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夕是九九长这么大以来,过得最热闹的一个除夕,由于兰宅需要祭祖,所以他们还是在除夕当天赶回了广州,路上的行人萧条冷清,除夕向来是和家人团聚的日子,街上是不会有人浪荡的。
除夕不仅要祭祖,还有各种亲戚拜访,兰仲文是长子,他考虑到,若是他不回广州来,走访亲戚的事就要落在父亲身上,父亲年纪大了,身子骨也没以前那么好了,他既然身为长子,就应该在这样忙碌的日子里为父亲分忧。
过去也许恨过父亲,可结婚后,他开始能体谅父亲的严格,男人不管婚前有多么成熟,婚后才是一个真正的成长。
他开始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辛苦,若是按每年节假日才能见上一面算,一年差不多只有四五个长节日,那么一年也就才见四五面年,父亲今年五十多岁了,就算还能活三十年,那么也只有一百三十面可以见了,一百三十面,一年天天见没有感觉,而若是用来算余生,这三十年里,见到父母的日子是一年的三分之一。
父亲也许没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但是他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没有虐待苛刻他,也许要求高了点,但那也是出于军家子女的骄傲。
自从九九怀孕后,兰仲文终日惶惶不安,他从没试过这样的感觉,每天看着肚子里的孩子渐渐长大,他心中的满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慢慢地,他开始体会到一个做父亲的心情,当初父亲是喜欢母亲的,于是在母亲诞下自己的时候,他一定是开心的吧。
想到这里,他已经不恨父亲了,随着九九肚子里的小生命渐渐成型,兰仲文放下了很多心中的芥蒂,到底是一家人,不必一远离,就不想在回来了。
兰宅还是老样子,铁门看着破旧实际坚固。
叶老爷子也还是老样子,在大厅中央摆了一张方桌,气度沉稳,落笔生辉,写下一对大气磅礴的春联。
所有人都帮忙在春联上涂上浆糊,兰念把浆糊拿在手中玩了玩,调皮眨眼,“阿爸,这个好粘啊,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不过以前的时候,都是用米糊来糊的呢。”这一刻,兰睿也是格外的温和,他笑着,眼角的皱眉泄露了他的沧桑年华。
“这样啊。”兰念恍如大悟状,笑眯眯的。
父女两有说有笑,见到兰仲文和九九从门外走了进来,兰念率先蹦跳过来,“大哥,嫂子,你们回来啦。”
“嗯呢。”兰仲文摸了摸兰念的头发,心中被一股莫名的酸胀填满,像一团浸满了水的棉花,堵得心头难受。
他抬眼看了看父亲,兰睿笑盈盈的,两鬓花白,“你回来了。”
“是的,阿爸,我回来了。”二十几年来,兰仲文第一次喊兰睿为阿爸,从前他都是喊他父亲的,充满了疏离与客气。
这句阿爸,是那么的温暖。
兰睿的眼眶泛红,笑着点头,“回来就好,就好……”
兰仲文也点头,又浓又长的睫毛微微湿润。
久违的一刻啊。
九九握紧兰仲文汗湿的手掌,心中感慨。
都放下了,所有人,都不恨了。
人生的意义,无非是让纯白得像一张纸的自己走进未知的世界里,在染上各种浓重色彩后,却依旧能保留着当初的赤子诚心,又或者说,这场人生的旅途,让人保留了人性最初的温良,又开始懂得释然,放下,看开。
父母的辛苦和考虑,也许年少的时候无法理解和感受,因为脆弱的心脏尚未经历过风雨,而一旦历经风雨,心智开始成熟,就会明白父母的不易。
“爸,外公,你们到客厅去休息吧,让我来。”兰仲文放开九九的手,扭头对她说:“九九,你跟阿爸和外公去客厅里喝茶聊天,我来贴春联。”
“没事,我也来帮忙贴春联。”过去除夕都是她和萧爸两个人贴春联的,相当熟练。
而且,她也从来没试过这么多人一起贴春联,好热闹。
对萧爸的事情,九九已经释然了,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只要好好活着,阳光向上,就是逝者最大的安慰了。
兰睿倒是被兰仲文赶去客厅休息了,但叶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肯走,这老顽童,一看九九靠近方桌,就大呼小叫嚷了起来,“喂喂喂……九九你怀孕了去好好休息,别做事,小心着肚子的孩子一点啊。”
叶老爷子是对九九孩子最不放心的那一个,一想到他能抱孙子了,他就慎重了又慎重,坚持让九九不做任何事。
“外公,只是贴个春联而已,不会有事的。”九九试图撒娇。
“撒娇是没用的。”兰仲文挑眉看了她一眼,眼角似笑非笑,“我们家的人都不吃这一套,你快去客厅休息一下吧,晚点要祭祖了,到时候可别喊累啊。”
九九怒瞪他,在心里呐喊小贱人!
