假惺惺地说给我面子。”
    烟霞缭绕中,云阁章台、雕栏玉砌的朝云殿美如工笔画卷,阿珩看着看着却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缬祖的目光落回了女儿的脸上,“阿珩,趁着还年轻,赶紧下山去,去大笑大哭、胡作非为、闯祸打架。住在宫殿里的日子你将来有的是,能在外面的日子却非常有限,不要再在朝云峰浪费。我不需要你的陪伴,我只需要你过得快活。你现在不明白,等你将来做了母亲就会明白,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很好。”
    阿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偷偷下山,母亲都不知道,她还曾经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顺利地离家出走,父亲和大哥都没有派侍卫来追她;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和别的王姬不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大荒内。
    “母亲。”她语声哽咽。
    仲意捧着茶盘而来,把茶盅恭敬地奉给母亲。
    缬祖慢慢饮尽茶,冷淡地下令:“阿珩,明天你就下山,去哪里都成,反正不要让我看到你就行。”说完,扔下茶盅离去。
    阿珩眼眶红红的,仲意对着她笑,用力刮了下她的鼻头,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找大哥。”就如同小时候一般。
    仲意和阿珩蹑手蹑脚地往桑林深处潜行,走着走着就碰到了禁制,不过这禁制对仲意和阿珩都没有用,他们轻松穿过,看到了一幕奇景。
    这里的桑树只三尺来高,却都是异种,树干连着叶子全是碧绿,如同用上好的碧玉雕成。此时,参差林立的碧玉桑上开着一朵又一朵碗口大的白牡丹花,实际是一朵朵冰雪凝聚而成的牡丹,却比一般的白牡丹更皎洁。
    碧玉桑颜色晶莹,冰牡丹光泽剔透,整个世界清纯干净得如琉璃宝界,不染一丝尘埃。
    在琉璃宝界的最中间,一朵又一朵白牡丹虚空而开,重重叠叠地堆造成一个七层牡丹塔,虚虚实实地掩映着一个男子,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袭蓝衣,蓝色说淡不淡,说浓不浓,温润干净到极致,却也冷清遥远到极致,就像是万古雪山顶上的那一抹淡蓝的天,不管雪山多么冷,它总是暖的,可你若想走近,它却永远遥不可及,比冰雪的距离更遥远。
    阿珩和仲意相视一眼,远远地站住,各自把手放在了一株碧玉桑上,都把命门大开,任由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入桑树,想帮助大哥疗伤,一时间桑树绿得好像要发出光来,而整个琉璃界内的白牡丹越开越多,寒气也越来越重。
    可他们的大哥青阳不但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反倒嫌他们多事,几朵冰牡丹突然飞起,砸在阿珩和仲意脸上,他们根本连抵抗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冰封住,变成了两根冰柱。
    所有的白牡丹都飘了起来,绕着那袭蓝色飞舞,而桑林上空,千朵万朵碗口大的冰牡丹正在络绎不绝、缤纷摇曳地绽放,整个天地都好似化作了琉璃花界,美得炫目惊心。
    半晌后,青阳缓缓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白牡丹消失,化作了一天一地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青阳负手而立,仰头欣赏着漫天大雪,他站了很久,身上未着一片雪,可仲意和阿珩连眉毛都开始变白。
    青阳赏够了雪,才踱步过来,仲意和阿珩身上的冰消失,仲意冻得肤色发青,阿珩上下牙齿打着冷战,不停地用力跳,青阳冷冷地看着她,“你在玉山六十年,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就是头猪放养到玉山上,也该修出内丹了。”
    青阳骂完阿珩,视线扫向仲意,仲意立即低头。
    阿珩不敢顶嘴,却跳到青阳背后,对着青阳的背影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无声地骂,青阳猛地回头盯住她,阿珩立即装作在活动手脚,挥挥手,展展腿,若无其事地说:“手脚都被冻僵了,得活动活动,省得落下残疾。”
    她跳到仲意身边,“难得六月天飘雪,我们去猎只鹿烤来吃,去去身上的寒意。”拽着仲意的手就要走。
    仲意叫:“大哥,一起去!难得今天我们三个都在,明日一别,还不知道下次聚齐是什么时候。”
    青阳淡淡地说:“我还有事要处理。”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在三丈开外。
    仲意默默看着大哥的背影,眼中有敬佩,还有深藏的哀伤。
    阿珩拽拽四哥的袖子,“算了,他一直都这个样子,我们自个去玩吧,他若真来了,肯定一会儿骂我不好好修行,一会儿训斥你在封地的政绩太差,最后搞得大家都不高兴。”
    仲意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阿珩和仲意取出他们小时候用过的弓箭,入山去猎鹿,彼此约定不许动用灵力搜寻,只能查行辨踪。
    阿珩和仲意找了好几个时辰,连鹿影子都没看到,他们倒不计较,仍旧一边四处找,一边聊天。
    仲意试探地问:“你觉得少昊如何?”
