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活,原来都是想活罢了。
梁皇柴承嗣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是的,为了活。他也想活着,可是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里了。
在闭上眼的时候,他看见四周人的目光炯炯,像野兽一样。
这个乱世,都疯了。
皇后周氏放开手。温热滑腻的鲜血在手上蔓延。她大口大口呼吸却说不出一句话。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从前她连蚂蚁都不曾踩一脚。
现在却杀了人,而且还是她的丈夫。
皇后周氏先是茫然扫了一眼殿中众人,然后激灵下尖声叫道:“还愣着干嘛!陛下驾崩了!都除服除钗,恭送陛下龙驭宾天!前往西方极乐!”
整个甘藻宫在沉默一会,这才三三两两响起不情愿的哭声……
……
天亮了,经过一天一夜的攻打,整个谢家府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原本的高门大户硬生生被轰掉一大截,里面一片焦黑,甚至看不出原本精致的亭台楼阁,曲廊幽户。
乱军还闹哄哄挤在府门外,大胆一点的已经冲了进去各自据守有利地形。他们以为谢家是最好攻打的,更是以为谢家靠的是诗书传家,不过是软脚虾。可是事实却恶狠狠给了他们教训。
所有的世家府门中,只有谢家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每当他们自以为能攻进去后,总是会从不一样的地方杀出一群玄衣少年。他们一个个不畏生死,手中刀剑锋芒毕露。
这些人气质不像是家丁,更不是护卫,可是他们的眼中不畏生死,倒下还能爬起来,爬起来还能再战。
他们听从号令,同进退,训练有素得犹如一支精兵。若不是乱军人多又窥视据说藏在里面的青鸢公主,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抢掠别处去了。
天色微微亮,打了一天谢府的乱军开始露出疲态。
已经第二天了,早就不少乱军悄悄离去前去劫掠别的高门大户,不再谢府这里耗着。可是还是有又不少乱军不愿意离去。
他们眼睛通红地看着谢府那深宅大院,仿佛能透过断壁残垣看到那名动天下的青鸢公主。
她就在里面,据说受了重伤,无法移动。若是能攻进去……无数双野兽一样的眼睛流露出贪婪的光芒。
乱世中,他们早就抛弃了礼义廉耻,越来越像野兽……
忽然有人欢呼一声,众乱军纷纷看去。只见几个士兵搬出一箱箱的书。他们正愁没有东西可以引火烧了这座可恶的谢府!
火被点燃,吞噬着那写书册,浓烟冒起,整个谢府开始处处皆是火光……
……
谢府大堂中,老幼妇孺都静静靠在一起。有人在烧热水,有人在递饭食,所有人的脸上十分凝重,可是没有人发出一声。
谢韵轩稳稳坐在大堂的上首闭目养神。
他身上衣袍纹丝不乱,面色如水。忽然满脸疲惫的谢安华面色剧变匆匆进来。
他看见父亲,立刻悲愤跪下:“父亲,那些贼人……贼人……找到了藏书阁……把您珍藏多年的古籍都拿出去烧了。他们还要烧掉整个谢府。”
底下原本沉默的谢家众人忽然喧哗。有的忍不住悲恸起来。
谢家诗书传家,藏书阁有十几处,这些都是谢家的根本和骄傲。可是现在却被野蛮的乱军一包火烧了。
他们谢家将来又拿什么来修身齐家?
一直不为所动的谢韵轩苍老的面上忽然抽搐起来。金山银山都可以没有,可是这是他谢家几代人最看中的珍宝。这些很多是孤本遗作,失去一样都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底下隐隐有抽泣声,可能是想到了那些在乱军中死去的谢家子弟们。整个大堂中顿时悲色弥漫。
此时,谢安华奔了进来。经过两天一夜和乱军的鏖战,他早就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和冷静。此时的他神情愤怒,身上的锦袍已经被剑砍,被火烧变得支离破碎。
可是他浑然不在乎。他闯了进来,大声道:“乱军要烧府,西苑已经烧起来了,赶紧过去救火。”
堂上众人都惊呆了。
西苑离青鸢公主的住处最近,如果火势蔓延过来,那一定糟糕。
谢韵轩连忙对众人道:“赶紧去救火”
“不用了。”堂外传来淡漠的声音。
众人看去顿时愣住,只见那位神神秘秘的玄衣男人抱着青鸢出现在大堂口。
他环视四周,便默默抱着青鸢进了大堂,然后将她小心放在椅上。众人纷纷惊诧得合不拢嘴。青鸢公主身份尊贵,而且她可是烈王的人,怎么可以和别的男人做出如此失礼的事?
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青鸢仿若未觉。
她抬起头对墨月低声致谢后,便回头看向谢韵轩。
“谢老爷子,乱军开始失去耐心,要烧府了。如今还能撑多久?”
