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剪不知道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了湖底洞,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具行尸,自己的魂已经死在了湖底洞。
原本将小毛子送到湖底洞,唐剪是为了去找陶五壶,可被湖底洞里的内容惊到,他已经忘记了这一点。
所以,出了湖底洞的唐剪并没有立刻返回诛心镇,他将自己扔在罪女湖畔的冷雾里,用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那时,他的脸已经恍如死人的颜色。
陶五壶住在伶仃巷,巷子的名字倒和他的处境恰好相同。
他是个老妖精,但也是个孤单的老妖精,他为诛心镇所有人所恐惧,也便被诛心镇所有人所远离,所以,伶仃巷里就只住了他一个人。
唐剪也算比较幸运,他敲响陶五壶的门时,陶五壶正好要离家。
唐剪的到访,把陶五壶留了下来。
唐剪是在诛心镇长起来的,毕竟也长到了十二三岁,但唐剪还从来没有进过陶五壶的家。他没想到,陶五壶的家完全是让自己意外的模样。
陶五壶的家竟是带着童趣的,他的院子里有木马秋千,墙角还有个大大的木笼,不知关过什么动物,而他的屋子里,竟满满地扎着许许多多精致的竹蜻蜓。
只是,不管陶五壶的家有多少童趣,陶五壶本身还是带着尸体般的阴气的,他那阴气透骨的脸,那苍白如透的皮,仍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后悔,就像,看一眼,就沾染了他身上的阴气。
对于唐剪的到来,陶五壶似乎早有预见,并不觉得意外。看着唐剪,他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波动,幽幽问了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那一次,唐剪带着小毛子远远见到陶五壶,并没有注意到陶五壶也发现了他们,但现在陶五壶这么问,显然也说明了他知道小毛子跟上了唐剪。
唐剪不由想起自己初归遇到陶五壶时,陶五壶眉目不抬,但却轻松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陶五壶,毕竟是陶五壶。
“舍弟小傲,对陶公公似乎有些畏惧。”唐剪于是淡淡回答。
陶五壶脸上便颤动了一下,身上的阴气似乎倏地更重了。
“那么,便说说你为何来找老夫吧。”接着,陶五壶幽幽说道。
唐剪正色道:“晚辈来见陶公公,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你且说来。”堂中有上好的雕花椅子,陶五壶自顾坐下,姿态傲然。
唐剪也便坐下,略略捋了捋自己的思路,问道:“记得晚辈初归诛心镇时遇到陶公公,陶公公曾说,诛心镇的人都要死,一个也难逃脱,所以晚辈想请问陶公公,诛心镇这场杀戮,公公可知其中一二?”
陶五壶微微冷笑:“不错,老夫说过,阎王的召唤刚刚开始,这才死了几个人?诛心镇的人,早晚都要死的。”
“但死人总要有人杀,陶公公可知到底谁是凶手?”唐剪所幸问到明白处,“这一场杀戮……可与当年林迟英之死有关?”
“嘎嘎嘎咯咯咯哈哈哈哈……”
唐剪这一句话出口,陶五壶却似听到了最好笑的内容,忽然颤身而笑,继而纵声,笑声怪异难听,令人浑身不适。
唐剪陷在陶五壶的笑声中,只觉如入虿盆,每一根寒毛似乎都受到了毒蛇的亲吻,只能勉力强忍。
陶五壶直笑了好半天,似乎笑得他满室竹蜻蜓都快要转动起来,才蓦地收声,一双浑浊老眼,陡然射出寒冷凌厉的光芒,倏地射出了门去。
“你是说?这场杀戮只是林迟英的报仇吗?”冷冷看着门外,陶五壶讥诮地说。
“这一点,陶公公可有所知?”唐剪反问。
陶五壶哂然冷笑:“林迟英若死后有灵,为何不庇佑着她的孩子?让她的孩子受尽欺侮?”
唐剪的心悚然一动,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问道:“陶公公说什么?!”
“老夫说,林迟英只是无用死鬼,根本不能显灵,否则她的孩子又为何要受那么多苦?”陶五壶森然复道,语气里竟流露出怨愤和心疼似的情绪,不知何故。
而他的话里传递的内容实在太惊人了,唐剪甚至因之忽略了他对林迟英的侮辱,哑声问道:“陶公公,难道……林迟英竟还留下了孩子?”
陶五壶忽又发出讥嘲的冷笑,目光陡然落到了唐剪身上:“不错!林迟英的孩子没有和她一起沉湖而死,他不但活下来了,而且,他就在你的身边!”
唐剪再也没有忍住,浑身骇然一颤:“你是说,小毛子竟是林迟英的孩子?!”
“不错!”陶五壶却笃定地确认了那震惊唐剪的内容,“小毛子,就是林迟英的孩子!”
