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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起了一阵大风。马蹄踏起的沙尘,漫天飞扬。
薛绍一行二十余骑离开了军营,快马往南而行。另一边,数千人马也同时开拔,往北方行去。
突厥的使臣站在远远的一处山坡上,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难道,还真是去了朔州?……我不信!”他暗自嘀咕了一阵,催身边的人速去联络斥侯。但是直到次日,陆续才有几匹快马奔来报信,说确凿无疑就是薛绍本人,随身只带了二十余骑往南方而去。斥侯生怕刺探消息不准确,一路跟随了近百里,还在半夜摸到了薛绍宿营之地的近处仔细观察,百分百确认无误才敢回报消息。
“他怎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弃大军于不顾,只身去了朔州?”使臣百思之得其解,当机立断——“此事重大,必须尽速回报牙帐!”
突厥使臣一行人,迅速北去。
周军的军营里。
薛楚玉坐在薛绍平日里坐的位置上,听自己的亲随部曲汇报情况。
“不出所料,牙帐的使臣果然没有走远。”听完后,薛楚玉暗自沉吟,“薛帅和暾欲谷一直都在使劲了浑身的解数,相互试探,相互欺瞒……果真是,兵不厌诈啊!”
“将军,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下令?”部曲问。
薛楚玉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传我将令,让全军五品以上将官,明日辰时初刻来中军帅帐议事。”
“是!”
“备马,我要出去一趟。少许干粮饮水。”薛楚玉说着往外走。
“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休问。”薛楚玉大步流云往外走,“明日辰时初刻前,本将必回。”
“将军,小人这就叫上兄弟们,随将军同往。”
“不必,只我一人。”
薛楚玉从来不爱讲废话,部曲也没敢再争执,只得按他的命令给他准备妥当了。片刻后,薛楚玉孤身一骑出了军营,绝尘而去。
宝骏如电,驰骋的大半天,日落之前薛楚玉在一座坟前停住,落下马来。
一座孤零零的,石头堆彻而成的坟。
薛楚玉单膝跪在坟头,摆上了一碗酒,一个羊头,还有几个馒头。
“你曾经把我当作你最小的儿子,蒙厄巴。但我毕竟是汉人。今天是你的祭日,我特意用汉人的风俗来祭奠你。希望你不要见怪。”薛楚玉对着那片冰冷的石头,轻声说道,“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要如何称呼你。我只知道你的丈夫姓约格罗,你的五个儿子也是。”
“他们,全都是被我杀死的……”
“你有一千个理由杀了我,替他们报仇。但是你,没有……”
薛楚玉,沉默了许久。
“马上,会有很多的人要死。”
“有突厥人,也有汉人……”
“他们……”薛楚玉的声音竟有了一丝哽咽,“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全都是母亲倚门而望,征战在外的儿子。”
他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眯着眼睛,看着这一片荒凉到没有尽头的贫瘠大漠。
“世间,为何要有战争?……”
……
突厥牙帐。
突厥的使者看不到隐藏在面具下的暾欲谷的脸,但他能够感受到,暾欲谷此刻的惊讶。
因为他已经反复问了三次——“薛绍真的走了?!”
“这不可能。”得到三次肯定的答复之后,暾欲谷仍是如此说道,“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舍弃他的军队于不顾。”
“莫贺达干,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使者小心翼翼。
“说!”
使者连忙道:“周朝的国内出了大事,很大的大事。大到薛绍不得不亲自回去料理一番?”
“他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将军。在他看来,怕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大过,他麾下军队的存亡。”暾欲谷的声音之中更添凝重,“除非……”
“周朝内乱?还是,女皇驾崩?!”使者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惊诧和唐突。
暾欲谷却是猛一昂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得到这样的肯定,使者马上兴奋起来,“属下猜想,毕竟周朝的女皇已经七八十岁了。突然驾崩,不是没可能。万一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此等大事,不可全凭猜测!”暾欲谷突然厉声道,“薛绍诈谋百出,难保这又不是他的诡计!”
“呃……倒也是,倒也是!”使者不敢再胡说了。这样的责任,他可担待不起。
沉默了片刻之后,暾欲谷再道:“你说,薛绍临走时还派出了一队人马,去往察伏川收尸?”
“对。”使者答道,“奚族的李大酺也一同去了。还有薛绍的亲生儿子薛麟玉,也被发配而去。”
“发配?”暾欲谷很好奇。
使者便将那一日亲眼所见的,薛麟玉被当众用刑的事情给说了。
“好一出苦肉计……”暾欲谷冷笑不迭。
“莫贺达干,何以见得这是一出苦肉计呢?”使者挺好奇,追问。
“这,你不必多问。”暾欲谷半点解释的意图也没有,只道,“薛绍声称,等他回来就一定要见到玄云子与王昱,否则就要开战,对吗?”