    阿珩四处张望着,随意地说:“能如何?不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不过我倒挺好奇,若天下英雄真有个排名榜,大哥到底排第几?我在玉山上才听说,大哥竟然参加过蟠桃宴,这可很不像大哥的性格。”
    仲意笑着说:“这事别有内情,那时候高辛族的二王子宴龙掌握了音袭之术,能令千军万马毁于一旦,不要说高辛,就是整个大荒都对宴龙推崇有加,可有一年大哥突然跑去参加蟠桃宴,在蟠桃宴上令宴龙惨败,轩辕青阳的名字也就是那个时候真正开始令大荒敬畏害怕。”
    “败就败了,为什么要惨败?宴龙得罪过大哥吗?”
    “不知道,大哥从不说自己的事。我自个私下里猜测也许和少昊有关。有一年我出使高辛,宴龙声名正如日中天,又得高辛王宠爱,在高辛百官面前羞辱少昊,少昊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忍受。我回来后,大哥查问我在高辛的所见所闻,我就把宴龙和少昊不和的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当时没一点反应,结果第二年他就跑去参加蟠桃宴,在整个大荒面前羞辱了宴龙,那年的彩头是一把凤凰骨做的五弦琴,大哥得到宝琴之后,当着众神族的面麻烦高辛使节把琴转交给少昊,说是他比斗输给了少昊,承诺给少昊一把名琴。”
    阿珩咂舌,“这不就是告诉全天下宴龙给少昊提鞋都不配吗!”
    仲意道:“是啊!”
    阿珩很是纳闷:“大哥和少昊怎么会有那么深的交情呢?”
    “大哥认识少昊的时候,我们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小神族的族长,大哥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族少年,少昊也只是一个很会打铁的打铁匠。”仲意叹了口气,“大概那个时候,朋友就是最纯粹的朋友,像传说中的那种朋友,一诺出,托生死。”
    阿珩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四哥,再讲点。”
    “我只知道这些,他们认识好几百年后我才出生,也许将来你可以问问少昊,希望他比大哥的话多一点。”
    阿珩想起云桑说的话,问道:“四哥,你和诺奈熟悉吗?”
    “说起来,我在高辛国内最熟的朋友就是诺奈,他在设置机关、锻造兵器上都别有一套,善于画山水园林,常与我交流绘图心得。大哥说他要成亲了,我本来还准备了厚礼,可大哥又让我先别着急。”
    “为什么?”
    “高辛的军队分为五支,一支是王族精锐,叫五神军,只有高辛王能调动,其余四支是青龙部、羲和部、白虎部、常曦部,少昊的母亲出自青龙部,青龙部算是少昊的嫡系,现在的高辛王后出自常曦部,宴龙和中容几个同母兄弟掌握了常曦和白虎两部,羲和部一直中立,所以不管是少昊还是宴龙都在争取羲和部,诺奈是羲和部的大将军,大哥说诺奈要娶的女子来自常曦部,似乎还和宴龙是表亲,对少昊很不利,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还很难说……”仲意突然惊觉说得太多,笑着拍拍阿珩的头,“是不是很复杂?不说这些无趣的事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云桑说王族的事情都不可能简单,阿珩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蟠桃宴上大哥出手打败了宴龙,看似朋友情深,为少昊打抱不平,可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轩辕与少昊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青阳捍卫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
    仲意看阿珩一直沉默着,笑道:“这些无聊的事情你听听就算了,不用多想。”
    阿珩笑了笑,问道:“四哥,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仲意没有说话,脸上却有一抹可疑的绯红。
    阿珩看着哥哥,拊掌而笑,惊得山林里的鸟扑落落飞起一大群。
    “她是什么样的?你可告诉她了你喜欢她?她可喜欢你?”
