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笼大且沉,砸向地面砰砰作响,抬箱子的小厮躬身后退,突显出随着箱笼站定的四位常字辈丫鬟。
有那消息闭塞的官夫人不由低声探问,知府夫人笑容微扬,透着瞧好戏的兴奋,“乾王妃名下的针工坊、慈善堂的账目,都是常三、常四两位姑娘管着的。而常一、常二两位姑娘,在祁东商会初始建立时,可没少帮着忠爷’打下手’。”
前者擅查账,后者擅查证,这四位一出现,可见想搞事情的不单是李松,还有李英歌。
悄声议论的官夫人顿时噤声,花厅内一片沉寂。
如老僧入定的定北候缓缓抬眼,老而弥辣的目光扫过常一四个,露出个无奈而感叹的笑,“我淇河李氏的家务事,倒惊动了乾王府的人。老夫惶恐,不想松哥儿离家多年,竟和至亲生疏至此,自家事要劳烦外人出人出力。忠爷话说得响亮,老夫却不敢生受,如此就请诸位指教罢。”
仿佛看着小辈胡闹而痛心的长辈,坐得稳端得正,不在沙场仍不失儒将风范。
他复又垂眼静等,众人见状不由目光各异。
定北候太夫人闻言面色越发淡定,捏着腕间檀木佛珠闲闲拨动着,不再理会忠叔,只似笑非笑看着常一四个。
忠叔哈一声讥笑,“瞧这一个两个脸皮比城墙还厚,我就是个粗人,见不得人装象。姑娘们赶紧的,趁早把这些个装模作样的老东西打回原形!”
常一四人有样学样,哐啷一一踢爆定北候府抬出的箱笼,和忠叔并肩踩在散落一地的木渣子上,悠悠然开自己的箱,报自己查的账。
这踩的可不是木渣子,而是定北候府的威严。
画风如此严肃活泼,全然是冲着撕破脸的来的,众人表示惊呆了。
定北候纹风不动,定北候太夫人却是面色微沉,耳听那一句句高声唱念,越听面色越黑。
“看来是我见识太少,原来忠爷所谓’侵吞’,是这么个意思?”定北候太夫人满脸羞恼,偏头看向李英歌,“乾王妃这是何意?忠爷和几位姑娘是您名下的能干人儿,怎么就将能耐用到了我定北候府的内宅里头!
这一人一句的,查的报的都是我和几位儿媳的嫁妆!我倒不知道,这女人家的私产和公中产业有什么干系!松哥儿想讨回内二房产业天经地义,您即让人起了这个头,我也不吝啬出些体己贴补松哥儿。
只是您再看重松哥儿,也没有这样偏帮的!侵吞?这般作派,倒像是要吞了我们娘儿几个的私产,尽数去填内二房早已落魄的窟窿!松哥儿亲疏不分,已是叫我等族人心痛。您可是名声在外的乾王妃,切莫做那仗势压人的帮凶!”
内大房这一对老货惯会装模作样、能说会道,话音未落,已掀起众人嗡声议论。
李英歌很想不雅的掏耳朵,手抬到一半改了道,指着常一四人道,“继续,念。”
她等来这一天,可不是来听人在耳边乱吠的,有屁憋着,别乱放。
常一四人顿时抑扬顿挫,念罢定北候太夫人婆媳几个的私产,话锋突然一变,高声报起黄氏的嫁妆产业。
众人更惊更懵,视线在定北候太夫人和黄氏之间来回打转儿。
定北候太夫人心下大惊,已然听明白其中门道,黄氏却绷不住心底动摇,本就欠佳的病体顿时瘫软,只死抓着椅子把手,不自觉去寻对坐的袁士苍,二人目光一碰,已是各自汗湿脊背。
李英歌踩着常一四人的话音尾巴,表示请别侮辱忠叔的能力和智商,“太夫人可听明白’侵吞’二字的意思了?淇河李氏接管的不过是内二房明面上的产业,账目做得再漂亮,也不过是糊弄外人用的。
内二房最值钱的私产、我那枉死族姐的嫁妆,暗地里早叫你们瓜分打散,吃进了定北候府和袁家的内宅妇人嘴里。吞你们的东西贴补窟窿?太夫人这话好笑,那窟窿就是你们亲手捅的,难道不该你们来填?
水过虽无痕,雁过却必定留声。你们粉饰得再好再深,也禁不住有心人的排查。忠叔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捉干净你们盖在锦绣被下的虱子。你们不嫌身上痒,我还嫌看着恶心。这些,只是物证。”
她占尽先知,前世无心被有心算,今生以牙还牙,同样有心算计无心,定北候府和袁家防不胜防,只配挨打。
她嘴角挂冷笑,冲忠叔颔首,“带人证罢。”
不等众人反应,忠叔就折身出花厅,亲自押着一批形容凄惨、衣裳破败的人进来。
七八个半老旧仆张口就嚎,自称是被定北候府和袁家早年暗中处置后,得忠叔所救苟活下来的家仆,男男女女,或粗噶或尖锐的指证道,“是定北候府和袁家包藏祸心,暗中联手害得内二房家破人亡,又买通了袁氏族里被打死的那个子侄,逼得昭武将军离家后,又先后派人暗中追杀,想要赶尽杀绝!
