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成接完电话,怔怔地在床上坐了一会,房间里昏暗暗的,其实天已经快亮了,早晨的光线从窗帘遮不住的地方投进来,一点点地打亮桌子、凳子、床脚。
如果不是手机上的通讯记录清晰显示几分钟前的确有那么一通接入电话,他真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不,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会从小夏嘴里听到“爸爸”这两个字。
那一刻,就好像有人揭开了他的天灵盖子,哗啦啦灌下去一大盆冰水,然后他猛地抖索了一下子,如梦初醒。
这些年,自己都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他是有自己的家庭的,那是在小夏约莫四五岁的时候,老太爷说,守成也该成个家了,跟盛家的女人,毕竟是不能作数的,于是亲戚间牵了线,给他相了个中学女老师,不咸不淡地相处,然后结婚,结婚那一次,算是对盛清屏这边请了“长假”,推说是出差,盛清屏抱着小夏去汽车站送他,车子开动的时候,小夏使劲冲他摆手,说:“爸爸,打电话给我啊。”
婚礼到底是大事,一直忙,三四天了才想到拨电话回去,拨的时候应该正赶上饭点,盛清屏在炒菜,小夏接的电话,声音呜呜咽咽的不对劲,再追问两句,她哇的就哭出来了,说:“乘法表背错了,妈妈打手心。”
心疼的他,连这个婚都不想结了。
小夏十多岁,上的初中,长的漂亮,同级有些小混混就总爱占她便宜,有天晚上七点多了还不见小夏回家,秦守成急的打电话去她好朋友那问,有个女孩说:“怕是在教室不敢出来呢,那些个小流氓,放学路上老堵她。”
这还了得!秦守成气的血都冲上脑子了,自行车一蹬就往学校赶,到教室前头,远远看到门关着,几个小混混扒着窗户朝里头风言风语的,秦守成气冲冲过去,一人赏一巴掌,跑的慢的那个还被他踹了一脚。
小夏打开门之后就在那哭,这种事情她觉得羞耻,也不好意思跟家里说,秦守成搂着她说:“小夏,再有这事,得告诉爸爸,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任何时候,爸爸都会保护你的。”
小夏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寒假回来,说想买个笔记本电脑,盛清屏嫌贵,没同意,小夏那脸拉的,好几天都没个笑影儿,回学校的时候,秦守成偷偷买了个塞她行李箱里,当晚她到了就给秦守成打电话,喜的什么似的,说:“爸,我将来一定孝顺你的。”
秦守成没好气:“给你买东西才孝顺我,白眼狼。”
小夏在那头撒娇:“不是的,爸,不买也孝顺的……”
再然后……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时隔四年,他终于跟她通上话,听到她在那头说:“爸爸,你是拿刀子一块块剜我的肉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好像才第一次发觉,给小夏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很多伤害,耳朵里听听,字面上看看,影像上瞅瞅,唏嘘之外,并无太多感觉,直到亲耳听到,亲眼看到。
当年他心疼的掌珠一样的女儿,受到的最大的伤害,居然恰恰来自他这个口口声声“任何时候,爸爸都会保护你”的父亲。
秦守成颓然地去扶额,这才发现,满脸冰凉的,都是眼泪。
这一次,不要也不能再对小夏食言了。
秦守成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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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边上的小旅馆,位置偏,后头挨着密簇簇往山上长的林子,秦家一行人怕人多眼杂,多给了钱,请其它的客人都挪出去,算是把整个后院给包了。
秦守成住二楼,开门出去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秦守业在走廊里搁着的藤椅上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晨曦里的塑像。
“大哥,这么早?”
“嗯。”
沉闷的对答,后继无话的尴尬,既然秦守业在,秦守成不好先提去看岳峰的话,索性拖了张边凳过来陪秦守业坐着:“想什么呢?想……家了?”