    仲意板着脸说:“女孩儿家别整天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上。”
    阿珩笑得前仰后合,跳开几步,双手圈在嘴边,对着山林放声大喊:“我哥哥有喜欢的姑娘了!”喊完,她就跑。
    山谷发出一遍又一遍的回音——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
    阿珩一边得意地笑,一边对仲意做鬼脸,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奈我何?
    仲意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只能板着脸快步走。
    阿珩背着双手,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跟在仲意身后,看仲意的怒气平息了,才又凑上去,拽哥哥的袖子,“那个姑娘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喜欢我?”
    仲意唇角有温柔的笑意,“她肯定会喜欢你。她倒是经常打听你和大哥的喜好,担心你们会不喜欢她。”
    阿珩笑抱住仲意的胳膊,“只要哥哥喜欢她,我就会喜欢她,我会当她是姐姐一样敬爱她。”
    仲意笑着不说话,只是突然伸出手,揉了几下阿珩的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未等阿珩反应过来,他就笑着跑了。
    阿珩气得又叫又嚷地去追打他。
    阿珩和仲意在山里跑了一天,也没打到一头鹿,不过他们回来时,却兴致很高,又说又笑,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叽叽咕咕个不停。
    缬祖和青阳正坐在殿内用茶,本来一室宁静,可阿珩和仲意还没到,已经笑声叫声全传了进来。
    青阳抬头看向他们,阿珩冲青阳做了个鬼脸,挨坐到缬祖身边,甜甜叫了声“娘”,好似表明我有母亲撑腰,才不怕你!
    阿珩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说,“娘,我告诉你个秘密。”
    仲意立即涨红了脸,“阿珩,不许说!”
    阿珩不理会他,“娘,四哥他有……”
    仲意情急下去拽妹妹,想要捂住阿珩的嘴,阿珩一边绕着缬祖和青阳跑圈子,一边笑,几次张口,都被仲意给打了回去,她的灵力斗不过仲意,闹得身子发软,索性耍赖地钻到了母亲怀里,“娘,你快帮帮我,哥哥他以大欺小。”
    缬祖终年严肃冷漠的脸上,绽开了笑颜,一边搂着阿珩,一边说:“你们两个可真闹,一回来就吵得整个朝云殿不得安静。”
    阿珩在母亲怀里一边扭,一边笑,双手揽着母亲的脖子,嘴附在母亲的耳畔,说着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瞟仲意,缬祖侧低着头,边听边笑。
    仲意看到母亲的笑容,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此时的母亲,眼里没有一丝荫翳,只有满溢的喜悦。他下意识地去看大哥,大哥正凝视着母亲和妹妹,唇角有隐约的笑意。
    仲意恶狠狠地敲了下阿珩的头,“你个小告密者,以后再不告诉你任何事情。”
    阿珩冲他吐吐舌头,压根儿不怕他,缬祖笑看着仲意,“你选个合适的时间,带她来见见我。”想了下又说,“这样不好,我们是男方,为了表示对女方的尊重,还是我们应该先登门,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我就去一趟若水,亲自拜访她的父母,你回头留意下她的父母都喜欢什么,写信告诉我,我好准备。”
    若水是仲意的封地,山水秀丽,民风淳朴,仲意中意的姑娘就是若水族的姑娘。
    仲意已经连耳朵都红了,低着头,小声说:“我和她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缬祖笑着摇头,“你是男子,难道要等着姑娘和你表白?如果心里喜欢她,就要事事多为她考虑,不要委屈了女儿家的一番情思。”
    “嗯,我知道了。”
    阿珩在母亲怀里笑得合不拢嘴,“幸亏娘开口了,要不然四哥这个温软磨叽的性子非活活把姑娘给着急死,说不准我那个未来的嫂嫂天天深夜都睡不好,数着花瓣卜算四哥究竟对她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阿珩随手一招,一朵花从花瓶中飞到她手里,她装模作样地数着花瓣,“有意思,没意思,有意思,没意思……”
    仲意气得又要打阿珩,“娘,你也要管管阿珩,让她尊敬一下兄长。”
    缬祖搂着女儿,看看仲意,再看看青阳,心里说不出地满足,对侍女笑着吩咐:“去拿些酒来,再把白日采摘的冰葚子拿来。多拿一些,仲意和阿珩都爱吃这个,还有坛子里存的冰茶酥,别一次拿,吃完一点取一点,青阳喜欢吃刚拿出来的。”
    侍女们轻快地应了一声,碎步跑着离去,很快就端了来。
    阿珩靠在母亲的怀中,笑看着哥哥,抓了把冰葚子丢进嘴里,一股冰凉的甘甜直透心底,她微笑着想,我错了,朝云殿和玉山截然不同!
