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夹河后,军队安营扎寨,陆玉武就把她安置在营帐中,开始准备明日的一场决战。
四十里外的孙怀蔚在听完探子回报时,忽的从椅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一脚踢翻了炭盆也不知道。
他在去年漫长的自我折磨后,身体渐渐虚弱,倒春寒袭来时,没留神染上了咳疾,畏冷极了。和他议事的军师将帅们都不大愿意进他的营帐,因为里面总烧着炭火,太热了。
可他还披着件玄色锦缎的披风,面色苍白地讨论如何应敌。
他的小丫头如何了,他一直知道。大军潜不进北平,老百姓总能。孙怀蔚派去北平探哨的锦衣卫不少,都扮成寻常人家进了城。所以承钰成亲他知道,北平的王爷王妃如何恩爱他也听闻了。
最初是无法抑制的激怒,他把给她画的画像全部撕得粉碎,她曾经穿过的衣服,一件一件,他在无数个冷清的夜搂在怀里的锦缎,也通通扯成了满地的碎布。黑夜来临时,他又倒在那堆撕碎的衣裳中,无声地,麻木地接受荒芜寂寞的蚕食。
再之后,他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决心,只有把她抢回来!他冷静下来,开始统筹三军,开始钻研战术,开始做他一切能做的,只要抢回她!
孙怀蔚跑出几步,吸了几口凉风,肥里一阵刺痒,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蒋驭追上来,看到自家大人苍白孤冷的脸庞,劝道:“夜里风大,大人请回去吧。”
“北军是不是就在那儿?”他抬手指了指,其实什么也没有,四十里开外,看得见敌军才怪了。
不过蒋驭还是回答:“是,北军就在那处。明日就是决战,大人千万保重身体,还是回去吧。”
孙怀蔚摇摇头,薄唇是淡淡的紫色。“一年了,整整一年了,这恐怕是一年来我距离她最近的时候。”
蒋驭还在思索怎么回答大人,就听一阵急促的咳嗽后是狂怒的吼声:“他在想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然把她也带来了!”
“若她有个好歹,我就要他千刀万剐!”
蒋驭不敢接话了,睃了眼,发现那身玄色的披风抖得厉害,大人又在咳了。
他见劝不了,就让人回营帐端了热茶过来,递给大人。孙怀蔚一仰头喝尽了,喉头滚了滚,觉得好一些,仍旧站在原地,朝北军驻扎的方向遥望。
那是他的烛,可现在被陆玉武的灯罩罩住了,他要想拿回来,就必须打破灯罩。
翌日,孙怀蔚准备了大量的火器和弩箭,迎接这个自己撞上来的灯罩。东昌之战虽然没能拿下陆玉武的性命,但好歹让他折了陆平里这一心腹大将,挫尽了北军意气。
承钰当然知道不远处孙怀蔚的存在,不过她相信她的玉武哥哥,她的丈夫,不会让那个人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不会让他再伤害自己分毫。
夹河之战一连打了十余日,虽然北军勇战,但到底敌我悬殊,不抵南军的火炮弓弩,最后不分胜负,只是双方都损失惨重,不得不停战休兵。
孙怀蔚又一次明白这个灯罩是不容易能打碎的,他带领着残兵退回德州,而陆玉武则率军回到北平。
承钰回去后就发现自己的小日子迟迟未来。这段日子玉武哥哥因为紧张战事,又在行军途中,同房次数并不多,两人往往相拥着一觉睡到天明。
那就是二月的……她想起他抱着自己每晚每晚的要,每一寸都让他尝遍了,还喂不饱的样子,忽的脸蛋微红,看了眼坐在身边和她一起吃饭的人。
陆玉武正给她夹狮子头,发现他的小王妃看了自己一眼,眼底还带了几分害羞,笑了笑,问:“我的小仙女在想什么?”
