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鸢回眸望他,叹息道:“早说了,让你别跟着我,你就是不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宫里当太监,你何苦呢?明知道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怎么说你就是不肯听。”
“我愿意!”秦申嘴角抿着几分执拗,一向凌厉的眼睛此时透出的尽是痴慕。
宗政无忧眉梢一挑,勾唇嘲弄道:“主仆情深,真是令人感动。朕就做一回好人,成全你们主仆一起上路。冷炎,”他对着坍塌的轩辕殿叫了一声,冷炎出现,宗政无忧道:“让人准备凌迟之刑,告诉行刑手,留下一刀,还有三千三百五十六刀,一刀也不能少。给她留口气,如果在五马分尸之前人死了,朕就把他凌迟了!”
冷炎领命离去,漫夭有些心惊。她皱起眉头,看了看宗政无忧那狠绝的神色,她叹了口气,虽然她也恨极了傅鸢,但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残忍。
“公主,”小旬子突然叫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皇上临走前留给您的。”
漫夭眼神一怔,微微疑惑,容齐给她留信了?怎么小旬子不早拿出来,等到现在才说?她皱了皱眉,忙过去接了,拿在手中,感觉宗政无忧朝她看过来,她回望过去,宗政无忧便撇过眼,嘴角紧紧抿着,眼睫垂下掩去了一丝异色。她咬了咬唇,顿了片刻才打开,诺大的一张白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容儿,请给她一个痛快,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漫夭愣了一愣,掉头看宗政无忧阴狠的表情,心里沉下去。握紧那封信,指尖发白。看来容齐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还是爱着他的母亲,不管他母亲怎样对他。想到这个男子,她心头窒痛,缓缓抬头,“无忧,能不能……”
“你想为她求情?”宗政无忧截口,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或者说,在小旬子拿出那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他面色遽沉,声音冰冷,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眼底像是燃着一簇带有缺口的火苗。
漫夭喉咙哽住,她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也知道为容齐替傅鸢求情,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可是,她可以拒绝容齐吗?那个为她付出一切乃至鲜血和性命的男子,一生为她,却从未对她要求过什么,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请求,她能拒绝吗?
她不想伤害无忧,可她能怎么办?强忍心头苦涩,她努力措辞,不敢看宗政无忧的眼睛,垂眸道:“她的确是不可饶恕,死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宗政无忧目光一凝,声如冰锥:“你似乎忘记了,两年前的红帐之辱,一年前的挫骨扬灰。如果,死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那这些……又算是什么?”
漫夭身躯一震,张口道:“我……”
一个我字刚出口,剩下的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来。那永生之痛,她怎么可能忘记!红帐中生死徘徊痛至白头,回瞳关三日三夜跪在冰天雪地里挖坑埋雪……那一刻的悲痛和绝望,永生难忘。她转头又看容齐,那张被放干了血的惨白容颜,那双曾经溢满宠溺深情,后来只剩死灰一片的绝望双眼,那个就连死了也要利用自己的尸体保她平安的容齐!而站在她对面的,是她深爱不悔,与她历尽沧桑同生共死的无忧,她不能祈求他理解她。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直一心一意的爱着她。
宗政无忧看到她望向容齐的目光盈满悲伤和挣扎,他又想起之前她握着容齐的手哭到肝肠寸断的模样,心不自觉的拧了起来,像是有人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在他心上狠狠抽了几鞭子,痛至抽搐。他眼底的火光散尽,强装的平静被剥开,眼底深处的悲哀层层透了出来。他可以不在乎她是不是秦家后人,也可以不在乎她是仇人用来控制他的棋子,但他无法不在意她心里是否还爱着另一个男人。他的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无法接受他用尽一切去守护的爱情到最后却不能完整。
眉心锁住,凤眸沉沉,薄唇紧抿,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在剧烈的挣扎过后,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再问你一遍,你,坚持替她求情?”
漫夭转头对上他毫无感情的双眼,心头一紧,又是这样冷酷的眼神,看着直叫人心底发颤。她呼吸一滞,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无忧,我……”
宗政无忧打断道:“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如此郑重,就好像是在让她选择,是要他,还是要容齐?
