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突厥国师默棘连一脸悲愤的瞪着方铮,而方铮则尴尬的干笑,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默棘连是真觉得委屈了。
时势变迁,此一时彼一时,他明白,如今突厥的国力不同以往,几年内战,耗尽了本国的资源,人口也急速下降,被默啜逼得只能依靠华朝的羽翼庇护才能生存,所谓弱国无外交,国力不如华朝,默棘连无奈之余,只能凡事尽量忍耐,不与华朝冲突,他相信,只要打败了默啜,他便能在草原上大展抱负,总有一番作为,突厥迟早又会强于华朝。
可是……华朝派出的这位北伐主帅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从他率军到草原的第一天起,他便一直以一种挑衅的方式占便宜,缺德事儿干了那么多,偏偏他自己还貌似浑然未觉,看着眼前这位方元帅一脸无辜纯洁的模样,默棘连恨不得抽出刀来一刀劈死他!
默棘连年纪老了,再也不是以前热血沸腾,点火就着的冲动小伙子了,这么多年身处高位,他明白凡事要冷静的道理。
可现在,他很想不冷静一下。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冲动了!
帅帐内沉默良久,方铮转了转眼珠,然后堆上满脸假笑,道:“国师啊,咱们是亲如手足兄弟的盟军,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必斤斤计较?揭过去算了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占你便宜了……”
想想突厥大营里跟遭了灾似的凄凉景象,方铮貌似遗憾的咂摸咂摸嘴:“……事实上,你们也没什么便宜能让我占了,唉……”
默棘连勃然大怒道:“你都把老夫的大营拆得七零八落了,小可汗也被你欺负了,粮食也被你蹭光了,一句揭过去就算了?”
方铮沉沉叹了口气,摊上这么个小气巴拉的盟军搭档,他觉得很无奈。
回顾自己进入草原后的日子,他颓然发现自己除了下达过一次歼灭柴梦山的作战命令外,其余的日子基本上便是与这位老国师斗勇斗智……
好吧,不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斗勇斗智有点夸张了,实际上是不断与默棘连围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扯皮,就跟在菜市场买菜似的,今儿我少给你一毛钱,明儿你再顺走我半根黄瓜……
这样的日子过得真没意思,方铮觉得既然自己是三军主帅,不说百战百胜吧,至少过日子应该积极一点,有上进心一点。
抬头望向帐外,方铮岔开了话题,目光满是深情的咏叹道:“啊,多么耀眼的阳光啊,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默棘连沉着脸冷声道:“方元帅,现在才四更天,太阳还没升起呢……”
方铮:“…………”
沉默良久。
“国师啊,你饿不饿?我叫人给你弄点儿宵夜……”
“哼!老夫气饱了,不饿!”
继续沉默。
方铮有点牙疼,这老家伙今儿是来找碴儿的?老子姿态都放得这么低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就占了你几次便宜嘛,干嘛一副老子挖了你家祖坟的表情?早知道老子就在帐外埋伏五百刀斧手,把你干掉拉倒……
“国师啊,这大半夜的你亲自来我大营,除了诉苦,应该还有别的事吧?”方铮不想在这事上多纠缠,岔开话题问道。
默棘连神情僵硬,表情变幻数次,终于叹了口气,有些颓然的道:“老夫……老夫晚上盘点了一下营中粮草,发现已经全部告罄,我突厥大营从今日起……绝粮了,所以老夫此来,是想向方元帅求助,请元帅拨付老夫一些粮草应急,他日打败了默啜,老夫复国成功,必当十倍奉还。”
方铮笑眯眯的听着,待默棘连说完,方铮笑道:“你我乃盟军,资助粮草是应当应份的,国师放心,我马上给你拨去。”
说着不顾默棘连惊愕的眼神,方铮侧头对温森道:“去传我将令,命军需官给突厥大营送去十日粮草,以解国师之急……”
默棘连惊讶得嘴都张开了,这……这是什么意思?以往向他要粮草,他总是推三阻四,为何今日却如此大方?莫非其中有诈?默棘连横看竖看,都觉得这位方元帅不像那么大方的人,他若要付出任何东西,必定要十倍百倍收回……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想要什么?