她问得很平淡。只是这两日一夜她伤势似又重了。她身上素色衣衫越发显得瘦骨伶仃,巴掌大的脸上双眼越发显得大。
谢韵轩摇头:“估计只能撑两个时辰。”
青鸢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悠悠看着外面昏黄的天空,无数条浓烟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乱军已经失去了耐心,想要把谢府付之一炬,连同她。
青鸢想着忽然脸色一白又咳嗽起来。她咳得很痛苦,身子不停颤抖。时不时有血沫跟着咳出来。一旁的墨月伸手抵在她的后心,直到她渐渐平缓呼吸。
那一箭重伤了她的心肺,若不是她心中一股气撑着恐怕也熬不到现在。
谢韵轩面上流露不忍:“公主,你赶紧走吧。谢府保不住了。”
青鸢沉默下来。
此时京城中的局势一团乱麻。皇宫四门被封死,恐怕境况也不好。一切只等夙御天进京城来平定乱局就可以身登大宝。
而她身受重伤,再不安心养伤恐怕就要香消玉殒。这个时候离开是最好的选择——避开危险,保存自己。
可是……
她缓缓摇了摇头:“此时离开岂不是无情无义?”她看向谢安玉和谢安:“谢家是被我拖入这场乱局的,我与你们同在此处。”
堂下谢家众人顿时纷纷感动。他们不惧生死,为了谢家而死理所应当。只是为了什么而死,才是值得去追究的。
眼前的青鸢绝美又虚弱。她分明只是个弱女子,可是情深义重不输男人。而且她若是在此处,也许谢家在这一场兵祸中还有点生的希望。也许,这就是青鸢不顾危险要选择在谢家藏身的用意。从前还有点点猜测的谢家众人纷纷羞愧低头。
“谁说你要留下来?”一旁默不作声的墨月忽然冷笑开口。
他厉目扫过堂中众人,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漠无情:“他们的生死与你何干?是他们决意要荣华富贵,权势满门。现在他们所求的为他们带来灾祸,受着便是。你和他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要不是你伤重不可以轻易奔波,何必陷在此处?”
墨月说得冷漠无情,字字句句入木三分。底下的谢家众人听得诧异莫名,谢安玉和谢安华两人更是听得满脸涨得通红。
话是这样说没有错,但是……但是……
谢韵轩一声叹息,深深对墨月行了一礼:“这位侠士说得没错。是我等贪生怕死不应该让公主跟着受过。”
他正色对青鸢道:“当初谢家选择殿下是因为殿下的人品和实力,是谢家的选择。现在乱局当前,谢家只应该面对,不应该懊悔。公主,借一步说话。”
他说着转回了内堂。
青鸢幽幽看了一眼墨月,轻声叹息。墨月不看她的眼神,将她抱起随后跟着谢韵轩走进了内堂。到了内堂,没想到并没有见到谢韵轩的身影。
墨月犹豫了一会,从内堂唯一的侧门走了出去。走了一会,果然看见谢韵轩在前面等着。他看见墨月和青鸢跟上,沉默的继续往前走。
谢府在梁京中的豪门权贵中并不算门庭很大,但是却十分狭长深邃。墨月抱着青鸢跟在谢韵轩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停下来。
谢韵轩带着他们七绕八拐的,在府中穿行。
天色昏昏,处处是被乱军丢进来的火苗烧着,有些木质的亭台楼阁都已经开始烧了起来。不过好在谢府百年底蕴,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而且刷上了防火的漆。这样一来火势蔓延的并不是很快。可是就算是这样,再撑两个时辰也是会渐渐烧了起来。
青鸢看着阖府一地狼藉,轻声对墨月道:“你方才何必说得这么不留情面?谢家已经遭了大难……”
墨月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最不耐烦就是这种假斯文的人,明明要的是荣华富贵,却偏偏事到临头怨东怨西。不知道有句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
青鸢无言以对。
墨月冷哼一声便不再与她说话,几步追上谢韵轩的脚步。
谢韵轩带着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平凡无奇的假山前。这地方很偏僻,假山四周杂草丛生。
墨月警惕地看了四周,口气不善:“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眼神都是狐疑,一言不合便要杀人的样子着实令人胆寒。
谢韵轩叹了一口气:“侠士不用怀疑,这是谢家的密道,可以直通城外。现在侠士带着公主走吧。这里是最安全的。”
青鸢轻柔叹道:“谢家为什么不走?”
谢韵轩摇头:“罢了,他们不愿意走就算了。总之谢家几百年,就算是嫡系一脉都死了,也不会没落的。”
墨月点头:“说的也是,狡兔三窟,谢家几百年总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青鸢看见谢韵轩虽然说得平静,但是眼底的黯然怎么都遮掩不住。即是有准备又能怎么样,谢家旁系肯定不如嫡系一脉有才能。
谢韵轩不多话,在假山四个地方扭了扭,忽然地上微微颤抖起来,一块能容一人半进入的密道出现在三人面前。
青鸢能感觉到里面幽冷的空气吹来。这密道一定是设计得十分合理,这么久了里面竟然没有腐臭味。
墨月抱着青鸢站在一旁却不下。
谢韵轩正要问,忽然外面传来一声轰响。这声响震得心都要跟着跳起来。青鸢皱眉。谢韵轩面色苍白,越发显得更苍老了。
他叹息:“谢家守不住了。”
青鸢越过墨月的肩头,果然看见谢府的门口火光滚滚,声势比前几日更大。浓烟燃上天际,像是一条条肆意的狂龙。
青鸢倒吸一口冷气。
喊杀声远远传来,四面八方,无法逃避。
谢韵轩默默对二人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忽然墨月开口:“谢老爷子不进去吗?”
谢韵轩回头苦笑:“老夫一把年纪了,多活两日也是无用。”
他说完整了整衣衫,转身从容走向那片喊杀声处。
身后,墨月和青鸢沉默目送他离去。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这场梁京的兵祸又到了最可怕的一夜,不知道这一夜还有多少人要无辜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