    母子四个一边聊着家常琐事,一边喝酒,直到子时方散。
    青阳吩咐仲意送母亲回房,他送阿珩回屋,到了门口,阿珩笑着说:“我休息了,大哥,你也好好休息一下。”
    不想青阳跟着她进了屋,反手把门关好,一副有事要谈的样子。
    阿珩心内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流露,打起精神准备听训。
    青阳淡淡地问:“从玉山回来,按理说昨日就该到了,为什么是今日清晨?”
    “少昊身上有伤,耽搁了一些时辰。”
    阿珩在哥哥冰冷锐利的目光下,知道不能蒙混过关,只能继续说:“后来,我们没有立即上路,聊了一会儿天。”
    “一会儿?”
    “一晚上。”
    青阳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桑林,“你觉得少昊如何?”
    早上四哥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可阿珩没有办法用同样的答案去敷衍大哥,只能认真思索着,却越思索越心乱。
    青阳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阿珩的答案,不过,这也是答案的一种。
    他轻声笑起来,“少昊他非常好,只要他愿意,世间没有女子舍得拒绝他。”阿珩的脸慢慢红了,青阳转身看着妹妹,“可是,你就要是世间那唯一的一个必须拒绝他、不能喜欢他的女子。”
    阿珩太过震惊,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友吗?”
    “青阳和少昊是好友,轩辕青阳和高辛少昊却不见得。你应该知道父王渴望一统中原、甚至天下的雄心,指不准哪天我和少昊要在战场上相见,殚精竭虑置对方于死地。”青阳唇边有淡淡的微笑,好似说着“唉,明天天气恐怕不好”这样无奈的小事。
    阿珩脸上的绯红一点点褪去,换成了苍白,“可我还是要嫁给他,因为我是轩辕妭,他是高辛少昊。”
    “是,你还是要嫁给他,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对他动心。”
    青阳轻哼一声,眼神蓦然变冷,“我以为少昊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稍稍留情,没想到他竟然花费了一整个晚上的心思在你身上。”
    阿珩低下了头,低声说:“和他无关,是我想多了解一点他,主动和他亲近,我知道他喜欢酒,刻意用酒挑起了他谈话的兴趣。”
    青阳走到阿珩面前,抬起了阿珩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凝重,“小妹,千万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他是高辛少昊,是我都害怕的高辛少昊!他不会永远看在我和他的交情上,仁慈地提醒自己不要把你当作他手中的棋子……”
    阿珩眼中有了湿漉漉的雾气,却倔强地咬着唇。
    青阳说:“对我和少昊来说,心里有太多东西,家国、天下、责任、权力……女人都不知道排在第几位。为了自己,你还是视他为陌路最好。”
    阿珩冷冷讥嘲,“真该谢谢大哥为我考虑如此周详。不知道你究竟是担心少昊拿我做了棋子,还是担心我不能做你和父亲的棋子。”
    青阳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说:“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就是事实,谁叫你的姓氏是轩辕呢?”他拉门而去。
    阿珩疲惫地靠着榻上,心头弥漫起悲凉。母亲和四哥总是尽量隔绝着一切阴暗的斗争,希望她永远是自由自在的西陵珩,大哥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姓轩辕、名妭,是轩辕族的王姬。
    因为太累,阿珩靠着榻,衣衫都没脱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时分,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她匆匆拉开门问侍女,“怎么这么吵?”
    “有贼子深夜潜入朝云殿。”侍女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说话的表情和做梦一样。
    阿珩也吃了一惊,“这贼子也算倒霉,什么日子不好来?偏偏往大哥的剑口上撞,这不是找死吗!”