断腿之后,秦守业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对,秦守成跟他说话的时候,难免小心翼翼。
“没脸回去,愧对祖宗。”
这话说的太严重了,秦守成陪笑:“谁也没想到绕来绕去,八万大山会最终插手,大哥,论正面相拼,咱们秦家从来就不是盛家的对手,老太爷不是有个比方吗,盛家要是野牛群,咱秦家就是一小丛狼,你别指望这丛狼能把整个野牛群给灭了,肉太多,撑也撑死咱们了,咱们能做的,就是个袭字,拖住大的,对付落单的小的,几年不开张,开张吃几年,你看动物世界里,不都这么演吗。”
秦守业冷笑:“那咱们十几只狼,被个牛犊子耍的团团转,你还觉得挺长脸是吧。”
秦守成不说话了。
“盛夏有什么本事?她从来就没在八万大山待过,当年她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一根手指头也碾死她了。这些年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走,老爷子提过几次要动手,我说要等时机,还不是最成熟的时候,现在怎么样,熟过头了,我一根手指头都沾不上了!”
“咱们这帮人,还有什么脸回去?论岁数,加起来是她十多倍,论形势、论势力,这事交给智障去办也成了,偏偏就在咱们手里败了,岳峰再有种一点,车轱辘应该从我脖子根碾过去,我也就一了百了了,好过现在做个残废,领着tmd一群废物。”
这是指着鼻子在骂秦守成了,秦守成也不生气,比起秦守业刚受伤时候的躁狂斥骂,“废物”的说法已经是相当委婉了,既然提到岳峰,秦守成索性顺水推舟问下去:“准备拿这小子怎么办?”
秦守业的脸色一冷,没有立刻回答,秦守成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昨晚上,打的他也挺惨的,岳峰是挺可恨的,可他是外人,跟苗苗也熟,你要真杀了他……”
秦守业冷笑:“杀了他?那不就是给他个痛快吗?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守成试探着又问:“那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留着他把小夏引出来?”
秦守业定定看着秦守成,看的他全身发毛,正想再说两句,秦守业突然怪笑起来:“老二,你这把岁数了,怎么还能天真成这样?我们刚去过八万大山,盛家上下战战兢兢的,那老婆子短期内会放盛夏出来吗?再说了,盛夏她妈是有前科的,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太婆不怕盛夏再给她来一道?那是一定当成犯人一样关着的,留着岳峰钓盛夏,你还真幽默,你指着我再等十年?二十年?我有病吗非吊死在盛夏这棵树上不放?有这个时间我不会去算计另一个姓盛的?”
“那你不杀岳峰,又留着他……”
秦守业嘿嘿嘿笑起来,神情又是扭曲又是诡异,看的秦守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你不是问我一大早的想什么吗?我就想着怎么样对付这小子呢,骨头这么硬,那么着打都敢骂我,他是没尝着什么叫真痛,我得好好教教他。”
秦守成心头瘆的慌:“那你……想到了吗?”
“哪用得着费劲想啊,法子太多了,中国老前辈出了多少能人啊,吕雉你知道吗,她怎么对付戚夫人的?砍了四肢扔在粪坑里泡着啊,岳峰不是骄傲吗,不是觉着自己挺帅的么,我就让他比这世上最脏的还脏;他不是总觉得自己挺男人的吗,我让他当不成男人怎么样?我找人强暴他怎么样?这种人骨头硬、不怕死,没关系,那就折他的精神,精神一折,自己看自己都想吐,整个人也就垮的跟一摊死肉没什么两样了。跟我犟,他犟的起吗?我有的是法子对付。”
秦守成打了个寒噤,他觉得秦守业整个人都已经走到了精神变态的疯狂边缘了。
天亮起来,楼上楼下陆续开始有人起,人声一多,秦守成和秦守业这边的话题就不好进行了,秦守成干咳了两声,寻个借口下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秦政上来了。
秦政算是秦守业的心腹,当时在古城,秦守业就是让他带的枪,秦守成冲秦政点了点头,拐下去的时候,忽然多了个心眼,侧在楼梯下面听他们说话。
“大伯,那头给回复了,说是可以提供,但要这个数。”
秦守成看不到秦政比划的数字,但想来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秦守业几乎没提价钱:“管用吗?”
