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鸯的反应平静到出奇,她没有大呼小叫,嚷嚷道:“我不信,你在胡编乱造……我母亲为什么要自杀?这根本没道理。”
她的眼神仅仅只是闪了闪,似乎是顿悟了什么,沉默罢,跟着淡淡应了一句:“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初是谁开的枪,其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妈已经死了。”
“不,这很重要。你在恨我。我必须让你知道……”
慕戎徵用了重音,目光灼灼盯着她。
“我是在恨你。”蔚鸯静静地承认,“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其他还有原因让你恨我?”
他蹙起剑眉,脸上有点茫然。
一直以来,他以为这是主因。
“现在我隐约有点明白了。”蔚鸯喝着茶,闻着茶香,忽又扔出一句不着边的话,“因为你那见不得光的身世,你选择借那个机会割切了我们之间的一切,独自一个人背负乱伦这个秘密,把我送回了东原,把你自己永远定格为裴渊的儿子。这就是你当初和我一万两断的真正原因,对吧……”
聪明的女人,有时候甚至不用你过多的解释,她就能举一反三,将他深藏的秘密剖析清楚。
唉!
慕戎徵暗暗一叹,默认了。
事到如今,当秘密不再是秘密,他也就没了继续隐瞒的必要,即便这会造成不可挽救的伤害——眼下,他要是不承认,他和她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震惊,蔚鸯一径用异常冷静的语调追问。
“我爸动手术之前。”
当时,裴渊附到他耳边拼尽力气说了一句话:“小洲,你是郦南森的儿子,你不能娶她,不能,知道吗?”
无比简单的一句话,顷刻间把他努力那么久想要得到的幸福一棒子打了一个粉碎。
他是郦南森的儿子,她是郦南鑫的女儿,他们成了堂兄妹。
这个真相太可怕了。
“乱伦”这件事,放在寻常人家都是骇人听闻的丑闻,何况是一国的总统府,这样一个爆炸性新闻,将彻底抹黑郦家,也会彻底毁掉他们俩。
爱一个人,不是把那个人拖进地狱,而是希望她(他)可以过得更好,盼望她(他)活着的每一天里可以开怀大笑。
纵然再爱,必须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哪怕内心会因此千疮百孔,哪怕余生会就此不得安宁。
“所以,你隐瞒了是我妈开的枪;所以,你在我最伤心的时候选择分手;所以,你没问过我的想法,就把我送去了东原……”
三个“所以”,她一边回忆当初,一边锲而不舍追问。
想当初,她真的很受伤……
如今才明白,他心里的伤,不见得比她小。
“那时,我爸一直昏迷不醒,你留在我身边很不安全……”
天知道,将她送去东原那个充满危险的地方,他有多担心,可是他没得选择了,只能这样做。
只是没想到,事到这么些年,这个秘密还是被曝光在了世人面前——因为这个秘密,不管是东原,还是南江,都会有大动荡,可现在,他顾不上去解决负面影响,只担心从明日起她会受到伤害。
“蔚鸯,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轻轻地问道:“那时你怀着孩子……为什么你一个字都没提……”
这一刻,一个清楚的认知已在大脑皮层形成:郦羲庭肯定是他女儿,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女儿和小乖长得一丝不差,但肯定“是”是错不了的。
“那时发生太多事。后来,已经没必要说。”
没有否认,蔚鸯平心静气承认了这个事实,没有抱怨眼前这糟糕的局面:小心翼翼生下养大的孩子成了乱伦的笑话,任何一个母亲遇上这种情况都会崩溃的。
可她没有。
这样的她,真的是太沉得住气了。
慕戎徵觉得:她真的让他刮目相看,急乱的反倒是他。
知道自己有一个漂亮女儿,这与他来说,本该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可现下,他哪顾得上享受这种喜得千金的欢喜,有的只是焦虑。
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陷在丑闻内,他得保护她们母子俩。
这是他此刻内心唯一的想法。
“蔚鸯,你马上带着孩子出国吧……”突然站起,他来到她面前,将她拉了起来:“然后隐姓埋名,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这里的麻烦交给我……”
公众的舆论能在无形中致人于死地,顶着丑闻长大的孩子,这辈子都会受它影响。世界很大,躲起来,她们还能平静的过日子。他希望她们可以快乐的玩耍,可以不受影响的逍遥世外。
“那你呢?”