最终,她还是没能贴上春联,兰仲文和兰念的速度太快,不一会就糊好了春联,佣人搬来一张梯子,兰仲文驾轻就熟地爬上梯子去贴春联,似乎贴过了千万次,他把春联贴得又直又漂亮。
贴完春联就是放鞭炮。
还是兰仲文出马,他顶着冷风细雨跑到屋外点燃了爆竹,爆竹一响,他后退几步,在浓烟中跑了回来,伸手关上大门,让爆竹在风雨中响彻云霄,叩响新的一年,新年新气象。
九九怔怔地看着兰仲文的身影,突然觉得生个男孩子真好,在这种时候,男孩子可以帮忙,这样父亲就可以休息了。
想当初,爸爸四十岁的年纪还要爬上木梯去贴春联,也要自己去点爆竹,而兰爸却分外悠闲的在客厅喝茶,原因就是兰仲文这个儿子,可以代替他做任何事情。
父慈子孝,真好。
其实每年的除夕都是一样的,逢年过节佣人都要回家团聚,所以兰宅里也没有佣人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
但幸好兰宅里还有两个马姐,这种女人把长发编起来,穿着白衣黑裤,终老梳辫不嫁。这样的佣人和普通佣人的待遇是有区别的,她们把所有青春年华献给主人家,无论什么节假日都不回家,所以工资分外高昂,将来等她们老了,主人家会送一套房子给她们养老,也会替她办身后事。
此时,这两位马姐和兰妈正在厨房里做菜,如火如荼。
广东逢年过节都是吃海鲜的,可鲍鱼海参这些海鲜非常难处理,要洗到干干净净非常花心思,两个马姐坐在地上拿小刷子刷鲍鱼,兰妈在蒸大闸蟹,盯着灶台上的火,一点也不轻松。
九九和兰念跑进厨房帮忙,被兰妈无情地赶了出来,“去去去,小孩子能帮什么忙,去洗澡换新衣了。”
这就是身为孩子的无奈,除夕这天,所有大人都忙得昏天暗地,而小孩都是被嫌弃走的那一个,九九本来也算大人行列了,但因着她肚子里的那一个,她被视为兰家最脆弱的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叫她去楼上睡一会,晚点去祭祖。
九九和兰念按兰妈的吩咐洗了澡,由于怀孕不能穿紧身的旗袍,穿了也难受,束手束脚的。所以九九穿着大红色的简约大衣,面容洁白恬淡。
兰念穿的是蓬成花苞状的红色泡泡裙,非常俏皮。
两人洗完澡,无所事事,又不想睡觉,于是站在主宅处看着地面发呆。
“嫂子,要不我们去附近逛逛吧?”半响,兰念提议。
九九想了下,点点头,“好啊。”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头,九九心中感慨千万,广州变了好多好多,她许久不曾踏在这平稳的路上。
好多年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怀念。
“嫂子,你跟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啊?”兰念向九九打探秘密,神情古灵精怪。
“我们啊,应该是稀里糊涂认识的吧。”九九微微一笑,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不远处有一块大的广告牌,她加快脚步走上去,指着前面一条路:“我家就在那条路,跟你们家只隔了一条街,放学的时候会先经过我们家,所以兰花儿每次都会先送我回家,在回去。”
“好烂漫啊。”兰念羡慕地说:“我要是也能认识一个像哥哥这样的男朋友,就好了。”
九九本来想笑她春心荡漾,想了下又扭过头看她,眼珠乌黑认真,“念念,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阿?没有啊。”念念否认,目光飘忽不定,“都是一群捣蛋鬼,没一个正经的,有什么好喜欢的啊。”
九九笑容狐疑,“是吗?那你心虚干嘛?”