“说是毒性杀神经的,每一针加大剂量,一针下去大面积肌肉萎缩,肌力就算达不到0级完全瘫痪,也八九不离十,恢复不了的。”
“什么时候送到?”
“中午之前,他们也需要时间,说是可以先配三针,接下来还要的话,再议。”
“送到之后,先给他打一针。就打折了的那条腿,我要叫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腿是怎么废下去的,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他断腿,我叫他一辈子拖着一条废腿,天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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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走到一层右首边尽头的那间工具房门口时,一颗心还为刚才所听到的狂跳不已,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下神来,这间屋子没窗户,秦守成拧了拧门把手,确认开不了之后,去到旁边的客房门口敲门。
开门的是睡眼惺忪的秦彪:“二叔,这么早啊?”
秦守成朝隔壁那扇门努了努嘴:“钥匙,我进去看看。”
秦彪汲拉着拖鞋,踢踏踢踏走回去从枕头下摸了把钥匙出来交给他:“都打成那样了,跑不了的。”
秦守成心里有气:“跑是跑不了,万一死了呢?你大伯不叫他死,留着他就是有用,你以为让你看人只是为了防他跑?猪脑子!”
秦彪让他这么一说,心里头也不安起来,原地僵了两秒,抬头看到秦守成已经开门进去了,赶紧三两步也跟过来。
工具房里堆着不少木料家什,加上没窗,光线暗的很,秦守成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揿开,幽黄色的灯光笼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木头边角料、旧纱窗网、不用的落满了灰的折叠椅子,干涸的发黑的血迹……
岳峰靠在墙角,头垂着,听到动静,身子微微动了动,他左半边脸上全是血,已经干了,血痂结在肿的睁不开的左眼上,右眼倒是还能看的,看到秦守成的时候,居然还笑了笑,沙哑着嗓子说了句:“怎么,还打上瘾了是吧?”
秦守成嗓子里咳了咳,上前一步蹲下,想了想掏了根烟出来点上,直接递给岳峰,岳峰伸手想接,胳膊动了一下,手没抬起来,秦守成索性直接递到他嘴边,岳峰凑过来狠狠吸了一口,又仰回去,盯着秦守成看了半天,突然嘴一张,一口烟气直喷在他脸上。
秦守成被呛的直咳,秦彪大怒,过来一巴掌就甩在岳峰脸上:“cao你妈的,还敢横。”
秦守成摆摆手:“你出去,门口看着,待会叫你再进来。”
秦彪悻悻的,又不敢说不,骂骂咧咧出去了。
岳峰挨了打也只是冷笑,秦守成看了他半天,说:“岳峰,我以小夏父亲的身份,跟你说几句话。”
岳峰看他:“你也配?”
秦守成也不生气:“你骨头硬,我心里佩服,只不过做人要识时务,刚刚你那一喷,换了是我大哥,剜你个眼珠子都有可能,事实上,要不是你运气好,昨晚早卸了你一条腿扔出去喂狗了。”
这话不是瞎讲,昨晚上秦守业发狂的时候,的确声嘶力竭地大叫“拿斧头过来”的,但凡当时真有斧头,岳峰一条腿也就跟身子分家了——幸好这工具房放的只是木料和旧家具,旁边的人也一直劝:“大伯,这三更半夜的,哪找斧头去啊,再说了,咱们一行人出去借斧头锯子的,也说不过去啊……”
于是秦守业就上手打了,没头没脑的,整张椅子抡起来往岳峰头上砸,也亏了他自己是断了条腿的,不得劲,打了几下自己反而绊倒了,情况乱作一团,后来是秦守成出来发的话,让几个人把秦守业架回房休息,岳峰这边锁起来,有事第二天再说。
真细论起来,昨晚没死在秦守业手里,还真有赖秦守成的出面。
岳峰不想听他叽歪:“落到你们手里,我也没什么活的指望,让人死个清净行么?”
