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王自那之后,由村里张地主、许地主二人出资,捐了一栋房子充作学校,叫本村小孩子都去读书。又由张地主出钱,另辟出干净的屋子三间,给琴袖充作女学。
自此,谁家有男孩子的都去上学认字,女孩子家不管长大、未长,只要没有出阁,都跟着琴袖学针黹认字。一村之人俱善理王一家恩德,大家轮流把自己种的瓜果菜蔬,养的鸡鸭鹅鱼,天天轮流送过来,理王谢不过他们,只能又将这些好吃的送给村里一些年老失养的老人。
就说村西口有个刘阿三,是个瘸腿翘脚的老头子,膝下没有儿女,无人给养,平年都是村里人接济的。琴袖闻他可怜,劝理王说:“《礼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能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他是老病残疾之人,王爷要以身立行,多多照拂。”
理王便总将家中余物送给刘阿三,刘阿三每尝叹黄家之恩,但恨自己瘸腿,无以为报,便请在理王办的学堂里清洁打扫。
每日晨起,学堂里就坐满了人,理王头一件事不是教书,而是拿着戒尺来回巡视,孩子们齐齐站成一排,理王看看他们脸上脏不脏,伸手拉拉他们的衣结,看看打得紧不紧。
“读书之前,首先要仪容端正,古人说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就是做人先要形象端正、表情严肃庄重、说话合适得体。”
有的年纪小听不懂,有的大些点点头,还有的小孩子这里挠挠,那里挠挠指着衣服上一堆补丁笑嘻嘻地说:“先生,我家没有好衣服穿。”
理王一瞪眼睛说:“衣服可以不好,但穿的人要端端正正,那样就是再穷,别人看不会看你不起。”于是喝令:“伸出手来我看看!”
一只只小手都伸在眼前,十只手九只都脏兮兮的。
理王边走边稍稍用力在这些脏手上打了一下,骂道:“你们就用这样的脏手摸书本?”那些小孩子一看被打,都低头瑟缩起来,理王说:“去后面缸里舀水来,好好洗一洗!读书之前,手要干干净净的,不脏了书本也不侮辱了先贤。”
大家一听舀水,一窝蜂地都跑到后院去,拿起大瓢朝地上泼,不一会儿你泼我我泼你,都玩起来了,一转眼五六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理王悄悄跟着他们去了,见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好笑,但仍板住脸道:“都洗完了没有?”
一听先生说话了,有几个孩子才赶着洗了洗,忙喊:“洗完啦!”
“洗完了还不过来!”
众人鱼贯而入,一个个头发湿哒哒,衣服湿漉漉,好像在河里淌过水一样,因怕先生打,都低着头,理王忍住笑道:“举起手来我看看。”
手上还是一团黑。
理王这就叫刘阿三端了一盆水来,他走近水盆,举起手往水中一探,再将水轻轻泼在手背上,又用巾子轻轻擦了擦双手,举起来给众人看。
那些小孩子看得直发愣,也急忙照着学了起来,不一会儿也很像样了。待他们坐定,理王讲了一上午礼仪,下午才跟着他学认字。
今日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句,大家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看起来都极是认真。
可一课讲完,理王先回后堂休息,那几个小孩子就爱淘气顽皮,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把课桌推得东倒西歪。
有的孩子年纪小又尿急,随地就方便,气得那刘阿三拿起笤帚要打,好不容易赶到茅房去了,还有小孩子笑话他:“刘阿三!你知道尿字怎么写么?写得出我们就去茅房。写不出,我们也尿在这里。”
刘阿三道叫起来要打,那些小孩子哈哈大笑起来,围着刘阿三前面拉拉他的衣襟,后面扯扯他的裤子,就是要跟他闹着玩儿。
刘阿三就骂:“先生知道了,打你们屁股。好好学,学好了教我写字。”
那些小孩一听刘阿三要学,都兴致勃勃起来说:“刘阿三!我们今天学了八个字,我会写天,我写给你看。”
于是一个孩子趴在地上拿起一根竹棍子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天,结果一撇出了头,写成了一个夫字,刘阿三摇头说:“弗像弗像,我看先生写得好看多了。”
一个大点的说:“你写的不对,我来写,先生说,天在最高,一撇怎么出得了头?”也写了一个,刘阿三笑嘻嘻地看着点头:“这个还有点子像。”
有的不服气也要来写,大家把地上弄得一团乱。正在彼此言语的时候,不想理王已经静悄悄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群孩子们呢。
忽然有人听见背后有人呼气,转头一看,先生在呢,吓得众人一哄而散急忙回去读书。理王却走近刘阿三道:“老刘,学堂里孩子没有纸笔,我这里有一钱银子,你得空雇一辆车,上城一趟去买些纸笔吧。记得,纸就买便宜些的竹纸,笔买蝇头楷。”
刘阿三拈着手指头算了算,忙说:“晓得,明日我就去。”
次日一早,刘阿三叫村里要去买土物的赵二狗子赶着骡车上了县城。庆元县偏居山隅,并不很大,刘阿三先去城里买了些纸笔,正想跟着赵二狗子回去,哪里晓得县衙门前头一堆人闹哄哄的围着什么看个起劲。
只听一个皂隶哐当一声锣,吓得刘阿三笔掉了一地,他一边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捡笔,一边听皂隶的话。
“这是嫌犯人物,你等见着即刻告官!朝廷知道,重重有赏!拿住首犯赏银一千,拿住从犯,赏银五百!”