她看向他,八年不见,年轻的慕戎徵蜕去了身上的稚嫩,他的言谈更成熟威严了,眼角也隐隐有了鱼尾,可眼底的关切依旧,只要对视,还是可以感受到的——他对她的感情依旧深厚。
“你要怎样处理这次危机?”
作为南江的领导人,面对这种丑事,他的处境会很难堪。
她想知道他的计划。只要他愿意说,她可以……
“你不用管我。”他望着美得像怒放的玫瑰一样的女人,手情不自禁覆上她娇嫩的脸孔,“蔚鸯,只要你安好,我这边我能处理好。”
这个回答令蔚鸯有点心冷。
慕戎徵哪知道她在想什么,指间的细腻,传递上来的温烫,令他情难自抑,一句话脱口而出,“蔚鸯,我……我能抱你吗?”
“不能。”他的温情没能得来回应,她一口拒绝得无比干脆,绝情的话跟着撂了过去:“还有,我们已经一刀两断。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往后退了一步,她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大,冷静到匪夷所思的目光,闪着暗光。
是的,她忽然就变了脸——刚刚还好好的呢!
慕戎徵不觉愣了一下,马上跟着沉下脸: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蔚鸯,你必须在这件事扩大之前离开,小乖会受伤的……你也会……”
蔚鸯不领情,冷淡一笑,以最快的速度截住了他的话,“裴御洲,你是我什么人?我该怎么做,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操纵?”
两道目光凛然对峙时,他感受到了她想要和他划清界线的决心。
“我……我是为你好。”
“抱歉,我不需要。”
转身,决然离去的步伐让他着急。
“蔚鸯……”慕戎徵憋着气拦上去直叫,“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解决问题,就算你要和我秋后算帐,那也得分一个轻重缓急……”
“我没账和你算。”
“蔚鸯……”
“让开……我要回家。”
“你能不能别胡闹?”
“我胡闹?”
蔚鸯冷哼一声,立刻严声厉叱了过去,字字铿锵:“裴御洲,你给我听好了,今天这件事,你们南江怎么处理,那是你们南江的事,我是东原人,东原方面东原自己会解决。你不要以为我还是那个事事会躲在你背后,必须由你保护的小丫头。裴御洲,我现在是郦苳暖,不需要你来指挥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记好了,你根本没那资格……”
被这么一怼,突然之间,慕戎徵反而倒开了窍,一下子明白了她生气的原因。
她气他:遇事独裁不商量。
八年前,他独自背负秘密,将她“抛弃”;八年后,他又想独自扛起,想把她送走。
可他之所以这么做,究其原因,是出于深爱啊!
因为深爱,所以不想她背负这样一个可怕的乱伦包袱。
因为深爱,所以不想她受到伤害,希望她能活得快活。
因为深爱,他愿意遍体鳞伤,愿意独自在地狱里受着折磨,愿意故作坚强。
她不懂吗?
莫名的,他很憋屈,很想发脾气。
他追了出去,看着她没有任何迟疑的步子,又顿悟了一件事:他和她,不是不爱,是他爱全盘掌控,而她已不愿听任摆布。
以前的她,或者没能力反抗他,可现在,她不会被他左右,并且她会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两个都有主意的人,在办某件相同的事情时,如果没有商量,各行其事会怎样?
就会起争执,很容易把事情办砸。
“蔚鸯……”
迈开长腿,他快跑追上。
“你又想发什么疯?”