承钰白他一眼,嘟嘴道:“没想什么。只是想告诉玉武哥哥,你闯大祸了。”
“什么大祸?”陆玉武以为她在和自己说玩笑话,逗孩子一般的语气问她。
她却不理他了,吃他夹来的狮子头。馅是剁得很细的,酱汁也调得鲜美可口,但她今天吃在嘴里,总觉得味同嚼蜡,闻着还有点犯恶心。别的也不想吃,忽然无比的想念起从前在世安王府喝的冰凉凉的酸梅汤。
晚膳扒拉了两口,她就放了筷说吃不下了。陆玉武还以为她生病了,赶着用手心贴在她额头上。
“我怎么觉得你的额头比我的烫些?”他皱了皱眉,忙让丫鬟去请大夫来。
承钰也不拦他,吃过饭就歪在美人榻上,半垂着眼眸拨弄他腰间香囊上的流苏穗子。
“你是不是今天在书房外等我时吹了风,着凉了?”陆玉武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这虽是初春,在金陵倒好,北边还冷着,你从小身子骨就弱,这回真要病了,就好好在屋里养着,也不许嚷着要去骑马了。”
因为怕她摔着,所以他一直没答应教她骑马。谁知道从夹河回来后,他的小王妃竟是无师自通了。有一晚他从营帐里出来找她,远远的就看到她和段越珊各自骑着匹白马,跑得飞快,吓得他赶紧也打了马追过去。
承钰还是不理他,把他香囊的流苏分成三股,自顾自编出了条短短的辫子,手一放,又看它自己散开,不过被她这么一摆弄,穗子不再像之前那么顺,有些往外张扬起来。
她抚了抚穗子,半晌才说:“是不能骑马了,得在屋里养着,玉武哥哥也得休息一段时间了。”她回忆起从前看父亲姨娘和三舅母怀孕的反应,觉得是八九不离十了。
陆玉武却不明白,愣头愣脑地问:“为什么说我也得休息了?”
承钰更不搭理他了,抿嘴轻笑了声儿,在榻上侧过身背对他。陆玉武听不到她回答,一双手轻轻掐在她腰上,挠她痒痒,“说呀,为什么,你说个缘故出来,我就休息。”他还以为她是要自己在屋里陪着她,不出去忙外边的事。
承钰吃不住他挠,“哈哈哈”笑着扭过身,按住他的手,求饶道:“玉武哥哥别挠了,我说还不成吗?”
要说时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外边丫鬟说大夫来了,陆玉武也就不逗她,把她从美人榻上拉起来,牵着她去看大夫。
大夫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头,为她诊了脉,一张脸笑得红鸡蛋似的,拱手对陆玉武说道:“恭喜王爷,王妃这是有喜了。”
承钰因为猜到了,所以知道结果时心里道了声“果然”,只是喜悦。而陆玉武事先毫无准备,听完后怔愣了不止一刻,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是吗?有喜了?”他眨眨眼,觉得不可思议。
“千真万确,王爷,王妃已有孕两月了。”大夫说,“王爷派个人随我去取些安胎药回来,让王妃定时服用吧。我看王妃是虚寒体质,得多温补着才是啊。”
“噢,好,温补,走吧。”陆玉武说完就要和大夫一起去取药。承钰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背,嗔笑道:“呆子,让你派个人去,又没叫你去。”
他木偶似的依她的话,指了个贴身丫鬟跟着大夫去,回头看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在问:“你就没有什么和我说的?”
“我……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欢喜得有些不知所措,该说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此刻只有骑了马疯跑个十天十夜才能冷静一点。
承钰走上前一步,双手抬起来环住他的脖子,踮了脚尖凑到他耳边,含笑说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我来告诉你。玉武哥哥啊,你要当爹爹了。”
温香软糯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他面朝门外,看到丫鬟在廊下点起了灯笼,一盏又一盏,红绡纱的圆灯笼,像个穿红肚兜胖乎乎的小团子,正笑呵呵地叫他“爹爹”。
他傻笑了一声,喃喃说了句“乖”。
不过还没过兴头,晚上他就尝到苦头了,因为他的王妃要和他分开睡了。
他再三保证自己一定安静地躺下就睡,承钰才让丫鬟把他的被褥从书房抱回来。几晚下来,的确很安静,吹了灯两人说会儿话就睡着了,不过早上醒来她总是发现自己被一具炙热的身体贴得紧紧的,手臂不是搁在那两处前,就是缠着她的泊子。
像个大熊似的搂着她。
但聚少离多的日子很快便开始了。陆玉武又要出征了,因为承钰有孕的缘故,不宜再跟着他行军颠簸,因此他留了重兵把守北平,让她在王府内安心养胎。