秦守成笑笑:“你一来就跟我大哥杠,你是死的痛快了,想想小夏,她在外头等着你呢,你死了,她多难过。”
秦守成忽然谈起季棠棠,大大出乎岳峰的意外,这一日夜的,如秦守成所说,他几乎是卯了全身的力气去跟秦守业硬碰硬,明知道碰不过,碰到头破血流,还是图个解气痛快,但是秦守成忽然提到棠棠,软肋上戳了他这么一小下子,登时就放开他的气门了,难受像潮水一样一层层往上淹,淹到咽喉,迫的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腿被打折,疼的整晚睡不着,他也没叫过一个痛字,但现在是真痛,心痛。
秦守成说:“年轻人,不要太过冲动,任何时候,活着才有指望。你现在受点罪,活着出去了,能跟小夏见面,说不定以后成了家,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你拼一口气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剩小夏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你的尸收不到。得为以后打算,得看长远,韩信忍不了跨下辱,就没有后来的大将军;勾践不放低姿态,一辈子也复不了国,你懂吗?”
岳峰看着他,末了难以置信地说了句:“你有病吧?”
秦守成想笑,但是笑没出来,眼泪先出来了,岳峰是该觉得他有病的,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
可他没办法,他就是想说,掏心掏肺的说。
这一刻看岳峰,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他是真把他当成小夏的依靠在看的,像任何一个不放心女儿的操心的父亲一样,他有那么多话要交代,恨不得把自己这辈子积攒的所有经验,一股脑儿教给这个要带走女儿的人。
岳峰这小伙子是不错,对小夏真心,够义气,也够男人担当,但忍字上还是缺了那么点火候——人生这条路难走的很,那么多起步就摔了的,早年就折了的,想把路走顺了,除了运气,技巧也很重要,而在诸多技巧中,忍字最难。
都说忍字心头一把刀,能先对自己下刀子,外头的明枪暗箭也就等闲视之了,又说忍一忍风平浪静,既然浪能静,又何必要跟风浪博个你死我活呢?到头来,只把自己拼成水底阴森森的一副白骨架子。
这一点上,小夏做的比岳峰还强些。
他不是傻子,不会因为小夏叫了他一声“爸爸”就天真的以为女儿真的原谅他,小夏是为了岳峰在忍,在权宜,在放软膝盖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秦守成有多心酸,就有多欣慰:这个女儿已经成长的这么好了,普通的恶风恶浪已经伤害不了她了,她不是当初那个被人骚扰就躲在教室里锁着门哭的小姑娘了,她也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只会口头说说“任何时候,爸爸都会保护你”的父亲了。
他回头看了看门口,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中午之前,我找个机会放你走。”
岳峰愣了一下,居然笑起来:“秦守成,你又搞什么把戏?耍着人好玩是吧,你被人打成这样,你能走?”
