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檀本想说,“一个是遇到了明君,一个是遇到了昏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一则景王妃来意不明,再则君王岂是他可以随意议论的?
他做大理寺少卿多年,经手过无数案子,铁面无私,得罪过无数朝中权贵,自然需要谨言慎行,以免让人抓住把柄,他虽然刚直不阿,但是亦知为官之道!
李檀道:“微臣不知,恳请王妃赐教!”
宁静琬看着李檀变幻莫测的眸光,当然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淡淡笑道:“李大人应该知道,明朝后期哪还有什么明君?虽然岳飞没有遇到明君,可是戚继光也并没有遇到什么所谓的明君!”
李檀一惊,景王妃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意,“王妃所言甚是!”
宁静琬道:“李大人无需担心,当今皇上圣明,再则,我们只是谈论史书,并未妄议朝政,李大人放心,断然不会因言获罪!”
李檀俯首,“是,微臣明白!”只谈论史书,不妄议朝政,按凤临律例,当然无罪!
宁静琬淡淡笑道:“岳飞作为抗金名将横空出世的时候,当时南宋朝政已然腐朽不堪,文武百官奢靡成风,虽然国家内忧外患,可朝中当权派还是只知醉生梦死,不顾百姓死活,岳飞身为一代名将,精忠报国,一身正气,自是深恶痛绝!”
“有一次,岳飞归京的时候,当时的权臣秦桧宴请文武百官,令每人作诗一首,本宫还记得岳飞的那首诗是这样写的:自幼从军未学诗,今朝赴宴强为之,削发搓缰系战马,拆衣抽线补征旗,江南美酒君须记,北国风霜我独知,百万金兵临城下,再请诸公去赋诗。”
李檀闻言脸色巨变,神情凝重,岳飞此诗一出,必定将朝中文武百官得罪干净,若是日后出事,也必定没人愿意出面为岳飞说话,更不要说保他了,此言一出,不管是朝中主和派,还是主战派,都会对岳飞敬而远之!
宁静琬将李檀的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戚继光其实和岳飞一样有着保家卫国的豪情满怀,但是他的做法和岳飞不尽相同,戚继光任总兵期间,朝中历任三届首辅,戚继光和他们每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只要是朝中当权派,戚继光都会想法设法送上黄金美人,以期能获得朝中权贵的鼎力支持!”
李檀眼眸眯起,眼神中透露淡淡的不屑,以黄金美人讨好权臣,是佞臣小人所为,他这样的清正廉臣自然耻于为之!
宁静琬不动声色,淡淡笑道:“李大人可知,戚继光年轻之时,明朝贼寇扰民,边境动荡不安,戚继光少年血性,满怀一腔报国热血,初调蓟镇,即上书朝廷,请求拨十万兵将供自己训练,以增强战力,保家卫国,李大人可知道当时朝廷是如何答复的?”
李檀沉吟片刻,斟酌道:“彼时戚继光年轻,就算文韬武略,又有一腔报国壮志,但微臣推测朝堂并不会准予他的奏请!”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好的,但是李檀多年的朝政经验告诉他,朝堂根本不可能答应戚继光这样一个热血青年的奏请!
宁静琬笑道:“李大人言之有理,戚继光上书之后,朝中上上下下反对声一片,全都指责他”求望太过,志意太侈“!”
李檀虽然刚正,却并不迂腐,很快就发现景王妃其实意有所指,脸色越来越凝重。
宁静琬继续道:“经过了当头棒喝出师不利这件事,年轻的戚继光很快就明白,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仅有一身浩然正气,和满腔的报国热情是远远不够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想要实现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还百姓安宁,必须要获得朝中权贵的支持和提携,否则一切都只能是空谈,最后必将一事无成,怀抱再美好再宏大的政治理想,最后也只能终生不得志,郁郁而终!”
李檀陷入沉思,景王妃说的话句句在理,他久在朝堂,见过的事情多得去了,深知景王妃说的话是事实!
宁静琬看李檀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似乎并不再反感戚继光以美色黄金讨好权臣的行为,声音也变得轻柔,“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戚继光的操行远远不如岳飞,但戚继光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在任蓟镇总兵期间,虽然朝中换了三任首辅,戚继光都与他们每一个都保持良好的关系,戚继光以美色讨好权臣的行为固然令人不耻,可谁又知道,戚继光为了国家安宁,在这简单的”关系“二字背后,是怎样忍辱负重和费尽心机?”