“对。”
“他会见到他们的。”暾欲谷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任你如何使诈,我只步步为营。”
使者没敢问暾欲谷想要怎么做。他就只是一个跑腿的,这等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他来过问。
“你可以退下了。”暾欲谷发话,“出去的时候给我的随从传个话,去请圣母可敦前来议事。”
“是……”
片刻后,艾颜来了。
两人仍如往日那般,遥遥对坐无有寒暄,直接开始说事。
“薛绍将大军扔给了薛楚玉,孤身回了朔州。另外,他还派了他的儿子薛麟玉和李大酺一起去了察伏川收尸。此事,你如何看?”
艾颜思索了片刻,说道:“周朝,怕是出了大事?”
“你也有这样的感觉?”暾欲谷冷笑了一声,“看来,薛绍目的达到了。”
“阴阳怪气,你是何用意?”艾颜斥道。
“别动怒。”暾欲谷平静的道,“薛绍此举之用意,不就是要让我们作出如此之猜测吗?”
“那你独自去猜便好。我没那闲心,陪你疑神疑鬼。”艾颜说着就起了身,准备走。
“稍安勿躁。”暾欲谷说道,“此前你曾提过,让令郎辅佐可汗去打一场痛快的大胜仗,对吗?”
艾颜立马定住了身,回看暾欲谷,“你同意了?”
“同意。但也不完全同意。”暾欲谷也站起了身来,走到艾颜身边,“因为,我也会一同去。”
艾颜皱起眉头,“既然你如此不放心,亲自领兵前往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暾欲谷说道,“从现在起,我和你,还有可汗以及叶护,都不会再分开。”
“何意?”艾颜问。
“我不会再给薛绍任何机会,玩什么调虎离山或是声东击西。”暾欲谷说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牙帐。牙帐的身边,随时聚集突厥的举国之兵。” 艾颜吃了一惊,“你要迁动牙帐,全军出征?”
“对。”暾欲谷说道,“无城无郭居无定所,不设都城随战随走。我看他薛绍还如何玩弄奇袭,如何釜底抽薪。我就不信,他能一鼓聚歼百万人!”
艾颜深吸了一口凉气,“你这个疯子!你竟敢让草原上的百万子民随你一同颠沛流离、出生入死!”
暾欲谷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道:“即日起,我命即卿命,卿命即我命。我等之命,便是突厥之国运。”
“听你口气,此战若败,你定会杀我?”艾颜沉声问道。
“你我二人同受托孤,辅佐可汗。”暾欲谷道,“是你言辞凿凿在先,说必能得胜。即如此,此战若败,你我二人一同以身殉国,岂不是……得其所哉?”
“我去你的,得其所哉!”艾颜盛怒,拂袖而去。
“哈哈哈哈!”
暾欲谷在她身后,大笑不已。
艾颜却是一阵心惊肉跳,回到自己住处连忙请来了玄云子,向她问策。
“暾欲谷的话,向来是半真半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会把真正的意图,全部告诉你。”玄云子说道,“但是看他今日之表现,是要有所动作了。”
“我感觉,他是想让克拉库斯冲锋在前,去探听周军之虚实。”艾颜说道,“此战若胜,自当别论。此战若败,那克拉库斯岂不就……”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确实狠毒!”玄云子也恨了个牙痒痒,“但我却觉得,关键不是谁去冲锋陷阵。而是,他要迁动牙帐。”
“对,我也有此感觉。”艾颜说道,“虽然草原历来就就居无定所游牧为生,但是自从骨咄禄可汗定都于都今山之后,牙帐就没有再作迁徙。我们就像南国一样,有了稳定的都城,这样更加有利于汗庭统治整个草原。但是现在暾欲谷却突然决定迁动牙帐……这其中,究竟有何意图?”
“他怎么想,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玄云子道,“现在我们不妨先作最坏之设想。”
“最坏,能怎样?”艾颜问道。
“此战中计大败,然后他杀了我们所有人,一同殉葬。”玄云子说道。
艾颜深吸了一口气,“迟早便是你死我活,这倒是不出乎意料之外……那最好,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此战获胜,突厥得以收复南牙黑沙城。突厥汗国的危机得以完全解除。”玄云子说道。
“那也未能好到哪里去啊!”艾颜的声音都有一点绝望了,“我儿子在战场拼死拼活的,收复了黑沙却是他暾欲谷的功劳。毕竟兵权全在他的手上,我们终究还是一个听凭摆布的命运,或许还将更糟!”
“所以,他才会笑得那么放肆。”玄云子说道。
艾颜恨得牙痒痒,“当时我就该一刀捅死他,一了百了!”
“别说气话了。”玄云子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事在人为,也不定是,全无机会。”
“机会,何在啊?”艾颜满面愁容。
“别忘了,他的对手是薛绍。”玄云子说道,“我们这些人,最多只能算是给薛绍偶尔帮腔的,小小部曲。”
“好你个小小曲部!”艾颜都气得要发笑了,“这都快搭上性命了,还只是‘小小’的部曲?”
玄云子只是笑了一笑,“他那样的人,以天地为棋盘、 以万物为棋子,也并不为过吧?”
“那是圣人王者!”艾颜冷笑,“他也配?”
“圣人也好王者也罢,哪怕是乱世枭雄……”玄云子低声吟哦道,“或许,都只是在他一念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