她手中的信飘落到地上,想说:“我不是求你放了她,我只是请你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可她终究没有这么说。垂目望着脚下凝结的鲜红,再抬头望他,缓缓道:“无忧,我和你一样恨她,她害死了我爹娘和痕儿,让我在这冷宫里与死人为伍整整十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我承认,我是爱过容齐,我没办法抹煞自己的过去,这一点,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从不后悔爱上你。凌迟之刑……真的太残忍,这二十多年,我想她一定也活得很痛苦,不会比我们好过多少。就给她一个痛快吧!这是容齐的最后一个心愿,我想让他死得瞑目。无忧……可以吗?”最后一句,她问得小心翼翼。
宗政无忧身躯僵硬,没有回应。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她承认她爱容齐。
漫夭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天空云雾散开,现出茫茫白日,日光毫无温度,冷冽一片。而飞雪,仍在飘扬坠落,堆积成伤。
三米之外的宗政殒赫忽然开了口,语带叹息道:“无忧,算了,给她个痛快罢。”
宗政无忧提起剑猛地往地上一掷,那剑刺入地砖,没至剑柄,整个地面都跟着震颤。他转过身,不再看她。
漫夭愣愣的看着那剑柄,对着他冷硬萧索的背影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看向面无表情的宗政无筹,“阿筹,我知道你憎恨她的欺骗,可她毕竟曾给过你温暖。而容齐他……他连那种伪装的温暖都不曾感受过。”
傅鸢听着最后一句,心口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她的确没有给过她的儿子半点温暖,在她心里,容齐是她曾经所遭受的痛苦和耻辱的证明。她看着容齐,就好像在看着她曾经的灾难。
宗政无筹眸光变了变,双眉拢紧,没说话。
傅鸢突然抬手握住抵在她胸口的剑,锋利的剑刃割破她的手掌,鲜血汩汩而出,滴在了她华丽衣袍上的一只凤凰眼睛里,像是血泪晕开,无声的悲哀四处蔓延。
宗政无筹微怔,傅鸢回头看了眼椅子上的宗政殒赫,凄凉惨笑。她的一生被耀眼的光环围绕,被称之为京城二美之一,文武双全,又有倾城倾国的容貌,曾是王公贵族们梦寐以求的妻子。人们都说她好命,如此姿色若是入了宫,将来必定统领后宫,母仪天下,但没人知道,她一生所求,不过是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命运不由人。她从炙手可热的大将军之女,到成为太子妃,继而当上了皇后,如今又是两国太后,那些一步步高升的令人羡慕的头衔,就是她一生悲哀的进化。她曾经也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一个人独坐窗台幻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最终沦为冰冷皇权和他人爱情的牺牲品。
她曾想过:如果她不爱这个男人,她也不会那样恨他。
宗政殒赫看着她的眼睛和笑容,心中微涩,却无话可说。
傅鸢又转头看了眼她的儿子容齐,那么平静的睡容,她突然很羡慕。她有二十多年没有睡得那么安详了,不论日夜,闭上眼睛便是驱之不散的噩梦。这一辈子,别人欠了她许多,她又欠了别人许多,到底谁欠谁更多,早已经算不清楚。
罢了,此生是苦是悲是痛,就这样吧。她也累了,纵然是复仇,看着别人挣扎痛苦,她也一样觉得很累。在这复仇的过程当中,她从未真正感觉到快乐,她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可今日,儿子的死,令她猛然警醒,她真的想活下去吗?这些年的报复,她到底是在报复别人……还是在报复她自己?她的心里,除了恨宗政殒赫的狠心绝情、恨容毅的疯狂凌辱之外,她最恨的,还是她自己当初的天真和愚蠢!怪只怪,她爱错了人!不听父亲的话,执意的选择了这样一个男人。
眼眸垂下,她面上褪去了所有表情,只剩下平静。她握住剑,猛地刺进胸口,一大口血喷溅而出,她一点都不觉得痛。其实,怎么个死法,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那些身体上的痛永远比不上心里的创伤。
“如果,挫骨扬灰……能灭掉人的灵魂,让人再无来生……我希望,你们能把我挫骨扬灰,让我……永绝人世……”
无比悲凉的声音胜却了世间的一切哀乐。震颤了漫夭的心,到底多深的痛,才会让一个人希望被挫骨扬灰,永诀来生?
“鸳儿!”秦申痛心呼唤,第一次叫傅鸳的名字,眼中哀伤一片。
傅鸢气息已弱,转目望向苍穹,那飞翔在广阔天际之中的苍鹰,是那么的自由自在,令人向往。她缓缓展开笑颜,喃喃道:“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等这一刻,原来已经等了这样久!手指滑落到地上,万物归于平静。
宗政无筹怔怔的立在那里,望着没入傅鸳胸口的他的剑,在那人身上绽开血花,他一动不动,没有悲伤,也没觉得解恨,只是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松开剑,无意识的后退。
漫夭担忧唤道:“阿筹?”
宗政无筹仿佛听不见,他静静地转过身,走下高台,突然悲笑几声,策马飞奔而去。宫殿的上方飞过几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一阵哀鸣。
深青色的大氅,金甲银盔,被远远地遗留在他身后的雪地上。从此,这个世界,再没有了北皇宗政无筹。
坐在气势华贵的凤辇中的宗政殒赫也在那一刻永久的闭上了眼睛。也是在当时,秦申抱着傅鸳的尸体,跳进了熊熊烈火,尸骨无存。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七年,十一月,启云帝崩,死因不详。
同日,启云国太后薨,有传闻她与临天国太后傅鸢为同一人,未知真假。自杀而死,死因不明。
同日,临天国太上皇病重不治,崩。
同日,临天国北朝皇帝宗政无筹失踪,下落不明。
至此,打破临天国南、北朝分裂局面,启云国被纳入临天国疆土。同时,南朝边关沙城传来捷报,罗植将军率领的罗家军大败土鲜、易石、域水三国,三国呈上降表,从此归属临天国。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八年,二月,南帝宗政无忧于临天国京城登基为帝,号承天帝。六宫之内唯白发皇妃。
同年四月,万和大陆其余各国连成一气,合百万大军从四面八方进犯。临天国面临有史以来最大一次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