外头传来人声,不知道是不是秦守业在下楼,秦守成不好多待:“你做好准备,我知道你不方便走路,但爬也要爬出去,这一次走不掉,你等着一辈子交代在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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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走了之后,岳峰想了很多,他找不到秦守成要救他的理由,毕竟,面对叶连成的时候,秦守成可是半点没手软,但是同样的,他也找不要秦守成要耍他的理由。
自己已经是这个处境了,再耍他有什么意义呢?不见得秦守成想来一套捉放曹的把戏去赢得他的信任吧?也不见得是要放他到一半又捉回来图个开心,秦家人还不至于这么无聊。
他试着挪了一下伤腿,钻心的痛迫的他脸上的神经都僵了,岳峰脱下上衣,深吸几口气之后,咬着牙把上衣裹在伤腿上。
秦守成可能会真的放他走,但绝不可能找个担架来抬他,话糙理不糙,爬也得爬出去,这条腿估计用不上,但绝对不能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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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意识到,偷偷放走岳峰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了。
从早上开始,这院子里就没短过人,秦守业放话说是这两天大家伙都累了,休整半天吃了饭再走,只秦守成心里知道,他应该是等“那头”送针剂来。
秦守成知道,自己得抢时间了。
他先去找秦守业,看似随意地提说这些日子大家都够呛的,他去外头饭店里联系下,中午让做顿丰盛的送进来,休整嘛,索性休整的彻底一点。
秦守业没反对。
饭店那里,秦守成同样看似随意地说了句:早点准备,大概11点的时候能上桌。
饭送过来的时候,秦守业有点奇怪,说:“这么早啊。”
秦守成笑笑:“是啊,广西这边吃饭早。”
于是也就没再提什么,留了秦彪在后面看着岳峰,其它人都到前院的大厅吃饭,吃到一半时,秦守成拿餐巾纸擦擦嘴,说:“我去换换小彪,别你们吃肉,小彪啃草的,不厚道。”
一桌子的人哄笑,还有人说:“谢二叔啊,破费了。”
秦守成很镇定的往外走,步子不快,但腿不直觉地打颤,一直到确信走出所有人的视线了,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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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说有的吃,秦彪乐坏了,交了钥匙拔腿就往前头跑,秦守成先去到秦彪房里,把之前收了的岳峰的手机给拿上,然后又沉下心等了等,确认前头吃的正稳,迅速到工具房前开门。
还是紧张,开锁的时候,手都在抖,门打开,岳峰已经听到动静了,正挣扎着想攀着墙壁站起来,秦守成几步过去架起他,说了句:“赶紧,没时间了。”
出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前院穿过来的推杯过盏的声音,离着这么近“作案”,秦守成一颗心都快跳出来,直觉当年带着盛清屏私奔都没有今次这么紧张,他带着岳峰从后门走,门一推开就是上山的坡路,秦守成掩上门,明知道没旁人在听,声音还是低了三分:“山上树和洞子都多,好藏。”
岳峰不吭声,他痛的一直出汗,脑仁都铿锵铿锵的,一时间没心思想别的,只知道借着秦守成的力快走,走了一段停下来歇气,回头看看旅馆有段距离了,才问他:“你没安排车?”
“什么车?”
岳峰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头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你没个计划?我这样的能爬山吗?就算爬上去了,你们秦家人一搜山,我逃的掉吗?你把我弄出来,就只是让我上山藏着?”
秦守成不安地舔着嘴唇,试图给他解释清楚:“来不及,时间太紧,我对坝镇不熟,离开了去安排这事不现实……总之,先走,脱身了就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岳峰听的眼前直发黑,心里头暗暗叫苦,什么叫“走一步看一步”,他要还囫囵着也就算了,现在根本废人一个,没秦守成搀扶着他都挪不了步子,让他上山,这不赶兔子进圈一样,一抓一个准吗。
想了想,他摇头:“不行,我不能上山,一旦发现人没了,秦家一定搜山,我得往他们想不到的地儿走……”
他回头看来路:“我往住户走,秦家不至于嚣张到搜每户人家的屋子,我只要待下来,拖点时间,联系上我朋友就行,我手机……”
秦守成赶紧从兜里掏了递过去:“这,但是你这副样子,一露面就有问题,万一人家瞎吵吵,惊动了大哥他们,就全完了。”
岳峰反而镇定了:“见机行事吧,这么走活面大点。秦……叔,你是跟我走还是……回去?”