    侍女点头,一脸不可思议,“是啊,做贼都做得不专业,怎么捡这么个日子?真是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阿珩心头跳了一跳,“贼子长什么样子?”
    “他脸上戴着个木面具,看不清楚长相。”
    “贼子在哪里?”
    “在四殿下和大殿下所住的左厢殿。”
    阿珩撒腿就跑,侍女忙喊,“王姬,您慢点,殿下吩咐我们保护您。”
    阿珩一口气跑到左厢殿,抓住个侍卫问:“贼子在哪里?”
    侍卫回道:“贼子闯入了四殿下的屋子,抓住了四殿下。”
    阿珩气得咒骂,“真是个浑蛋!”
    侍卫立即跪下,惶恐地说:“属下知错。”
    阿珩无力地挥挥手,“我不是在骂你。”
    阿珩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整个左厢殿只青阳一个,负手而立,神态十分平和,听到阿珩的脚步声,他说:“谁让你来了?出去!”
    阿珩看了一眼四哥的屋子,房门紧闭,她尝试着用灵识去探,可自己的灵力太低微,越不过禁制。
    青阳站在门前,缓缓抽出了长剑,“我数三声,如果你自己出来,我给你个全尸。”
    屋里传来懒洋洋的笑声,“我数三声,如果你敢进来,你就是个大王八,如果你不敢进来,你就是个大乌龟。”
    天下间还有谁敢这么对轩辕青阳说话?虽然赤宸变化了声音,可这口气真是除了他再不可能有第二个。阿珩咬着唇,看着青阳,青阳丝毫没有动怒,面色平静无波,轻轻举起了剑,没有任何声音,可面前的屋子一片一片地破裂,就像是朽木一样开始分崩离析,一瞬后,青阳的面前已经没有屋子,只是一片空地。
    地上长满了粗壮的绿色植物,一直蔓延到桑林内。仲意被藤条吊在半空,歪垂着脑袋,全身都是鲜血,四周弥漫着死气,没有一丝生机。
    “四哥——”阿珩心神俱裂,惨叫着飞扑上前。
    青阳的剑也抖了一抖,只是抖了一下,可隐匿在植物中的赤宸已经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他全力跃起,手中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刀,嬉皮笑脸地叫,“这就是杀死你弟弟的刀。”
    青阳盛怒下挥剑,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是霍霍剑光。十几招后,青阳的剑刺入了赤宸的胸口,杀气直奔心脏而去,就在赤宸要毙命的一刻,青阳把剑停住,几丝灵力游走在他的心脏尖上,疼得赤宸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赤宸脸色煞白,却不见畏惧,反而笑着点头,“不愧是轩辕青阳!我布置了一个又一个迷障,只想激怒你,让你怒中犯错,却压根儿没有用,反中了你的计,你刚才的那一下手抖压根儿就是抖给我看,让我以为自己有机可乘,主动送上门。”
    青阳微笑着,淡淡地说:“怎么没有用呢?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后悔活着。”
    赤宸咧着嘴笑,他脸上的木质面具只遮着上半边脸,一笑就一口雪白的牙,满是不在乎,好似那个身体内插着把剑,心脏被剑气挤压的不是他,“那你可犯了个大错误。”
    他猛地举起刀,用力向下劈去,刀锋携雷霆之力,流星般落下,所指却是自己,而不是青阳。
    青阳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刀刃贴着赤宸的胸膛飞过,青阳的剑被劈断,而赤宸付出的代价是伤口从胸口的一个点延伸到了腹部,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月牙,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
    赤宸在大笑声中,身子一翻,就退入了桑林,迅速被桑林的绿色吞没。
    青阳提着断剑追赶,可桑林内到处都是飘舞的桑叶,铺天盖地,什么都看不清楚,青阳停住了步子,朗声说:“看在你这份孤勇上,我会安葬你。”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漫天的桑叶徘徊飞舞着。
    月色十分明亮,青阳举起断剑细看,这把剑在他手中千年,居然断在了今夜。青阳将剑收起,回身看到阿珩软坐在地上,怀中抱着浑身是血、无声无息的仲意。
    阿珩眼睛惊恐地瞪着前方,瞳孔却没有任何反应。
    青阳走过去,蹲到阿珩身边,“没事了,别害怕,仲意没有真受伤,这是那个贼子为了激怒我设置的迷障。”他的手从仲意身上抚过,仲意身上的血全没了。
    阿珩的血液这才好像又开始流动,她张着嘴,“啊、啊……”
    了几声,全身都在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滚了下来,她挥着拳头,猛地打了青阳一拳。
    青阳没有避让,刚才他明知道仲意没死,却任由阿珩悲痛欲绝,等于间接利用了阿珩去诱导敌人。
    仲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青阳向桑林内走去,“仲意,你带阿珩回右厢殿休息。贼子伤得很重,应该没命冲破朝云峰的禁制逃走,不过我还是去查看一圈。”
    说着话,青阳已经消失不见。
    阿珩不停地哭,仲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抱着妹妹,不停地说:“没事,别哭,别哭,没事,乖,乖……”
    阿珩哭着哭着,忽然抬头问:“大哥刚才说什么?”