蔚鸯冷着声音叱问,神情越来越不耐烦。
“我不赶你走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一起面对。今天这件事,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着解决好不好?”
多少政治会议上,他都能一手把控方向,但是,在他和她的问题,他再不能独断专行了,因为这个小女人不吃他这一套。
“你坚决要走,是不是你心里已经有解决这件事的方案了?”
和人低声下气地说话,也只有她能把他逼成这样。
蔚鸯却依旧不卖账,一径冷笑道:“裴御洲,你是南江的大领导,我是东原的小干部,我们能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麻烦你别来烦我……”
绕开,往外而去,浓浓的夜色里,高后跟踢他踢他无他响亮。
慕戎徵皱起了剑眉:怎么办,她还是不肯好好和他说话,唉,这个要人命的小女人,现在真是越来越难应付。
“张副官,派车上去保护她回去……”
终究还是担忧她,想了又想,他还是把张副官派了出去。
*
蔚鸯坐上了张副官的车,淡淡只道了一句:“回总统府。”
一路,她不说话,闭目思量。
张副官几次想说话,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想到四少和她竟是堂兄妹,心下真是为四少心痛——这些年,四少心里过得得有多痛苦,如今,秘密被公开了,这件事又得如何收场啊……
最终张副官还是没有说上半句话,看着蔚鸯进了总统府后门,这才折了回去——今晚上,他们得想出对策,关于今晚上爆出的新闻,必须圆满解决。
*
蔚鸯从后门进入总统起居区——凌水居。
没意外,凌水居内全是行政高官,他们一个个束手无策,有些还穿着晚宴的礼服,脸上露着隐约可见的疲惫之色,目睹她回来,一个个让开了道,投射过来的目光皆是那样的。
蔚鸯视若不见,上了二楼,总统的侍卫长胡海守在书房门外。
“叔叔在里头吗?”
“在。总统先生说了,只要您一回来就请马上去见他。”
“嗯。”
蔚鸯推门走进书房。
房内只有郦南森,不见她哥哥郦砚东。
郦南森正闭目养神,面前摆着一张照片,四周安静极了,唯有挂钟在滴嗒滴嗒不停的回响。
她走上前瞄了一眼,照片上的人是笑若春风的裴沫莲,年轻的少女,含苞欲放的青春,美呆了。
“叔叔。”
轻轻地,她唤了一句。
“你来了。坐。”
郦南森睁眼,一脸关切地望着。
“外头一团乱。您倒好,在这里偷闲……”蔚鸯倒水喝:“郦砚东呢?跑哪去了?”
“他是你哥,别老直呼名字。”郦南森纠正这个喜欢由着性子胡来的孩子,发现她还真是不慌不乱,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事,完全不是事一样。他不觉深深一瞥,这丫头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蔚鸯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儿时和哥哥是怎样的关系,她已不记得,她记得的只有这么一件事:因为他,闹出了一场轩然大波,她没了养母,裴玉瑚没了孩子,而亲生父亲遇刺一事到底还是没有调查清楚,两地的关系,却因此而僵持了八年之久。
对于她来说,上一代的恩怨不是不重要,而是不该以极端的方式弄成这样一个局面。为此,她挺怨他的。
“叔叔,事到如今,你还想任由事态恶化下去吗?”
蔚鸯撑着纤纤下巴,眨巴眨巴眼睛,那神情是如此的耐人寻味。
郦南森扬了扬浓眉,抱胸回睇过去,“你觉得我能终结事态恶化?”
“难道你想让舆论毁了你亲生儿子吗?”
她淡淡质问。
“光凭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我怎么确定那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一问,也的确够尖锐。
“如果当事人已经亲口承认这件事呢?叔叔,难道你不是在等我带回这个消息吗?”
都是聪明的人,蔚鸯太明白郦南森此刻不理会门外头那一帮公关部人员所为何来,他在等她的消息——关于裴御洲的身世,他需要进一步得到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