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对准了杜若予,卫怀信警惕地回到她身边,担心精神已失常的陈锋会随时把苗头对准杜若予。
“来啊……”陈锋摇晃着刀,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哄骗小孩似的不停说,“不要怕,他已经不能动了,你想怎么打他杀他都可以……别怕,来吧,啊,乖……”
杜若予摇头,额头上的汗滚了下来。
“小妹,来啊,想想他是怎么对你妈的!你不是亲眼见过吗?那来啊!报仇啊!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杜若予仍是摇头。
陈锋没了耐心,手里的刀对准杜若予,在空气里一阵乱刺,“你怎么这么没用!你一直都这么没用!杀了他,给你妈偿命!”话音刚落,刀口朝下,噗地扎进齐伟的肚子,接着抽出,又在肚子的另一边扎出新的洞口。
陈锋哈哈大笑。
齐伟闷哼,麻药虽然让他的痛觉有限,但无法掩盖死亡迅猛袭来的森冷气味,他惊恐地瞧见自身下漫延开的红,像是真的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一晚,满地淋漓的血让他丧失理智,彻底抛弃了人的身份,化为野兽,杀戮所能杀戮的,掠夺所能掠夺的。
“杜若予!”陈锋疯狂尖叫。
齐伟看向不远处的年轻女人,他是在案发后许久才知道那夜床底下竟然还藏着个小姑娘,他的手指尖动了动,千辛万苦对她吐出两个字,“……救……我……”
杜若予什么都听不见,她捂住耳朵,也在叫喊,“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棚屋里陷入短暂的静悚,随后,陈锋用他浑浊的老眼盯着杜若予,似乎很疑惑,“为什么不能杀人?”
杜若予松开手,满头大汗地回视他,“杀人犯法。”
陈锋如被踩着尾巴的猫,猛地炸起,“可这个人杀了你妈,十几年了,他也犯法,他受到什么惩罚了?”
杜若予痛苦摇头,“不能杀人,我们是人,不是恶鬼,如果肆意杀人,我们和他有什么区别?不也成了禽兽?”
陈锋不理她的话,只把刀又一次恶狠狠地递出去,训斥道:“你杀不杀?你要不要给你妈报仇?你忘记你妈是怎么死的了吗?现在这个畜生就倒在这儿任你宰割,你为什么不杀他?满口仁义道德有个屁用!当年如果你敢看一眼他的脸,把他指认出来,这畜生能逍遥法外十多年吗?”
杜若予刚要反驳,旁边久未开口的卫怀信不耐烦地踢飞一粒石子,骂道:“我这个局外人都听不下去了!”
陈锋和杜若予一起惊愕地转向他。
卫怀信指着陈锋,“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认识齐伟了?”
刚刚歇斯底里的陈锋瞳孔猛地一缩,变得异常安静。
卫怀信又说:“你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是杀人凶手,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潜入王家,杀了杜雅兰,是不是?”
陈锋没有出声。
卫怀信并不畏惧陈锋的刀,他走到他面前,与他平视,“陈锋,你一直都知道真凶是谁,可你从没站出来揭露真相,为什么?你假模假样地协助调查,关心受害者家属,几年后就离开业县,远离这块土地曾经沾染的鲜血、恐惧和仇恨,再也不敢踏回来一步,为什么?你即便过上了新生活,也还是焦虑痛苦,甚至不能维持正常的婚姻关系,是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住口。”陈锋紧握刀柄的手在颤抖。
卫怀信无视他的焦灼,自顾冷漠地说:“我想,那一定是悔恨。”
“我让你住口!”陈锋用力挥动刀,刀刃擦着卫怀信胸口的衣襟,吓得杜若予直接窜起,屏住呼吸想把卫怀信拉开。
卫怀信反握住杜若予冰凉的手,眼神示意她安心后,继续面对陈锋,冷冷说:“陈锋,过去的二十年,王青葵不仅是你的好兄弟,也是你的恩人,是他把你从烂泥一样的生活里扶起来,给了你崭新生活的方向,这种馈赠放在平时或许只是种恩义,但是当你们俩喜欢上同一个人,王青葵过去给予你的这种恩义,反而让你天然的在他面前矮上一截,以至于你渐渐把失去爱情的怨,算在了他的头上。”
“他欠我的!”陈锋晃动刀锋,声嘶力竭地喊,“是我先认识雅兰的!如果不是他横刀夺爱,和雅兰结婚的人就是我!”
卫怀信冷哼一声,露出嘲讽的笑。
杜若予已经知道陈锋暗恋杜雅兰,因此并不惊讶,对陈锋的动机,她也已经猜测出来,“我爸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对兄弟更是不设防,我小时候,你、郑道国和黄岳都经常来我家,因此你很清楚我家财物情况。那时候你的店经营不善面临倒闭,正在清仓的你需要一笔钱周转,因此你看中了我家的钱,你觉得我爸娶了我妈,是他欠了你,所以你拿走他的钱便不算偷吗?”