    仲意说:“他说要去查看一圈。”
    阿珩立即跳起来,提着裙子就跑,仲意在她身后追,“你要干什么?”
    阿珩停住了步子,低着头想了想说:“我们回去休息吧。”
    仲意喃喃说:“这个闯进朝云殿的贼子能在大哥手下成功逃走,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可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朝云峰上又没有什么宝物。”
    回到自己屋子后,阿珩拿下驻颜花,将它变成一枝桃花,插入瓶中。
    和衣躺到榻上,接着睡觉。
    一会儿,窗户咔嗒一声轻响,一个人影摸到了榻边,阿珩翻身而起,手中的匕首放在了来者的脖子上。
    赤宸摘掉面具,面具下的脸惨白,却依旧笑得满不在乎。
    阿珩十分恨他的这种满不在乎,匕首逼近了几分,刀刃已经入肉,隐隐有血丝渗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来见你啊!”
    阿珩的匕首又刺入了一分,几颗血珠滚出,“为什么要夜闯朝云殿?不会正大光明求见吗?”
    “如果我直接求见轩辕妭,轩辕妭会见我吗?轩辕妭的母亲会允许我上山吗?再说了,我想见的女子是西陵珩,不是轩辕妭。”
    赤宸的手握住了阿珩握着匕首的手,“你更愿意做西陵珩,对不对?”
    阿珩不吭声,手却慢慢松了劲,匕首掉落在赤宸脚下。赤宸笑睨着她,“这样多好,我不但进入了朝云殿,还能进入你的闺房。好媳妇,如果你肯让我搂着在榻上躺一会儿,那我就不虚此行了。”
    阿珩气得直想劈死他,咬牙切齿地说:“也得要你有命来躺!”
    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了说话声,是仲意的声音,“大哥,找到了吗?”
    阿珩吓得立即把赤宸往榻上拽,迅速放下帘帐,用被子盖住赤宸,自己趴在帘子缝,紧张地盯着门,竖着耳朵偷听。
    “没找到。这个贼子要么是在山野中像野兽一般长大,要么就受过野兽般的特殊训练,非常善于隐藏踪迹,不过我总觉得他就在附近,没有逃远,你带侍卫把朝云殿仔细搜一遍,所有屋子都查一下。”
    仲意应了声“好”,再没有了说话声音。
    阿珩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下,抚着胸口回头,却看赤宸躺在她的枕头上,拥着她的被子,笑得一脸得意,比黄鼠狼偷到鸡还得意。
    阿珩真想一耳光扇过去,把他的笑都扇走。
    赤宸笑着说:“榻已经睡到了,就差搂着你了。”
    阿珩冷笑,“你就做梦吧!”
    “做梦吗?”赤宸一脸笑意,朝阿珩眨了眨眼睛。阿珩头皮一阵发麻,刚想狠狠警告他不要胡来,就听到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仲意大力拍着门:“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说:“怎么了?我在啊!”
    仲意说:“我感受到你屋子里有异样的灵气,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
    仲意却显然不信,猛地一下撞开了门,阿珩立即哧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顺便把赤宸的头也狠狠摁进了被子里,赤宸却借机搂住了她。
    阿珩不敢乱动,只能在心里把赤宸往死里咒骂,她挑起一角帘子,装作睡意正浓地看着仲意,“究竟怎么了?”