秦守成愣了一下,他的确想的不周到,样样都仓促,自己的退路也没铺,跟岳峰走吗?太荒唐了,要么还是回去吧,最多被秦守业劈头盖脸骂一顿,再不济打一顿,总不至于杀了他,想动手的话小辈们也要拦着的,他毕竟是叔字辈的……
正要说什么,旅馆方向忽然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声,回头看,远远的都能看到院子里人头攒动,秦守成脸色骤变,也是人有急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就有了主意,俯下身子就去解岳峰腿上绑着的外衣:“衣服给我,我穿你的衣服往山上跑,算是帮你拖一阵子,你记着,爬也爬出去,往另个方向……”
紧急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岳峰紧张的连腿疼都不觉得了,他坐到地上帮着秦守成一起解:“我口袋里有钱包,钱给我,我可能用的上,钱包你拿着,上山的时候往另一个方向扔,他们追到了你发现不是,有可能再被钱包引着追一阵,多为我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
秦守成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不自觉地咽唾沫:“行,行,你爬的动吗,得快点。”
岳峰笑笑:“部队里我练过匍匐前进,不慢的,其它的看老天吧。叔,谢了,有的拖帮我多拖会。”
说完了他也不磨叽,牙关一咬挨着地面的丛草往另一侧下的地方爬,这个时候真正时间就是生命,运气主导,也亏的他练过,胳膊肘有力,加上高度紧张,速度真不比当年练的时候慢,爬出十来丈远时,忽然听到秦守成说了句:“岳峰,你记得要对小夏好啊。”
话说的凄凉又难受,岳峰忍不住回头,秦守成已经没站在原地了,他一边往上跑一边套岳峰的衣服,跑了三四步时,远远把钱包往另一边扔了出去。
不管平日里是多么恨秦守成,这一刻,岳峰心里对他,真的只有感激,他忍住内心激涌上来的复杂情感,一咬牙继续迅速往边路爬,几乎快爬出正面的视线时,他听到了山下杂沓而上的脚步声,幸运的是,这声音不是向他这个方向的。
他抬头向上看,高处的林子里,若隐若现着一个蓝色的身影,有些角度,能很明显看出是撑着杖子在走,一跛一跛的,岳峰先还奇怪,后来才反应出秦守成这是学他,他被打折了腿,健步如飞才会惹人怀疑。
这镇上的屋子都是背着山建的,从山这头过去,真还没遇到人,岳峰挣扎着爬到一户人家后头,后窗是开着的,里头应该在看电视,能听到电视里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么不合时宜的声音,岳峰真是哭笑不得,他强撑着力气支起上身,捡了块石头就从窗户里砸进去,也不知砸到哪了,有个男人大叫:“妈的小兔崽子想死……”
窗户口映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脸上愤怒的表情在看到窗户底下的岳峰之后全然转作了惊愕和手足无措。
岳峰说:“大哥,救个命,我被劫了,还要杀我,行行好,趁他们没来,让我躲躲,要多少钱你开口,我这也是买命。让我进去打电话报警,我一辈子都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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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峰暗自感激自己是遇到好人了,当然总体上,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点。
男主人出来半拖半架把他弄进去的,但是看出来是小门小户的谨慎人,紧张的要命,让他进屋之后就关门、关窗、拉灯、拉窗帘,连电视都调了静音,生怕发出一点异动,岳峰想笑的同时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只要进了住家,他就安全了。
不管人家要不要,岳峰先放了五百块在台子上,问了主人家的地址,然后开机,他换了号之后,联系人没几个,这时候洁瑜是靠不上的,毛哥对广西不熟,还得找光头。
电话通了,没等光头寒暄,岳峰直入主题:“光头你听好了,我现在情况不好,见红了都,指着你救命,是真救命。”
光头被这几句话吓的一激灵,在那头当场汗就出来了。
“我现在在坝镇,这个时候你赶过来也没用,我知道你这边人面广,你打电话,不管什么办法,朋友托朋友,派几个可靠的过来接我,只有这样速度最快,接出去了我也就安全了,实在没办法再报警。”
说到这,手机余电不足的警示音已经起了,岳峰赶紧先把地址报出去,手机自动关机的时候,他看到顶栏显示有未读短信。
算来算去,联系人也就那几个,估计不是洁瑜就是毛哥发的,以后再说吧。
打完电话,全身的痛劲才上来,伤腿的神经好像痉挛一样,连带着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地颤,岳峰攥着椅背强自忍着,抬头看到男主人看他,只好客套地笑了笑。
男主人问:“怎么不报警呢?”