默棘连本来准备好了一番说辞,甚至连威胁的话都想好了,如若华朝再不给粮草,他必会率军东去,前往辽州,如此一来,默啜的兵锋将直指幽州和华朝北伐军,任他们自己打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今日方铮竟如此爽快的答应了给他粮草,令他精心准备好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
默棘连面容抽搐了几下,按下满腹疑问,露出欣喜之色,拱手笑道:“如此,老夫多谢元帅慷慨资助……”
顿了顿,默棘连小心翼翼道:“呃……老夫先禀报元帅一声,——老夫没钱。”
方铮一楞,然后笑道:“没关系,这笔粮草不要你的钱,白送,我像是那种敲诈盟军的人吗?老默啊,咱俩认识这么久,我的人品相信你是清楚滴……”
你的人品老夫当然清楚,就是因为清楚,老夫才不得不多加小心。
默棘连犹豫了一下,道:“……我们突厥的女子长得不如华朝女子美丽,做做粗活倒是可以……”
方铮脸色有点黑了:“不用你送突厥女子,本帅不喜女色……”
“老夫的大营也没东西让你拆了……”
咬牙声,嘎嘣嘎嘣:“……我大营已建好,不用再拆你的大营了!”
“你带亲军来蹭吃蹭喝可是吃的你自己的粮草,吃完了老夫还得管你要……”
继续咬牙,嘎嘣嘎嘣:“……不会了,我们自己有粮草!”
“小可汗的***也不能再弹了,再弹就绝后了……”
方铮:“…………”
“国师,你再罗里吧嗦,我想我会改变主意的!”
“啊——老夫不说了,多谢方元帅慷慨资助,我突厥子民对元帅感激不尽!”
得了粮草,默棘连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望向方铮的眼神都充满了善意,他优雅的捋着胡须,不停的朝方铮微笑。
方铮也在笑,凡事有个底线,便宜占足了,也该给他点好处了,再说自己设的那个局本就是冲着所有的突厥人去的,默棘连若拍拍屁股走人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利益,都觉得很满意,然后抬头对视一眼,二人又哈哈大笑,笑得很是舒畅。
在帅帐内坐了一会儿,默棘连拱了拱手,道:“方元帅,贵方大营昨日下午将十万大军尽数遣出,去歼灭柴梦山所部,元帅此举可有必胜的把握?”
方铮眨了眨眼,笑道:“十万人若连柴梦山的两万多人都摆平不了,我干脆趁早找棵歪脖子树上吊得了,还打什么鸟仗,国师放心便是。歼灭了柴梦山,我们对付默啜便轻松了许多,本帅一定竭尽全力,帮助国师和小可汗复国。”
默棘连点点头,又皱眉道:“可是……柴梦山易除,默啜的追兵可不容易挡啊,柴梦山与默啜大营相隔不到百里,两营互为呼应,一个时辰内援军可至,贵国若欲剪除柴梦山,恐怕伤亡不小啊……”
方铮眉尖跳了跳,笑道:“战争总是要死人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能做的便是尽量将伤亡减到最小,不让将士们白白牺牲,我对秦重和冯仇刀有信心,他们是一代名将,自是知道进退。”
默棘连注视了方铮一会儿,这才展颜笑道:“贵国的秦将军和冯将军,老夫远在草原亦久闻大名,相信真神会保佑他们,他们会给元帅带来一个令人满意的战果……”
默棘连长长舒了口气,道:“柴梦山若除去,我们与默啜一战至少便占了六成胜算,老夫也可以安心了。”
方铮道:“依国师之见,若柴梦山所部被歼灭,默啜接下来会怎么做?”