不等陈锋有反应,卫怀信接着说:“他这样的人干不了入室盗窃的事,一是有贼心没贼胆,二是拉不下脸,所以他找到了一个帮手,一个在当时或许也急需一笔钱的流氓无赖,并慷慨地提供了进入王家的捷径,许诺好分赃的比例。从一开始这就是两个人合伙犯下的案件,这也解释了案发现场的痕迹调查为什么会显现出粗犷和细心两种不同风格。”
他停顿了一下,问陈锋:“作为王青葵一家的共同好友,你明确知道那晚王家人都回了老家,家里没有一个人,所以你通知了齐伟,让他去王家行窃,可是你就算把脑袋剖出来端到眼珠子前面看,也万万想不到那晚杜雅兰居然自己回去了,你想损人利己,觉得那不过是给王青葵一帆风顺的人生制造点无伤大雅的小挫折,却不知道竟引狼入室,酿成了滔天大祸。”
卫怀信盯着陈锋的眼睛,直勾勾的,“事情还没完,是不是?”
陈锋咻咻喘着粗气,地上躺着的齐伟却突然一仰脖子,先是噶哈地惨笑一声,接着呜哇吐出一大口血。
他这样悍劲的体格,尽管年老,没计算好分量的麻药居然已经消退了些,让他得以张开口,回光返照般疯狂嘲笑当年的同伙,“他!他就是个孬种!他就站在院子外!他什么都听见了!”
“闭嘴!”陈锋握紧刀,又朝齐伟肚子上捅一刀,刀扎得深,陷入皮肉时发出的声响叫人头皮发麻。
齐伟满脸的血,大笑时露出一两点尚能分辨的白,“我操-你……”
“都是你!都是你!”受到刺激的陈锋高高举起刀,可这回,他的刀再没机会落下。
就等着他受激分神的卫怀信敏捷地溜到他身后,一把夺走他的刀,远远扔到棚屋外。
没了刀,杜若予大松口气,精神一松懈,原先压抑在身体里的汗哗哗发了个干净,让她从头到脚湿凉,像过了遍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神志不清的陈锋跌跌撞撞的想去捡刀,被卫怀信反拧胳膊压到墙上,他腾出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没摸出合适的捆绑工具,便对杜若予说:“帮我把齐伟的鞋带解了。”
杜若予瞧了眼那已经近死的血人,爬到他脚边,三下五除二拆了他运动鞋的鞋带。
等卫怀信把陈锋的手脚捆严实了,他让这老头坐在地上,自己又去探齐伟的颈动脉。
齐伟只剩最后一口气,他的喉咙一跳一跳,两眼里有火,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陈锋。
陈锋也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似乎已在幻境里将他凌迟千遍。
杜若予半跪在陈锋身旁,近距离看见了他恍如半盲的黄浊老眼,不由自主地问:“你逃了十几年,为什么现在回来?因为你生病了,就要死了吗?”
陈锋的眼珠子微弱地动了动,“……我会下地狱,可你妈妈在天堂……我要死了,他也活不成了……我再也不怕了,我总要做一件对得起你妈妈的事……”
“杀人并不能对得起别人,只是满足了你自己。”
陈锋咧开嘴,喑哑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也杀过人……”
杜若予瞬间屏住了呼吸。
“你说人不应该杀另一个人,可你不也杀过人?”陈锋讥诮地盯着她,“……我听说了你的故事,卫怀信因为你坠楼后,你不是立刻也把害他的人推下楼了吗?那个时候,你怎么不和自己说不可以杀人?那个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站在齐伟脚边的卫怀信也听见了这番话,他看向杜若予,神色平静。
这种平静给了杜若予力量,她慢慢开口,“那个时候,我恨全世界,恨那个把他推下去的人,恨拉我入局的警察,但最恨的是造成那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我自己。我确实杀过人,并以生病为由逃过了法律的惩罚,为此变成了我心里最憎恶的那类人,我曾想过自我放逐,但不管我的心流浪到哪儿,总有人千里迢迢追过来,就像沙漠里的水源,烈日昭昭,风沙万里,也自成绿洲。”
陈锋说:“你可真幸运啊。可你已经杀过人,你的手就不再干净了。”
“即便如此,我也还想做一个干净的人,做一个正常的人。”
静默半晌,陈锋幽幽叹了口气,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手苍老瘦削,厚茧横生,满是污血,“……怎么才能做干净的人,正常的人?”
“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一个去过地狱的人要怎样才能重回天堂。”杜若予看了一眼卫怀信,“但我知道,他有答案,他能救我。”
“……恨呐。”陈锋喘气,声音越发缥缈起来,“……我把这个人送进了你家,可我哪知道雅兰会半途回家,等这个禽兽偷光了东西,大摇大摆翻墙出来找我时,我看到他满身的血,才知道出事了,可即便那时候,我也没想过会是雅兰。”
事到如今,杜若予反而出奇的平静,“难道只要不是我妈,是其他人,就没关系了吗?”
陈锋微微后仰,棚屋的顶棚在经年风霜里早塌漏了大半,如此一望,便是山顶晴凉的蔚蓝天空,他想了许久,终于从疲惫的眼角落下一滴泪,“……王哥,一直对我很好……特别好……”
外头的开阔平地传来车辆与人声,警察来了,黄岳和郑道国也来了。
在警察进来前,卫怀信对杜若予说:“他死了。”
齐伟死了。
他死时满面血红,眼露恐惧,下身失禁,已然不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