今年的四月到七月,大概是她人生度过得最漫长难熬的岁月了。这几个月里,他去打了真定,他去打了德州,他去烧了南军粮草进攻沛县,期间断断续续地回来看她,思念有多深,再分离的时候就有多不舍。
将军的女眷们来陪她说话也不能缓解了,承钰埋头做针线,给他做,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孕期又嗜睡,她吃过午膳,往往能睡到天擦黑的时辰。然后呆望门外寂静的庭院,问丫鬟今日有没有王爷的信。
七月中旬他带兵进攻彰德时,南军竟趁虚攻打北平,幸而留下的重兵坚守,撑到他回来救援。打退了南军,他赶回王府后直奔内院找她,牢牢地抱了好久也不愿放手。
在这之后他没再出战,守着北平,一连在王府陪了她三个月,直到十月初,孙怀蔚命大同守将袭入紫荆关威胁保定,他才不得不率军援救,直到月末又班师回府。
这时承钰有孕快九个月了,肚子大得吓人,站起来连脚都看不见,走一会儿便酸胀难受。所以只要陆玉武在,一看她要下地,都是跑上去抱的。
她这一胎怀得辛苦,前几月吃什么都吐,小脸吐得蜡黄,他每次回来,摸着她细藕似的胳膊,心疼得紧,甚至开始不想要这个磨人的孩子了。
但看她很快乐的样子,月份渐长,常说感觉孩子在动,在踢她,他被她的快乐所感染,在府上的日子,每晚都要贴着她圆滚滚的小腹,说些孩子气的话,试图逗他们的宝宝。
陆玉武打算等承钰生产后,明年春再出师南下。自他知道她有孕后,心里便又添了分无形的压迫,越发迫切地意识到,若这场仗再这样无止境地打下去,腹中的孩子就得一直背着逆臣后代的罪名。
成王败寇。只有他胜利了,才能洗刷世安王一脉的冤屈,日后史书工笔,他的小王妃,他的孩子,才不会被扣上乱党家眷的名声。
他和闻道,孙怀缜等人几经商议,终于决定放弃把山东作为南下的突破口,转而选择了徐州。
妻子待产,战事在即,一切事情纷纷压下来,他整晚整晚地失眠。可没想到孙怀蔚比他更着急,屡屡挑衅滋事,几番派兵攻扰他之前打下的保定永平,又抢占粮草。
十一月初,保定告急,他不得不暂时撇下妻儿,亲自领兵出战。临行前承钰要去送行,他没答应,把被子在她身上裹紧了,拥着她好一阵儿却不说话。最后外边来催时,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许诺一定会赶在她生产前陪她。
承钰无奈,点点头让他安心作战,不要挂怀自己。
等他走了一会儿她才起来,丫鬟伺候她换了厚厚的衣裳,她就坐在炕上,拿起给他做了一半的漳绒护膝,一针一针慢慢地缝。
忽然有丫鬟说闻道大师求见王妃,承钰知道他的身份,一向敬重他,便让丫鬟把他请进来。
“大师没有跟随王爷去保定吗?”她笑问着,又让丫鬟给他上茶水。
闻道却始终面色冷冰,瘦削狭长的脸严肃而沉默,看得她心里怪紧张的。
“贫僧是回来替王爷接王妃去保定的。”他的嘴皮微动,说了这么句话,承钰一听,颇有些惊喜,忙起身下炕,说道:“那大师请稍等,我收拾些衣物就随大师前往。”
“不必了!时间紧迫,王妃不要再耽搁!”闻道声音短促而严厉,听得她心头一抖。
“那……那稳婆也要去吗?我让丫鬟去叫……”大夫说这月大概就要临盆了,所以府里一早就请了几个有经验的稳婆。承钰刚要叫丫鬟,又被闻道打断,“王爷还在城门外等王妃,王妃莫为这些琐事延误了行军!”
承钰见他一边说一边就要上来拉自己,吓得连连退了几步,双手捧着肚子。
琐事?这怎么能是琐事。根本不对!玉武哥哥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让她出城,也不会什么都不让自己带,更不会派闻道师父来接!
慌乱中她意识到来者不善,见闻道看向自己的目光森冷阴寒。喉头滚了滚,她强压着惧意,说道:“我还是想叫上稳婆……”
说这话的时候她就从他身边绕了过去,想走快些,一双脚却胀得难受。丫鬟上来搀住她,她觉得身后有一股寒意追上来,正想加快脚步,寒意直逼后颈,还没来得及叫外面的护卫,人就失去了知觉。
闻道深褐色的宽袖一个翻飞,手背直劈过去,眼前娇小的女子便倒了下去,丫鬟正要叫嚷,也被他一掌劈晕。随后他背上晕厥的王妃,把她送上早备好的马车,扬鞭而去。
陆玉武还未到保定就收到南军已退回德州的消息,心里纳闷。不过南军既已收兵,他就可以早些回北平,没再多想,留了一部分兵力在保定,又匆匆整军往回赶。
他回到王府后,飞奔进内院,却没看到他期待的人儿,屋里安静极了,连伺候的丫鬟也没有,便开始四处乱找。
可是哪儿也不见她的身影,又转回屋里,看到她做了一半的护膝斜在炕桌上,针还没扦进去,缠着绣线垂下来,显是匆匆丢下的。
能去哪儿呢?他出来又转到影壁处,见到在等他的闻道,大师一如既往的沉默平静,右手虎口处挂了串佛珠,淡淡地对他说道:“王爷不必再找了,王妃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陆玉武闻言一怔,随即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双眼霎时通红,“她去哪儿?你把她带去哪儿了!”