“我哪有心虚啊?”
兰念说着跑开了,但九九分明看到她脸红了,这小妮子,果然是有喜欢的人了。
都说青春是骚动的,16岁的花季少女,困不住的怦然心动,基本都在这个时候悄然绽放,有些人藏住了自己的心事,而有些人选择公开自己的心动。
但不管怎么样,青春是无敌的,所有人都可以任性一把,在最美的年华里,大胆的呐喊一句:我的青春我做主。
回到兰宅,兰仲文正要上楼洗澡,九九走快两步粘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进了卧室,带来广州的行李已经被九九翻得乱七八糟了,兰仲文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迷糊的性子是改不好了,他认命地把一件件外套挂进衣橱里。
“老公你要洗澡了吗?”九九随手在床柜上拿了一个橘子吃,这也是广东的习俗,除夕当天在各个房间里摆上一两盘橘子,寓意大吉大利。
“是啊。”他扭头,深邃的眼窝凝成一汪春水,“我们的萧九九有何贵干呢?”
“没事,我就问问。”她剥了橘子,塞了两瓣橘肉进嘴里,又塞了两瓣橘肉到兰仲文嘴里。
兰仲文张嘴接住,笑意盈满眼角,“我还以为你要给我放洗澡水呢,这么殷勤。”
“不是啦。”被戳中心事的九九面色涨红,“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嘛,不过你既然开口了,那我就去帮你放洗澡水,你等我。”
她说着转身欲走,被兰仲文拉住了手臂,修长的手指略一凝力,九九就被他拥进怀里,他低下头,眼珠乌黑迷人,“不用了,我自己去吧,免得等下浴室太滑,摔了了就不好了。”
“放洗澡水这么小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吗?哼哼,什么事都不让我干,我无聊死了。”
“不能。”他回答得非常干脆,毫无愧色,“你现在是所有人的掌心宝,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情,全家都会难受的,为了安全起见,你就在这里坐到我洗完澡就行了。”
“偏不,我就要看你洗澡!”九九逗她。
“哟呵,好大的口气,你就不怕我等下对你……”后面的话他故意不说完,带着无限的暧昧,温温热热的,洒在九九耳根子上。
九九的脸一下子爆红,“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你不敢!”九九十分笃定,笑容灿烂,“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宝宝呢,你要是敢,我就打死你!”
“我好怕啊。”他憋着眼底的笑意说,整理好衣服,他拉上衣橱,拿起今天要穿的红色大衣,与九九同款的情侣外套,走进浴室洗澡。
九九颇觉无聊,拉了张椅子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浴室,兰仲文大吃一惊,“九九,你拿椅子进来干嘛?我要洗澡了。”
“我要坐在这里。”九九把椅子放在距离浴缸一米左右的地方,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你洗澡吧,我一边跟你聊天。”
噗嗤——
兰仲文哭笑不得,“你坐在这里,我还怎么坦荡荡的洗澡啊?不难受才怪呢。”
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魅力有多大,光看着心里就心猿意马了,更别提是他光着,她坐着,这分明就是赤果果的诱惑啊。
“不是啦,你快洗吧,我真是有话要告诉你。”
兰仲文想了一下,最终妥协,“好吧,那你坐那里讲话就好,别动知道吗?浴室太滑了,我怕你会摔倒。”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九九鄙视他。
兰仲文微微笑了下,脱了衣服迈进浴缸里,整个过程,九九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身材真是好到爆啊,肌理分明,线条流畅,果然是传说中的脱衣有料。
九九深深地凝视他,睫毛乌黑乌黑。
尽管自家老公的身材已经看了很多次了,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见他还是觉得惊艳。
他沉静地坐在水中,灯光像水晶般流泻在他如白瓷的肌肤上,让他轻抿的唇角染上微笑的光晕,眼波如玦,美丽得使空气都迷离梦幻。
感受到九九的视线,他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她的眼眸温婉宁静。
他的眼底深邃暗烈。
她的脖颈洁白修长,温柔而笑,微微透出失措,“你看我干嘛?洗啊。”
“你刚才不是说有事告诉我吗?是什么事呢?”兰仲文望着她,眼底的那种光芒,就好像他的生命存在于她的喜怒哀乐之间。
他是如此的深爱她啊。