默棘连笑道:“怎么做?他除了暴跳如雷,当然是尽起大军,来与我们决一死战了。”
方铮讶异道:“这么快就进入决战?默啜太冲动了吧?我怎么觉得他像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伙子呀……”
默棘连笑道:“老夫与默啜打了几年仗,对他这个人知之甚详。默啜刚愎自用,对麾下的突厥战士信心太足,他认为天下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再锋利的刀剑,再坚固的城墙,他麾下的战士都能将它们一举击溃,他的自信,已经慢慢演变成自负了。”
“默啜发动决战,也不是一时冲动所至,他有不得不尽快发动决战的理由。”
“其一,突厥部落打了好几年内战,再勇猛的战士也经不住几年内不停的征战,这几年中,战士们刀变钝了,箭不利了,连士气也变得疲惫了,默啜急需用一场鼎定乾坤的决战,来结束这漫长的无止境的征伐。”
“其二,华朝历来奉行战争防御,这次却忽然派遣大军主动北伐,此举令默啜感到了危险,再加上你我合兵一处,从兵力上来说,已经略略超过他了,他必须要用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战无不胜的信心。”
“其三,战争对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损耗是巨大的,几年下来,老夫麾下只剩五万战士,还不得不依靠贵国对我们进行粮草兵器资助,默啜看着风光,其实他也顶不了多久了,他的大军每日所耗费的粮草,每场战争失去的兵力,报废的兵器等等,这些都是一个个巨大的数字,为了养活麾下的战士,他必须尽快发动决战,一举击溃我们,从此草原和华朝对他来说便是一马平川,再也没有任何人来阻止他劫掠的行动了……”
默棘连说完,微笑着望定方铮:“方元帅,若柴梦山已除,决定草原和华朝谁是主人的决战很快便至,老夫静待元帅奏响凯歌……”
方铮神色数变,默棘连的话越听越有道理,看来默啜那家伙真的会不顾一切的尽起大军,提早发动决战,自己这方……有胜算么?
方铮感到了压力。
看着默棘连捋着胡子微笑的表情,方铮明白,这老家伙打算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甭管谁输谁赢,他都会抢上前去夺取胜利果实,老奸巨滑的家伙,打的好算盘,我岂能让你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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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河边的山谷内。
漫天的箭雨毫不留情的射向达塔塔所率领的突厥军队,不断有人惨叫着落下马,也有无数的战马中箭后发出悲烈的长嘶。狭窄的山谷内,鲜血流满一地,无数尸体乱七八糟横卧,又被惊慌失措的战马踩践得稀烂,整个景象比地狱更凄惨。
山谷尽头的华朝中军,冯仇刀当先立马于阵首,对眼前如地狱般的景象毫不动色,他的表情一如平常般冷硬,眼中散发出的光芒,除了冷漠,还有几分无法言喻的快意。
“继续放箭!”冯仇刀冷冷下令。
多杀死一个敌人,来日与默啜的决战便多了一分胜算,身为大将,冯仇刀比谁都明白。
身旁的传令兵开始使劲挥舞令旗,中军后的战鼓擂响,咚咚咚,振奋人心。
山谷两侧的山包上,弓手听到命令,再次张弓搭箭,一轮狂风暴雨的利箭无情的射向困在山谷内的突厥军队。
耳边听着无数的凄厉的惨叫,达塔塔眼中快冒出火来,他扬起弯刀,挡开了几支射向他的利箭,然后嘶声大叫道:“后队改前队,马上撤出山谷,快!”
“我们在山谷外面的草原上展开阵势,与这些可恶卑鄙的华朝人一决生死!”