闻道却是很镇定,眉目淡然,缓慢道:“王妃身为王爷的妻子,万事都应该为王爷着想。既然她一人就可以换千万南军撤退,为什么还要劳王爷的兵卒呢?”
“你把她带到孙怀蔚身边?!”
他心底的恐惧山洪一般喷涌。难怪,难怪他还没赶到保定,南军就鸣金收了兵,他怎么也想不到,是他的承钰换下的!
“孙大人屡次暗示我,只要交出王妃,他就率兵退回南边。我身为王爷的谋士,为王爷打算,自然答应了他。”孙怀蔚自夹河一战后,就不停派了乔装打扮的锦衣卫送信给他。
他知道陆玉武不会同意,所以一直瞒了下来。而据他所看,那位女子暂时没有影响他们谋反的大事,也就没有理会南边的暗示。直到七月中旬北平被围一战后,王爷就不肯再出兵,在王府内陪了她三个月。
做大事者,小不忍则乱大谋。他选中要辅佐的人,什么都可以有,唯独不能有软肋!从去年南边的太子用那女子来威胁王爷,王爷不顾一切也要救下她开始,他就知道这女子迟早留不得!
“贫僧为王爷斩去这后顾之忧,王爷才能没有顾虑地去复仇,去出战!他日登了帝位,也才能无所避忌地治理天下!”
闻道很清楚,这场持久的战争绝不会因为日后他们打回金陵而休止,它还将无止尽地蔓延到朝堂之上,牵掣王爷的帝业。
陆玉武恨不得把他就此摔死!抽出腰间的长剑,凌厉地割下战袍一角,沉怒道:“大师也不必再与小王谋事了!小王没本事得很,这辈子天下大业看不到,心里唯这‘后顾之忧’一人而已!”
他说完转身奔出府,开始调兵谴将,直追南军。他忙乱起来,不给自己一丝停歇的机会,否则一旦停下来,脑子里就会疯狂地想念她。他的小王妃,在被孙怀蔚掳走后会遭受些什么,他简直不敢去想!
——
承钰醒来时,想抬头,后颈处却牵扯着一阵剧痛,她不得不又重新躺下。
屋里很暗,只点了一支红烛,幽幽的光,她辨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看到红烛旁的椅上,坐了个清瘦的身影。
是玉武哥哥吗?不对,他不爱穿黑色,没有这样玄色的鹤氅。是那个和尚吗?也不是啊,那个背影似乎更瘦长些。
“你是谁?”她侧躺着,一手护在隆起的小腹上,眼睁睁看着椅上的人回过头来,惊得呼吸一滞。
那张脸瘦得厉害,越发显出明亮的星眸,浓眉入鬓,阴鸷而冷酷,两片薄唇轻启:“灿灿,一别两载,你竟不记得我了。”
是孙怀蔚!
他怎么会在这儿!承钰撑着起身,想逃跑,那边的人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上前一把箍住她的手腕。
有多久没这样面对面了,灼人的星眸,挺拔的鼻梁,似乎下一秒就要吞掉自己的神情,梦靥里的模样!
“你放开我!”承钰用力地想挣开,那人不放,反而又贴近了几分,她感觉他抵到自己的腹部了,慌乱中想退后,结果重重地跌坐回床上。
一阵钝痛,疼得她流眼泪,孙怀蔚顺势把她压到了床上,灼人的呼吸喷在脸上,她厌恶地避开,用手抵住他,避免他压到小腹。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孙怀蔚在她没醒来前已经看了她很久,此刻仍紧紧盯着看,永远也看不够,无论那张脸是喜是怒。
她似乎被陆玉武养得很好,比去年从庄子上逃走时胖了些,脸蛋子白嫩嫩的,雪肤红唇,一双桃花眼尾染着红晕,如烟如霞。
只是……他眼眸下移,看到那个鼓胀的肚子,觉得甚是碍眼!
她如今这般防备自己,厌恶到了极点也要用手抵住自己,就是怕他动她这肚子吧!
他就偏要碰!孙怀蔚忽的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摸进去,贴到她西瓜似的滑腻肚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