如此关怀,随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牵动心神。
突如其来的感动有种强大的力量,几乎是一瞬间就惹红了九九的眼眶,他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却印在了九九的心底里,又温又热翻搅着。
“怎么了?”见九九突然哭了,兰仲文有些不知所措,从浴缸里爬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捧着稀世珍宝的信徒。
“没事,你不用起来。”九九喊住他,抹掉眼角的湿润,“只是觉得这些年不容易,太感动了,所以才……”
闻言兰仲文做沉思状,他看了九九良久,才重新坐回水里,“九九,这不算什么,我们往后还会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到百年终老,我们都会呆在一块的,再没有什么原因可以使我们分离,这些不容易,我们等到70岁再来感慨吧,现在半辈子还没过呢,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都要坚持走下去,看遍人生风景,细水流长。”
“嗯。”九九重重点头。
“我的九九,不管我们曾为什么分离,为什么难过争吵,将来会遇到什么阻碍,但是我想一辈子和你走下去,不离不弃。”
“我也是。”
“那么,你不要哭了好吗?我还在你身边,我们是如此的幸福。”他从来都是这样耐心的模样,不曾大吼大叫,不曾放弃过她,不曾嫌弃过她,想就这样,一辈子长长久久的牵着她的手,不放开。
九九点头,把泪水眨回去,“我只是感动嘛,又不是难过,你干嘛要哄我。”
“习惯了。”他笑了下,斜眼瞟她,那一眼妩媚生姿,妖娆缭绕,竟一时让九九的泪意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
九九破涕而笑,不禁感慨,“兰花儿,你真好。”
“十四岁那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九九忍俊不禁,“是啊,你怎么那么好呢?我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才能修得与你共枕眠。”
“大抵是我上辈子欠了你吧,说不定上辈子你是我,我是你,那时是我比较不懂事,所以伤了你的心,欠了你,这辈子来还你的债。”
九九听得有趣,提出自己的疑问,“兰花儿,你说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大妈说有,大年初三那天会祈福,可以预测前世今生,九九,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那天测试一下,看看你的前世今生是什么?但是这样的事情你听听就好,妄不可全心相信,知道吗?”
“真的吗?”九九对这种事情太有兴趣了,虽然没有根据说是真是假,但是她就是被这股神秘所吸引,所以她决定了,祈福那天一定要去参加。
“好了,你刚才要告诉我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九九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兰念好像有喜欢的人的事情告诉了兰仲文,末了,她提议道:“老公,我觉得青少年暗恋对象这事没什么,但是早恋又可大可小,我觉得你得跟念念谈谈,告诉她,好学生是怎么看待恋爱和谈恋爱这件事的。”
兰仲文微微挑眉,调侃她,“我看你挺懂的吗?你怎么不去做知心嫂子?”
“喂……”九九不满了,“我又不是好学生,我拿什么教育念念啊,念念那么听你的话,应该你去说才能起到作用啊,单纯的谈谈恋爱可以,但是不能有下一步动作,不然最终受伤的还是女方。”
兰仲文淡淡嗯了一声,这话有道理。
“你要想啊,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的嘛,谈个恋爱就要谈个十几年,如果那男生有耐心,那么多等几年也无所谓是吧?想当初你还把我拒绝了呢,说大学才可以谈恋爱呢。”她说到这里,捂着自己的嘴巴,“一说到这里,当初就觉得你好残忍。”
兰仲文不禁莞尔,眼波深深,“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没耐心,又爱胡思乱想,才那么做的。不过你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我看晚上找个时间跟念念谈下吧,女孩子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好,妄不可学她那不学无术的嫂子,不然学费白交了。”
“滚,天天嫌弃我。”
“你错了九九。”他憋着笑,“我这叫认命,不叫嫌弃。”
“绝交!”