老天有眼,让内二房有沉冤得雪的这一天!奴婢们助纣为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奢求苟且存活,只盼今天能揭破定北候府和袁家的恶毒嘴脸,为受奴婢们连累而枉死的家人讨一分公道!求乾王妃做主,求知府大人做主啊!”
众人只觉信息量太大,议论声停,只愕然看着一行人证哀叫哭嚎。
黄氏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忍着没有破口大骂放屁,他们的人绝对处理干净了,这些人证是假的!
都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
去你的真凭实据!
李英歌心下嗤笑连连,暗道这些不过是开胃菜,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在座之人无不有头有脸,那些官员商贾、夫人奶奶,才是最真实最有份量的旁听“人证”!
一旦种下八卦的种子,不愁它不发芽迎风长,刮遍东北地界,刮烂定北候府的脸面和名声!
李英歌细细抚着袖口纹样,垂眸一声叹,“有时候,天算不如人算。族姐生前已有所察觉,早在被你们暗算葬身火海之前,就将所觉所察书写成信,暗中送进京交托于我。足可见彼时族姐伶仃,被你们明着暗着,逼迫到了何种境地。
事关重大,可惜那时我尚年幼,人小力微且顾忌重重,只得委托忠叔暗中相助。后来,昭武将军险象环生,得以风光回归,才有今日这名正言顺的讨冤伸屈。家国军事暂了,合该来清算一下淇河李氏的’家务事’了。”
众人一听还有这样一番隐情,顿觉神展开得简直曲折,精彩程度完美赶超戏本子,议论声一时大躁。
定北候太夫人强撑着面色不变,拨动佛珠的手背却是青筋凹凸,咬牙待开口,却听身边一声长而重的叹息。
定北候掀起眼皮,直视李英歌道,“老夫不知乾王妃和松哥儿私下里,达成了怎样一番协议。也不知乾王妃今日作为,乾王殿下可知道?乾王妃若是看上定北候府的哪个庄子、铺子,只管开口,老夫定当双手奉上。
何必闹这一场,还牵扯进袁家人?袁夫人曾是内二房的亲家母,袁大人更是为乾王殿下、为东北大军征战粮草尽心尽力的朝廷大员,乾王妃此举,也不怕寒了人心?
物证能造假,人证能造假,笔迹一样能造假。乾王妃摆开阵仗,若是为了构陷定北候府,实在不必委身行此自掉身架、自毁声誉的事体。您和松哥儿想要什么东西,不如私下换个地方商议,老夫自当洗耳恭听。”
他句句巧妙,不作辩白胜似洗白,暗指未到场的萧寒潜才是关节人物,更暗指李英歌见利起意,欲和李松分食定北候府的权势财力,才联手做出今日这一场瓮中捉鳖的局。
众人闻言只觉又是一场峰回路转,议论声稍减,看一眼伏地啜泣的人证,再看一眼始终不言不语的李松。
李英歌则表示赞同定北候的话,“侯爷所言甚是,怀疑我的人无可厚非,若是连定北候府的人都怀疑,那就当真可笑了。我本想给定北候府留一分体面。侯爷既然避重就轻,难得开口就要颠倒黑白,显然是给脸不想要脸了。”
她眼风一转,“请人进来罢。”
还有人证?
而且是定北候府的自己人?
众人暗道好精彩,齐刷刷扭头去看忠叔,却见领命的是常青,须臾引着位穿着素净的年轻妇人进来,不喝不骂,只侧身退开,那妇人就自觉跪上地面。
定北候太夫人满脸惊愕,忍不住转头去看定北候,就见定北候亦是眉心大皱。
有定北候府的下人失声喊道,“大夫人?!”
众人恍然。
定北候嫡长子死于沙场,没留下子嗣,只留下个寡居候府大房的遗孀,大夫人念佛守寡,平日便深居简出,从不出外交际,几乎连大房的门槛都鲜少踏出,今日寿宴,她一个寡妇自然不会露面。
众人不由恍然变疑惑,想不通大夫人这是做的哪门子的人证,难道要指证自家人,毁了自己的庇护之所不成?
明明暗暗的审视目光,不由齐齐扎向大夫人。
大夫人早已又羞又愧,露在外头的手脸烧得通红,行事却半点不含糊,扒着地砖猛力磕头,哀声道,“父亲、母亲莫怪儿媳不孝!儿媳退无可退,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才行这忤逆之事,儿媳不过是为了肚里孩儿,不过是想儿媳和孩子都能活命啊!”
众人暗暗点头,原来如此,大夫人也是个逼不得已的可怜人啊。
感叹到一半险些跳起来,纷纷改而暗骂卧槽!
一个寡妇!
哪儿来的孩子!
谁的孩子?!
众人表示消化无能,一脸惊悚的盯着大夫人,下巴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