岳峰说:“劫人的看着像有来头的,不知道是不是能通关系,大哥你别笑我,我外地人,就怕惹到的是地头蛇……”
说到这,远处忽然传来一记声响,啪的一下子,岳峰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僵了。
那个男主人还在一边使劲点头:“可不是,电视里不是放过么,警匪勾搭那是,外地人是得小心……”
啪,又是一下子。
男主子也听到了,他纳闷地侧着耳朵又听了半晌:“哪家大中午的放鞭炮啊?”
岳峰的心底深处掠过一阵寒噤。
那是……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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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有两三个留在秦守业身边之外,其它的几乎都上山去追了,远远地看,那抹一瘸一拐的亮蓝分外刺眼,秦守业一直看着,脸上的肉都簌簌地在动了,突然就说了一句:“放枪。”
秦政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阻止:“大伯,这大白天的,万一多事的看到,麻烦啊。”
秦守业冷冷斜了他一眼:“有麻烦也追不到你头上,放枪。”
秦政没办法,掏了枪出来瞄准,这不比当时在古城,大白天的,毕竟忐忑,秦守业虽然说有麻烦追不到自己头上,但是万一呢,真追究起来,自己什么货色,全然舍卒保帅的卒啊?
这么想着,手有意无意就太高了些,第一枪意料之中的没中,似乎打在石头上,山壁上腾起白灰,他想着,姓岳那小子知道这头开枪,怎么着也得躲躲吧?山上树这么密,他往下一趴,神仙也瞄准不到了,到时候就不是自己的事了,横竖自己是没杀人的……
正寻思着,手里突然一空,秦守业劈手就把枪给夺了过去,稳稳沉住了手,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视线里,隐隐血花暴起,秦政心悸,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听到秦守业冷冷的呢喃:“怎么可能跑这么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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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心慌慌的,底下喊追的声音越来越近,待会他们发现追的不是岳峰而是他这个二叔,要怎么收场?自己要怎么去圆?怎么给这群小辈们交代?
越跑越慌,到后来也顾不上装瘸装跛,偷空朝山下望了望,到底是有点心理安慰:应该是没人去追岳峰的,这小子,也不知道跑没跑出去。
这一趟到底是值的……
正这么想着,有什么东西擦着头顶就过去了,嗖嗖的,感觉头发都燎焦了几根,那东西打在前方的石壁上,哗啦啦直往下掉碎石子。
秦守成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视线所及,突然间如遭雷噬。
石壁下头站着的,那不是……盛清屏吗?
她这身装束,他这辈子都记得,私逃出八万大山的那天晚上,她就穿着这一身,手臂上挎着个老式方巾打结的包袱,他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山下奔,跑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下,眼泪汪汪地看他:“守成你发誓,我抛下家跟你走了,你发誓,不能骗我,要一辈子对我好的。”
秦守成嘴唇嗫嚅着,看石壁下站着的盛清屏,她静静站着,那么哀怨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发誓,守成,你发誓。”
那天晚上,火烧火燎的,他随口就发了个毒誓,他怎么说来着?
他说:“屏子,你还不信我么,我要真骗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噗的一声,有炽热的东西,钻子一样旋着钻进了他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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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刚做了一场闹哄哄的噩梦。
秦守成的尸首抬回来了,搁在秦守业的房里,脑门上一个穿颅血洞,双眼圆睁着,抚了几次都闭不上,嘴角却是诡异地带着笑的,秦守业坐在椅子上,阴蛰地看着秦守成,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几个上山的人多找了一段时间,没找到岳峰,带回来一个皮夹子,说可能是顺着另一个方向跑了,但是没道理,一个腿打折了的人,能跑多远呢。
没有再找,也无心再找了,回来的人都面有惧色地议论纷纷:为什么大白天的放枪,大伯杀死二叔了,大伯疯了已经。
秦政训斥了几句,后来自己也没心思去训了,事实上,他心里已经有了深重的怀疑,秦守业开枪的时候,他是站在旁边的,他清楚记得当时秦守业说了一句:怎么可能跑这么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秦守业分明就知道那不是岳峰!