九九怒吼,说完开了浴室的门出去,兰仲文在身后哈哈大笑,差点岔气。
两人回到楼下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到了祭祖的时间了,祭祖是要到兰祠的,兰仲文着名贵的红色大衣,面容高贵,没有因为红色而显得媚气,相反,妖气横生,凛凛威然。
他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不挑衣的类型,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有独树一帜的奇异韵味。
过去,萧家过年喜欢穿旧时代的衣物,显得大气。但兰家则是喜欢在喜庆的日子里穿大红色的衣服,每个人都穿得像个红包一样,外公是红大褂,兰爸是红长衫,兰妈是红旗袍,也算家族的一种风俗,喜庆的日子穿喜庆的颜色,可以使人神清气爽,备受瞩目。
小时候九九喜欢把头发盘成两个花苞,穿梭着惹眼的金丝流苏,耀眼的流苏垂在脸颊两侧,衬着吹弹可破的肌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大人夸奖像仙童一样,带着浓郁的灵气和贵气。
今日她27岁了,已过了那天真烂漫的年纪,短发别在耳后,散发出沉静的光泽。
如牛毛的细雨中。
她一身红衣,撑着伞,面容洁白无暇。
她宁静地走着,就像烟雨中盛开的烂漫荻花,美丽虚幻得近乎透明。
兰祠在兰宅的后面,步行过去需要五分钟,所以兰家人的没有开车,队伍排成两人一组地走着。
九九跟兰仲文并肩而走,这期间,没有人开口说话,九九见气氛沉默,也不敢开口说话。
兰祠的建筑很古朴,褐木金漆,屋顶飞翘,十二生肖踏于屋檐上,壮丽磅礴。
据风水言,这样的建筑是不可能住活人的,若住活人,必定减寿。但用来摆牌位,可以兴旺家族后代。
广东一代还是很信风水学的,这不是迷信,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玄术。
风就是元气和场能,水就是流动和变化。
风水本为相地之术,即临场校察地理的方法,也叫地相,古称堪舆术,是一种研究环境与宇宙规律的哲学,人既然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是人的一部分,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人想要住得舒服,必须宅基的形式自然,地脉和山水的方向趋吉避凶,但不可痴迷其中,否则自损元气,逆天之道,必将夭后折寿。
穿过画着门神的围墙,兰祠中央是一个天井,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屋檐流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在地面开出一朵朵水花。
整个兰祠透着一股庄严的味道。
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摆在高台上,令人望而生畏。
所有人都默默地将大型食盒里的鸡鸭鱼肉摆到祭台上,肃穆着脸。
大型食盒为木质的,共分四层,就像人拿着扁担担水桶一样,一个人可以担两个,每一层盒中都放着几盘山珍海味。
九九和兰念站着,兰妈蹲着,把食盒中的菜肴一盘盘端出来递给九九和兰念,九九接过菜肴走向高台,今年是她第一年嫁进兰家,不懂兰家的规矩,有点不知所云地跟在兰念身后把菜肴摆好。
兰仲文在兰祠外贴对联,换新的八角灯笼。
马姐在扫地,擦椅子。
兰爸爬在折叠式梯子上,拿着匕首剔亮烛心。
兰老爷子这时候也赶过来了,与叶老爷子两人站在牌位中央,同样的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站姿岿然,两人拿着三根粗大的香火对牌位鞠躬。
“列祖列宗在上,十三世子孙兰鸿儒参拜……”
“叶浦然参拜……”
两人声如洪钟。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兰老爷子和叶老爷子进完香,将燃着白烟的香火递给兰爸,兰爸再次爬上折叠梯子,庄严地将香火插在香炉中。
这进香也有规矩的,由年长的先来,本来叶老爷子是不用过来的,但叶老爷子与兰老爷子这种世族的身世是不一样的,他没有父母,于是就没有祠堂,想祭拜也没有人。
接下来由兰爸兰妈进香,下来才到兰仲文和兰念,九九是最后进香的,因为她是媳妇,比兰念还要小一辈。
除非她以后生了孩子,才可以和兰仲文一同进香,否则她永远要排在兰念后面进香。
这些事情九九都不懂,萧家常年生活在香港,早抛却了旧时代的繁缛礼仪,能多简单就多简单。
进完香,香火统一由兰爸爬上梯子插进香炉里。
大家族的礼节非常多,无论追溯到哪个时代,这个习俗都不会被更改,所以纵然麻烦,九九也不敢有怨言。
进香后不可以马上回家,需等到第一炷香燃尽,大概为一小时。
兰家人都围坐在左下角的茶几上品茗,九九无所事事,目光游离在年代悠久的兰祠内,横梁皆用金漆描山绘水,坑坑洼洼的,虽然金漆不再耀眼,但九九可以想象,这间祠堂当初刚建的时候,一定是金碧辉煌的。
不一会,又有兰家的亲戚来到祠堂祭祖,兰妈让九九一一喊人,九九瞧着个个面生,都不认识啊,咋办?