“这……这怎么可能?”唐剪面色苍白。
陶五壶似乎很享受唐剪被惊成那般模样,又是一阵喋喋怪笑,阴阴地道:“当年,林迟英已近临盆,被孙婆婆那老妖妇煽动沉湖,老夫随后潜入湖中,亲手从林迟英的尸体中接生了那个孩子,并且带回了镇子中!”
——小毛子竟然就是林迟英的孩子!
唐剪眼前浮现出湖底洞那刻字之石,那石块上,林迟英挣扎不死,留下“遗书”,她以为自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却怎知,她的孩子竟以这样的方式也活了下来!
蓦地想起小毛子竟意外寻到湖底洞,竟还把那里当成了家……唐剪不由去想,难道这就是上天安排好的宿命?难道,小毛子之所以能找到湖底洞,就是来自于他对生身之母的感应?!
唐剪也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竟根本没有丝毫怀疑陶五壶所说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震惊。
陶五壶的神色却忽又变得黯然:“老夫乃残缺之人,忽然有了那个孩子,只怕镇子里的人又要生事,所以老夫便把那孩子放在街头路口,准备随后当众‘拾回’,却不想,那该死的杀猪匠郑老三捷足先登,竟抢在老夫前面把孩子捡了回去。”
“初时,老夫倒觉得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那郑老三夫妻二人一直无子,捡了我的孩儿去,想来也该用心对待,所以老夫也便由了他去。哪知……”陶五壶絮絮说着,说到此处,陡然又变作怨毒模样:“初始时他们确实也善待我儿,可不过三年,郑老三的婆娘便生下一个小妖怪来,我儿便开始了苦日子,从养子变成学徒,成了他郑老三家的长工!”
“该死的郑老三!”陶五壶忽然愤怒拍案,“老夫已经对你足够容忍,就算你使唤我儿,老夫也忍而不发,可你竟不知好歹,竟开始对我儿越来越恶,你那小妖怪稍大一些,就任由他欺负虐打我儿!老夫偷偷给我儿买些吃食放在他送肉路上,你那小妖怪要责打我儿,我儿捡一只竹蜻蜓,你那小妖怪也将之踏碎,这等可恶,老夫岂能再忍?!”
他的眼睛里竟似已喷出火来,假如郑老三和郑老三的小怪胎此刻在他的眼前,他只怕立刻就会拍死他们。
而唐剪一旁听着,震惊之上更添震惊——他没有忽略掉陶五壶对小毛子的称呼,也不可能无视言及郑老三父子对小毛子的欺侮时,陶五壶流露出来的强烈愤恨,却不知这后面又有什么故事。
“陶公公,你叫小傲什么?”
“儿啊,那是我的儿啊!”陶五壶忽然嚎啕:“小毛子是我的儿啊!”
“什么?!”
唐剪已知小毛子乃是顾行途和林迟英的孩子,现在陶五壶竟说小毛子是他的孩子,却不知又是为何!
陶五壶悲声嚎啕,忽又猛然顿住,露出狰狞笑意,状若疯癫:“老夫幼年进宫,自小就是残缺之身,原本,老夫以为一辈子会就只在宫里伺候老佛爷了,谁知一时天下大乱,风云变换,老夫流落出宫,落到这个边陲小镇,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老夫不甘心啊,如果老夫就这么死掉,死后可是连个坟前烧纸的人都没有,所以……嘿嘿嘿,当年老夫便用从大内密藏邪典上偷出来的‘种胎之术’,杀掉诛心镇里许多婴孩儿,将那些小鬼的命借来,种到林迟英的肚子里,种出了我的孩儿。如若不然,林迟英身为孙婆婆那老妖婆选出的什么圣女,又怎么会大了肚子?!”
说及此处,他竟是分外得意,唐剪却只听得浑身恶寒。
当年林迟英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诛心镇一年之内接连死掉许多孩子,镇民捉拿凶手不得,求问孙婆婆,孙婆婆才将独自隐居的林迟英推出来,指她“侍神渎神”,原来,最根本的根不仅仅是顾行途,竟还有陶五壶这老妖怪!
此时此刻,言及自己杀童种胎,陶五壶竟是对林迟英没有半点愧疚,他所疼惜的,也就只有自己所“种下”的孩子,这让唐剪顿时忿恨满胸。
陶五壶情绪起伏不定,兀自笑道:“若非如此,老夫为何要潜入罪女湖捞回林迟英的孩子?又怎么会因为林迟英的孩子被郑老三父子欺负,将郑老三那个小妖怪喂了那待宰的肥猪?对对对,还有那路三娘,那个丑恶心黑的妇人,郑老三的婆娘活着时,她就和郑老三不清不楚,郑老三的婆娘死了,她干脆自认正室,也跟着对我儿吆三喝四,百般欺负,所以老夫也杀了她,让她用自己的血煮了那一锅面条!咯咯咯,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