但是他是秦守业跟前得力的人,关键时刻,还是得充场子,不能像旁人那样说东道西的,他就站在秦守业门口,以防大伯有什么吩咐。
一直没有,秦守业阴的像没有活气,看着死去的秦守成似笑非笑,偶尔嘴唇翕动一下,勾起一丝讥讽的笑。
手机响了,秦政看了一下,是搁在床边的,他提醒秦守业:“大伯,有电话。”
秦守业没动。
手机一直在响,秦政尴尬地咳了两声,还是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大伯,是苗苗的。”
秦守业嗯了一声,秦政知趣地把手机递过去。
秦守业疲惫地把手机送到耳边,揿下了接听键:“苗苗?”
没有回答,倒是一串清丽流畅的琴音传了过来,苗苗的钢琴一直弹的很好,这曲《致爱丽丝》据说是入门者必修,苗苗当初下力气学过,熟的不得了,信手拈来,有时候让她弹个曲子,她也懒得弹别的,翻来覆去就是这一首。
秦守业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强笑,声音尽量柔和:“苗苗啊,怎么想起来弹琴给爸爸听啊?”
琴音停了,那头传来冷笑的声音。
秦守业的脊背一僵,喉结明显收缩了一下,眼底居然现出了少有的恐惧:“你是谁?”
“秦守业,住的不差啊,我记得你也不是很大的官儿嘛,怎么买得起这么独栋的房子,是贪污受贿呢还是秦家给你供的见不得人的脏钱啊?”
秦守业的脑子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盛夏!她不是在八万大山吗?
秦政也察觉出秦守业的表情变化了,他无声地做了个询问的口型,秦守业顾不上理会他,喉咙干的厉害,急急问她:“你想干什么?苗苗呢?”
季棠棠笑起来:“我想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岳峰还给我,我就把你的宝贝女儿还给你。”
秦守业心头一凉,他尽量稳住心神:“盛夏,这件事跟苗苗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谈。”
季棠棠冷笑:“见面再谈,带上岳峰来见我,你要是迟一迟,我拆了苗苗的骨头。”
秦守业手臂都在抖了,他想了想,故作镇定:“盛夏,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用不着拿苗苗吓唬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秦守业轻舒一口气,正想说什么,那头突然忽然传来暴怒的斥骂声:“谁让你停的,我有说让你不弹吗?”
随之响起的是重重的耳光声,凳子摔倒的声音还有苗苗惊惧的压的低低的哭声,秦守业的血一下子冲上了脑子:“盛夏!你敢!”
季棠棠笑起来,笑到后来她有些止不下来,声音里透着浓重的怨毒之气,听得秦守业毛骨悚然。
“秦守业,我忘了告诉你,我没治好就出了盛家的音阵,我现在是个病人,我不能受刺激,我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负责任。你最好快点来,否则夜长梦多,我会做出什么来,自己都不敢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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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光头接到朋友电话,说是接到岳峰了,多处外伤,腿伤尤其重,刚送进手术室,估计得有几个小时才能出来。
光头听的心惊肉跳的,让不惜任何代价,一定得全力去治,岳峰年纪轻轻的,不能就这么着落个残废,挂了电话他就忙活转钱的事,晚上银行不开门,他又搞不来银行转账,还是托了朋友,好说歹说的,先把钱打过去了。
汇完钱想着是不是该通知岳峰亲近的人,想来想去居然不知道通知谁,末了拨了个电话给毛哥,还没来得及说岳峰的事,毛哥先逮住他问了:“哎我一忙给忘了,你最近跟峰子有联系吗?”
光头心里打了个突,先不说有:“怎么了啊?”
“我惦记着问他呢,棠棠早上问我苗苗二叔的电话和家里地址,我一琢磨怪不对劲的,她打听苗苗干嘛啊。我给峰子打电话没打通,发了短信问他也没回,臭小子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跟棠棠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