兰妈见她面露难色,心领会神,为她一一引荐,让九九要记得亲戚们的模样,以便在路上碰面时,可以随口喊人。
听说在兰妈那一代,是要把亲戚们的面貌和名字一一记住的,不可以喊错,否则会被亲戚所抱怨,亲戚们的抱怨若是多了,媳妇就不好做,会被亲戚各种指责,导致婆婆没有面子,间接影响婆媳关系和媳妇在家族中的地位。
正所谓人言可畏,不需要对和错,不需要理和据,只要人多势众,可以用口水把人淹死。
“二叔好,二婶婶好,小叔好,小婶婶好,堂哥好,堂嫂好……”九九正襟危坐,在兰妈的介绍下小心翼翼地记住各个亲戚的面容和名字,喊毕,她偷偷抹了一把汗,这些礼节是会压死人的。
热情好客的亲戚们把九九当猴子一样观赏,好一会,面容精明,打扮前卫的二婶婶打破沉默问她问题。
“你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啦?怎么看着这么瘦?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呀?”
“没有去测试男孩女孩呢。”九九乖巧回答,笑容温婉。
八卦和嫉妒是女人的天性,不管有钱没钱。兰仲文是家族里出了名的天才,所以他的媳妇也备受瞩目,二婶婶的孩子都没兰仲文优秀,心里头存着心眼,想看看九九第一胎是男是女。
听闻九九这回答,二婶婶心里不信,她断定九九是去做b超了,但很可能是女孩儿,所以不敢说。
这时代仍然重男轻女,但对女性的轻蔑已经减弱很多了,大人们认为生男孩更有保证,随着年岁一天天增长,他们发现男孩子确实比女孩子更有出路。
其一,男孩子思维冷静,体力较为顽强。
其二,男孩子培养了将来还是自己家的,优秀有面子,而女孩子就是在优秀最后也是别人家的,辛苦养了二十几年,到头来两手空空。
这边的习俗,女孩多半是不需要负担父母养老的,就等于女孩嫁出去,就算给了别人,不需要在给自己父母一分钱,将来就是女孩再有钱,也跟父母无关的。
所以有些父母看待女孩,就认为是在帮别人养老婆,父母尽到养育的责任就好。
这也不怪大家都这么想,因为这是个世俗观念,但嫁出去的女孩不一定都不管父母了,还是有很多是孝顺父母的,只是世俗让父母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至于男孩子嘛,将来不管是有出息还是没出息,都一定要负担父母的养老和孝顺,父母愿意投资男孩,是因为他们把一生都赌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不管是成是败,总是一份希望。
在创业和吃苦这方面上,确实是男孩更有韧性和坚定,女孩子情绪很容易受各种因素影响,但男孩子很少会出现半途而废,一蹶不振的心态。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柔弱不堪,熬一夜,需要用二十天来补回自己的脸色和健康,一旦各种忙碌加上岁月的摧残,身体很快就出现各种问题,但男人的体魄往往更好,熬一夜只需好好吃一顿就可以恢复健康,这就是男女的体魄区别。
所以综上描述,让大人们觉得男孩更有保障。
“不会是女孩不敢说吧?”二婶婶对着小婶婶说,明眼看是在说悄悄话,但暗地里是故意讽刺九九。
兰妈的笑容有些僵硬,这些亲戚的保守思想也是她讨厌的,她喝了一杯茶,声音微凝,“男孩和女孩有什么区别?我们家都培养得起,不在乎是男是女。”
二婶婶被一噎,面色难看,“那也不是这么说,先生儿子有保障啊,万一生不了儿子,生个十胎八胎的你愿意啊?”