什么人赏这么多!
刘阿三刚捡起笔,抱着那堆纸笔就往布告那里看,人头攒动,叽叽喳喳。有些识字的看着公告念念有词,可惜人太多他也听不清,只模模糊糊看见布告中画着三张头像,模样有些脸熟。
刘阿三便问一旁的人:“这位爷,我不认得字,可请方便告诉我,这上头要抓什么人哪?”
那人便说:“皇上要抓亲弟弟理王爷。说是理王爷谋反,我听人说他不是在宁波么?做王爷的哪里会来我们庆元这种地方,罢了罢了,看看罢了,钱是没着落了!”
“哦……”刘阿三想着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心想:里王爷……皇上的弟弟这名字也忒奇怪,难道还有外王爷么?
正想时,忽然听见后头赵二狗子的声音:“阿三!阿三!老刘阿三!”阿三忙一瘸一拐从人堆里钻出来叫:“来了来了!”
赵二狗子看见他说:“寻你半天,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刘阿三笑道:“没做什么,就是大官家要抓人咯,我去凑凑热闹看一看。”
赵二狗子就说:“哦!我今早上看过了,一男两女,一个王爷怎么逃得到我们这穷乡来了,好了,再不回去天要黑了。”
刘阿三忙点头,可是心里还是满腹狐疑:那画像上的人,总觉得挺眼熟的。
才赶着回去了,便到了学堂,交了纸笔了了公差,就被黄先生拉着到他家吃饭去了。
这黄先生家门前有棵大树,虽是炎夏,傍晚时分却也凉风习习。一家人把桌子搬出来摆上菜馔,路过的邻居都觉得这里好,也一起把自家的菜拿来大家坐着吃。
琴袖怀里抱着雨生,陈氏给众人端茶送水,隔壁王大娘一家、隋老爹一家也都来了。两家三个小孩子不肯吃饭,在树上爬上爬下的,忽然看见琴袖怀里抱着的雨生,便跑过去瞧。
看见雨生白白嫩嫩的,都惊呆了,王大娘家的王大虎想碰碰雨生的脸,没想到王大娘一把拉过来骂道:“不许碰!手脏着!”
这大虎天生愚笨,已经七岁话也讲不全,倒是弟弟二虎聪明些,有些怕生的,看见奶奶王大娘喊,躲在她身后不敢看人。只听哥哥大虎指着雨生叫道:“小弟弟,圆圆的!”
众人都笑起来,琴袖也笑:“今后做你弟弟陪你玩好不好?”
“好!好!”大虎笑着拍手,一眨眼又蹿到树上摘了一朵花下来递给雨生说:“花儿,给你。”
琴袖笑着摸了摸大虎的头说:“好孩子,送给弟弟的?”
大虎道:“嗯!给弟弟,圆圆的。”
众人又笑,王大娘把他拉到自己怀中朝琴袖笑着说:“姨奶奶别怪他,他生来不聪明的。”琴袖说:“可爱着呢,怎么会怪他。”陈氏往大虎手里塞了两块芸豆糕说:“拿去吃吧。”
大虎高兴地吃得像什么似的。
晚霞辉映,天边泛起红光,凉风习习,叶子飒飒作响,众人边吃边聊,天南地北什么都说,无比惬意。劳作一日,饮酒言欢,这正是乡野之乐,理王不禁感慨万千,于是脱口而出:“宫里还不如这里好呢,勾心斗角,活得真累人。”
王大娘方在笑,听了这句倒有些怪:“敢是黄老爷宫里的人了?”
理王忙说:“没有没有,我随口的胡话罢了,我就想着这宫里什么样子呢。”
王大娘的儿子王大贵就说:“那皇宫可大了!比得了我们乡下二十个场子!”
王大贵家的就笑骂:“放你的屁,你又没见过皇宫,我听人说,皇宫可大了,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个妃子,这么多人住着还有几百个伺候的人,二十个场子怎么够呢。该有……一百个场子吧……”
琴袖刚喝了一口茶,笑得把水差点没喷出来,陈氏笑得捂着肚子,理王亦笑得前仰后合,不想这一笑把雨生给惹哭了,理王、陈氏、琴袖哄了半天都无法,还是王大娘抱过孩子,一边轻轻地拍,一边轻轻地晃,嘴里唱道:
倾虐乌西朗,嗲仿否哭忘,西靠勇靠苍,区闷否搭商,苌呜里捞省各想。
虽是庆元话,理王一家无人能懂,但孩子却一下不哭了。理王看着渐渐入睡的儿子想道:这样的日子若是能长长久久地下去,即便终老此地,亦无憾矣。
可在他心中却又有难以说出口的隐忧。或许是看他神色微异,刘阿三忽然说了句话:“先生,我今早上看到一张布告,很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