    仲意闭着眼睛,用灵识仔细探查了一番,困惑地摇头,“看来是我感觉错了。”
    阿珩的心刚一松,仲意又盯着阿珩问:“你往日最爱凑热闹,怎么今天反倒一直老老实实?”
    阿珩笑着,故作大方地说:“我累了呀!四哥,你要不要坐一会儿,陪陪我?”
    阿珩本以为四哥领了大哥的命令,肯定会急着完成任务,没想到四哥竟然真坐了下来,他朝侍卫挥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他默默地盯着阿珩,阿珩渐渐再笑不出来。
    仲意轻声问:“你真希望我在这里陪你吗?”
    阿珩咬着唇,摇摇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珩想了一下,点点头。
    仲意叹了口气,“我搜完朝云殿后,会带着所有侍卫集中搜一次桑林。”
    仲意站起来要离开,阿珩叫,“四哥,我只是……他并不坏,也绝没有想伤你……”
    仲意回头看着她,“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选择帮你,谁叫你是我妹妹呢?”说完话,他走了出去,又把房门紧紧关好。
    阿珩立即掀开被子跳下榻,赤宸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脸得意扬扬。
    阿珩实在没力气朝他发火了,只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瘟神赶紧送走。
    她一边收拾包裹,一边说:“我们等侍卫进入桑林后就下山,四哥会为我们打掩护,你最好别再惹事,你该庆幸刚才是我四哥,若是我大哥,你就等死吧!”
    阿珩收拾好包裹后,又匆匆提笔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趁夜下山了。她可不敢保证事情不会被精明的大哥察觉,为了保命,还是一走了之最好。
    一切准备停当,她对仍赖在榻上的赤宸说:“我们走吧,你的灵力够吗?能把自己的气息锁住吗?”
    赤宸点了点头,“只要你大哥在三丈外,时间不要太长,就没有问题。”
    阿珩说:“那你就求上天保佑你吧!”
    朝云峰的禁制虽然厉害,却对阿珩不起作用,阿珩带着赤宸成功地溜下了朝云峰,沿着只有她和四哥知道的小径下山。
    到半山腰时,一头黑色的大兽突然冲出来,直扑阿珩身上,阿珩吓了一跳,正要躲避,发现是阿獙,她惊喜地抱住它,用力亲了它好几下,“阿獙,你来得正好,带我们下山吧。”
    阿獙蹭着阿珩的脸,发着愉快的呜呜声。
    烈阳落在树梢上,倨傲地看着他们,好似很不屑阿獙的小儿撒娇行径。
    烈阳在前面领路,阿獙驮着他们向远离轩辕山的方向飞去。
    赤宸看着阿珩,满脸笑意,“阿珩,你还是和我一块下山了。”
    阿珩冷冷地说:“看在你受伤的分儿上,我送你一程,明天早上我们就分道扬镳。”
    阿珩忽觉不对,赤宸的灵力突然开始外泄,她一把抓住赤宸的胳膊,“你别逞强了,实话告诉我究竟伤得如何?输给轩辕青阳可不丢面子,也许整个大荒的神族高手中,你是唯一一个能从他剑下逃脱的。”
    赤宸凝视着她,似低语、似轻叹,“阿珩,我不会让你嫁给少昊!”
    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就像小孩子终于吃到了自己想要的糖果,却丝毫不顾忌后果是所有牙齿都会被蛀蚀光,笑容还在脸上,赤宸就昏死在阿珩怀里。
    昏迷的赤宸再没有了往日的张狂乖戾,脸上的笑容十分单纯满足,这样的笑容几乎很难在成年男子脸上看到,因为年龄越大,欲望就越复杂,只有喜好单纯直接的孩子才会懂得轻易满足。
    天色青黑,一轮圆月温柔地悬在中天,整个天地美丽又宁静,阿獙的巨大翅膀无声无息地扇动着,飞翔的姿态十分优雅,像一只正在天空与月亮跳舞的大狐狸,它载着赤宸和阿珩穿过了浮云,越过了星辰,飞向远处,阿珩却很困惑茫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该去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