慌乱中,达塔塔挥刀斩杀了几名挡在路中间惶然逃命的突厥战士,并严厉的下达了撤退命令。
冒着如林的箭雨,花了两柱香的时间,达塔塔终于带领军队撤出了山谷。
突厥人是天生的草原王者,一旦退出那座如地狱般的山谷,回到草原上,他们马上镇定下来,按平日的战时编制列好了整齐的队伍,手中弯刀出鞘,人人眼中冒出仇恨的火花,死死盯着山谷中间黝黑的狭道。
达塔塔已经气得脸都变形了,他策马在阵前,面孔狰狞,嘶哑着喉咙放声道:“马上清点伤亡,快!”
百夫长,千夫长依次将伤亡清点完毕,达塔塔听着伤亡统计数字,脸色变得铁青,忽然猛地撕裂了穿在身上的长袍,仰头嘶声大吼,状如受伤的野兽。
从进入山谷,到匆忙退出,总共半个多时辰的时间,突厥军竟然伤亡近万,这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让达塔塔出离愤怒了。
身为主将,他更在担心自己的下场,自己奉默啜可汗的命令,带出了五万精锐骑兵,这些兵力占如今默啜所有兵力的一半,可自己却因中了华朝人的奸计,误入山谷,半个多时辰便折了一万人,回去怎么向默啜可汗交代?
更别说柴梦山已经全军覆没,面对这样的战况,他回去后将如何承受默啜可汗的怒火?
咬了咬牙,达塔塔铁青着脸,高高举起手中的弯刀,大声道:“我英勇的战士们,只有敌人的头颅和鲜血,才能洗刷我们的耻辱!才能平息伟大的默啜可汗的怒火!”
“杀光华朝人!”所有的突厥战士放声大叫,山谷中遭遇到的埋伏,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
万千弯刀出鞘,清晨的阳光下,散发出一道道刺眼夺目的白光,寂静的草原霎时战云密布,浓烈的杀机在山谷内外蔓延,弥漫。
“卑劣的华朝人!可敢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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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怎么办?是战是撤?”
山谷内,看着黑压压的突厥人列好了进攻的阵势,静静等待着他们出去与之决战,华朝的将领们微微感到心悸。
冯仇刀默默注视着远处气急败坏挥着弯刀,在阵前来回策马走动的达塔塔,良久,冯仇刀的眼中露出了轻蔑的光芒。
这个莽夫!当年来京城与方元帅谈判,没占到丝毫便宜,现在在山谷内又吃了个大亏,又叫嚣着要与我决一死战……
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就没一点长进?
“他要决一死战,本将军就必须要战?他算个什么东西?”
冯仇刀轻蔑的一哼,淡淡下令道:“我们不战也不撤,就待在这山谷中。”
身旁众将不解,不战也不撤?这……这是什么意思?
冯仇刀环视众将,沉声道:“不战,是因为我们打不赢,今日在山谷内歼灭达塔塔一万骑兵,凭的不是我华朝人的勇猛,而是计谋,但若与他们面对面明刀明枪的决战,本将说句泄气的话,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们不能战!”
“达塔塔麾下还有四万人,我们只有五万,兵力上也没占多大的优势,同时我们也不能撤,一旦大军后撤,达塔塔便会掩杀而来,他会逼得我们不得不与他决战,所以,撤退也不行。”
众将急问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便一直待在这山谷内吗?”
冯仇刀难得的露出了笑容,道:“方元帅给本将的军令是保证秦将军所部顺利撤退,我们做到了,而且还歼灭了达塔塔的一万精锐骑兵,战果颇丰,做人要知足,过犹不及,我们必须保存兵力,等待默啜与方元帅的大决战,那个时候,才是我们豁命以报家国之时。现在跟敌人硬碰硬,殊为不智。”
“达塔塔若进攻山谷怎么办?”
“他不敢的,刚刚吃了大亏,他这种莽夫怎么还敢吃第二次?”
“可是……将军,难道我们便一直这么对峙吗?”
冯仇刀笑道:“不用,不出两个时辰,默啜便会叫他回营了,默啜不是个大方的人,他不会容许他的部下拿数万大军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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