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华清宫,内侍省。
上官婉儿深坐在重重门户帘帷之后,丰腴高挑的身影,若隐若现,曲线动人,颀长的脖颈微微弯曲,望向窗外,优雅得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
她的纤纤玉手,按着一份奏疏,来自兴庆宫。
太孙李重俊,请旨欲与建昌王武攸宁之女武落衡结亲。
这份奏疏,也许是件亲上加亲的皇族喜事。
只不过,再是天大的喜事,也要经过她的手,她的玉手不拿开,任外头传言鼎沸,熙熙攘攘,武后仍是瞧不见,也听不见。
李重俊凤子龙孙,当朝储君,也只能徒呼奈何。
“咯咯咯”
上官婉儿突兀地笑了起来,波涛起伏,花枝乱颤。
玩儿人,尤其是将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大概就是权力的滋味。
笑过之后,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流出一抹深深的轻蔑。
玩弄李重俊于股掌的,可不只是她,还有远在神都的阎则先。
“千疮百孔,腹背受敌,你,不死何为?”
“阎则先好本事,狄光远也是好眼光”
上官婉儿轻轻呢喃。
武后以女子之身正位九五,朝野疑忌,而李武皇族自相夷戮,以致血胤孱弱不堪,此为天时。
武后驻跸骊山,孤悬在外,长安、洛阳两京有武崇敏和狄光远坐镇,渐成铁桶,此为地利。
而权策羽翼之下,英才人杰辈出,老中青代代青出于蓝,亲族、元从、后起之秀各领风骚,此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已然全乎。
从李重俊的这封奏疏开始,权策布下的最后一场血斗之局,已经拉开帷幕。
“斗蛐蛐,斗鸡?”上官婉儿摆弄着桌上的蟾蜍笔洗,嗤笑不已。
迈步走出签押房,抬头瞧了瞧天色,西风渐紧,阴云满天,深秋将过,冬日将至。
上官婉儿侧头东望,看向青要山方向,笑意收敛了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谁能料到,大局攸关,要害之处,竟会着落在你的肚皮上?”
走出去没多远,又遇上了杨思勖。
他身后带着一串小太监,还有一队羽林禁军。
“老奴拜见昭容”杨思勖一揖到地,毕恭毕敬。
在外人看来,这是杨思勖恪守规矩,地位高了,权势大了,仍旧不忘本分。
但上官婉儿就站在他对面,感知清清楚楚,杨思勖规规矩矩的礼节和称呼,恰恰带着最叛逆的心思。
昭容,是宫禁妃位之一,武后为了提升她的品级,赐给她的,正好为杨思勖所利用,他称呼的昭容,怕是正儿八经把她当作他家主子的妃嫔,而与宫中的女皇帝决然无关。
这个武勇著称的大太监,论起激进,丝毫不输狄光远。
“太监免礼”上官婉儿自是当仁不让,落落大方受了他的全礼,“太监这么大阵仗,是朝哪里去?”
杨思勖见状,会心一笑,“回禀昭容,老奴听闻九龙殿当值的内侍,颇有不称旨意之处,带人更换一小部分,看能否合了陛下心思,这些禁卫,是加强陛下寝殿关防的”
上官婉儿随意点点头,漫不经心,心头自然是有数,杨思勖在温水煮青蛙,逐渐完全掌控华清宫,有些关节,她也配合过的。
“既是往九龙殿,咱们可以同路”
“昭容您请”杨思勖侧身一避,躬身礼让。
上官婉儿还未举步,便有内侍捧着一份奏疏奔了过来。
上官婉儿顿步,示意杨思勖先行。
翻开奏疏,却是左卫将军武崇成呈上的,武落衡的这位兄长,定是听了外间议论,主动上奏,附和李重俊所请,愿将妹妹武落衡,许嫁给李重俊。
所谓长兄为父,武攸宁远窜荒僻之地,武崇成的分量,自然不轻,有他出面,这门婚事,似乎已经成了七七八八。
上官婉儿几乎可以预料,这封奏疏的消息传出,兴庆宫定是弹冠相庆。
嗯,甚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嫣然一笑,反身回到签押房,将这封奏疏压在了李重俊的奏疏上头。
且不着急,可不能将神都那边儿惊着。
九龙殿中,武后在饶有兴致地欣赏歌舞。
演奏的也是三生石上,起舞的是安乐公主李裹儿,还有一众宫中舞姬伴舞。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轻手轻脚来到武后身侧,也不扰了她的兴致。
“裹儿啊,到祖母身边来”一曲舞罢,武后将李裹儿招上前来,细细打量着她的身段风情,分明是已经承了雨露滋润的模样,而且,看她眉眼,应当才云雨过不久。
“真不愧是咱们的皇家第一美人儿,也不知哪家的小郎君有福分,能抱得美人归”
李裹儿扭了扭腰肢,红艳艳的嘴巴撅了起来,声如黄鹂,“皇祖母,裹儿不爱听这个”
“呵呵”武后轻笑了两声,歪了歪身子,靠在坐榻上,“不说便不说,裹儿今日来看祖母,可有什么话要说?”
“皇祖母,您不是让保举宰相么,裹儿要保举一个”李裹儿盘腿坐在旁边,抱着秀足,歪着脑袋,一副了无心机的烂漫模样。
武后失笑,“谁呀?”
“崔日用啊”李裹儿脆声道。
武后眉头缓缓锁了起来,“为何要保举他?”
“他是在野的,没有官职,又是相王叔的人,两样都合皇祖母的心思”李裹儿脱口而出,抱着粉嫩的小拳头,连胜祈求,“皇祖母,您且早早将相位定了,免得韦巨源和王同皎天天在孙女儿身边吵架,他们不敢去惹大兄,偏来烦我”
“呵呵,皇祖母晓得了,你自个儿去玩耍吧”武后不置可否,将李裹儿打发了出去。
李裹儿瞥了一眼上官婉儿,鼻孔中娇俏地哼了一声,彩蝶一般翩飞而去。
听了李裹儿的保举,武后也没有心情再去关切小儿辈的房中韵事,“朝中因为相位,争斗很凶?”
“未在明面上,但是,左散骑常侍郑坚,已经上了辞官奏疏”上官婉儿轻声应答。
武后面无表情,不欲搭理,“右羽林卫那边,可有动静?”
“立节郡王行文,说要去督察军纪,那边就停了招募兵马”上官婉儿言简意赅。
“哼”武后哼了一声,仍是略过不提。
“权策已有三日没入宫了,在作甚?”
“权相爷常去定风原,察看琉璃楼的建造……”
“定风原?这名字不错”武后露出一丝笑意,“可见是疼女儿疼到了骨子里”
“权相爷还将安国相王所赠的灞水与辋川交界处的湖汊岛屿,命名为零丁洋”上官婉儿紧跟着道。
“胡闹,这名字不吉利”武后不满意,想了想,“明日,命他带着权徽和权衡小兄妹俩,到宫中来,朕与他念叨念叨”
“你去做些布置,两个小的正是活泼的年岁……”
武后说起来,巨细靡遗,与方才应付朝政的敷衍模样,判若两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