宁静琬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话,李檀也一片沉默,不得不说,景王妃的触动了他,雅间之内,是剩下一片茶盖划动瓷杯的声音,越显安静!
半晌,宁静琬才道:“本宫也记得戚继光写下的诗词:”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是何等的壮志凌云,意义风发?这样的人都能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忍辱负重,不知道给了我们这些后人怎样的启示?”
李檀似有所悟,却并不表态,“微臣愚钝,请王妃明示!”
宁静琬品了一口清茶,声音悠然,“大理寺专司查案,朝中上下却贪弊之风,李大人若是只抓小虾,不抓大鱼,当然不痛不痒,难有成效,只会愈演愈烈!”宁静琬知道,这话也只对李檀有用,换了别的官员必定会推诿,说什么自己权责有限,又怕得罪权贵,李檀不一样,清正廉明,对贪污渎职的行为一向深恶痛绝,自己的话一定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王妃言之有理!”李檀终于转变了对景王妃一直以来的戒备态度!
宁静琬道:“本宫知道李大人为人耿直,忠义有加,对有些非常之路并不屑为之,但是有的时候正是这些非常之路反倒可以帮李大人大忙!”
李檀终于带了一丝浅淡的笑意,“王妃所言甚是!”
宁静琬淡淡笑道:“李大人在大理寺查案多年,自是见识过无数贪弊的官员,查案经验丰富,本宫只不过是在班门弄斧!”
李檀很快就恢复了肃然的脸色,沉声道:“王妃太过自谦了,王妃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令微臣受益匪浅!”
宁静琬缓缓道:“贪官之所以为贪官,大多会欺世盗名,表里不一,人前清正廉明,人后比谁都敢捞,正所谓人前是佛,人后是魔,台上是人,台下是鬼,不仅仅是一般的戏子,能做到位高权重的,大多是名角!”
李檀面部的线条再次松弛了下来,“王妃说的是!”看来王妃对贪官的这一套了如指掌!
宁静琬继续道:“贪官都知道贪腐有风险,所以贪腐的手段自然也层出不穷,那种直接送珠宝黄金的那种低级手段早就过时了,不仅太明目张胆,也最容易被大理寺抓住把柄,所以现在他们受贿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就算李大人执法严厉,面对这花样百出的受贿手段,有的时候也无可奈何吧?”
李檀暗暗心惊,景王妃一番言论,句句说到他心里去了!
宁静琬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贪官大多外强中干,比谁都怕死,他们渴望得到强大力量的支持与庇佑,这样贪腐起来才有一种安全感,所谓法不责众,集体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背后的靠山出面保他们!”
李檀认可道:“王妃的话一阵见血,微臣佩服!”字字珠玑,确实不像深闺女子的一番言论,李檀对宁静琬的出身背景并不是非常了解,他原本就不是朝中上蹿下跳,多事之人!
宁静琬道:“位居要职的贪官,善于任人唯亲,结党营私,在各种要害位置安插自己的人,形成一股强有力的反大理寺的力量!”
宁静琬说完之后,浅浅抿了一口茶,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李檀,“李大人,本宫说的可对?”
李檀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年轻的景王妃,的确是个人物,把官场的现状,还有他面临的困境分析的一清二楚,“王妃明察秋毫,微臣佩服万分!”
宁静琬淡淡笑道:“李大人,本宫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李檀蹦紧的弦已有所松动,声音也缓了下来,“还请王妃明示!”
宁静琬淡淡笑道:“李大人,本宫只是想说,做贪官要歼,做清官要更歼,要不然你怎么斗得过那些老歼巨猾的贪官?”
李檀眼中有迷惘之色,宁静琬知道李檀这样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官员,一时未必能接受自己这样的言论,不过宁静琬知道,自己今日的这样一番话语,李檀这样聪明的人是听进去了!
李檀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
宁静琬道:“方才李大人说过对于有证据的,自会加以法办,而对于明知贪腐,但抓不着证据的人,却无能为力,任由他们恣意妄为,无法无天,成为国之蛀虫,李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蒙皇上圣恩,岂能听之任之,毫无作为?”
李檀感到后背有些发凉,急忙起身,俯首在宁静琬面前,“请王妃明示!”
宁静琬一字一顿道:“非同一般之事,自当循非同一般之法!”
宁静琬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李大人,本宫言尽于此,告辞!”
李檀会意,“微臣明白,谢景王妃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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