九九脸色一冷,这个二婶婶,嘴巴真阴毒,居然咒她生十胎八胎的,九九心中郁着一口气,正要说点什么,被兰妈按住了手,兰妈慢悠悠给二婶婶倒了一杯茶,笑意盈盈。
“生多少,那也是我们家的事,跟你们无关,给自己积点口德吧,有句话叫做诅咒别人反弹自己,大过年的你说这些话,实在不吉利,我为了祈祷啊。”
兰妈这话的意思是二婶婶在诅咒自己的媳妇,她的媳妇就坐在一旁,闻言脸色一变。
二婶婶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闷着一张脸不说话。
九九感激地看了兰妈一眼,长辈说话小辈是不可以插嘴的,除非长辈问话。
幸好兰妈帮她挡了回去。
而兰妈心里想的是,她好歹也身为长媳,怎么可以让二叔家的刁蛮媳妇欺负过去。
“九九你过来,陪我去买点东西。”忽然,兰仲文站在天井的门槛处冲她招手。
仿佛是天外的大赦之音。
九九赶紧脱离这群亲戚跟上兰仲文,等走出好一段距离,九九才咬牙切齿道:“那个二婶婶的嘴巴也太贱了吧……”
“嘘,大过年的不要说脏话。”兰仲文截住了她的话头,眼瞳淡漠,“谁家没有几个极品亲戚啊?那女人就是那样,没读什么书,好像就读到二年级,幸好家境殷实,才湖她到今日,什么都要跟人争个高低,算了,好歹是一家人,文明人不跟没文化的计较,就让她自己去说个够吧,反正诅咒的全会反弹到她自己媳妇身上。”
九九噗嗤一笑,“你这话也够毒的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自己害怕的东西,却要诅咒到别人身上,那么这样的人最后都会害来害去终害己,我看在她是二叔媳妇的份上,就不跟她那张阴损的嘴计较了,但以后别人会不会放过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生气了。”九九突然觉得心情大好,正所谓贱人自有天收,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了,以后若是她自己咬到大型恶狗,那么被撕个粉身碎骨也是她自找的。
“那是当然了,大过年的,要保持好心态,新年新气象,我们要好好迎接,其他不顺心的事情,就让那些心中有鬼的人去承受吧。”
九九斜眼看他,“我还真没发现你这么会安慰人啊,说的话,句句在理。”
“当然了,我是谁啊?”兰仲文出声调侃,眉眼促狭。
混了这么多个年头,怎么说也是人模人样的,如果连亲戚几句不好听的话都咽不下去,那不是要闹到所有亲戚都翻脸吗?人既然站在高位了,胸襟就要开阔一点。
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还真是自恋啊。”九九吐槽他,笑眯眯的,粘在他身侧问:“那你现在是要去买什么?”
“我这不是看你被她们围攻,救你脱离苦海么?居然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九九大为感动,“原来如此,小兰花,你果然是知我者也。”
“必须的。”他点了她的鼻尖一下,眸底沁出溺人的温柔,“其实咱们一年也没回来几次,都是一家人,就忍让着点老人吧,让爸妈好做一点,好不?”
“我有不忍让吗?刚才她说我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没回呢。”
“我知道呀,我是说,别去介意他们说什么,就当念经了,左耳进右耳出。”
“好吧。”九九应道,突然觉得这样的兰仲文让人诡异,她抬起乌黑的睫毛看他,“兰花儿,我总觉得你这次回来变了好多,觉得你好孝顺啊。”
“是吧,看多了人的生离死别,就不想在看见亲人的纷争了,是你说的,为孩子积德嘛,我都听着,记在心里了呢。”
“真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啊。”九九微笑感慨,躲进他怀里,细雨中,两人共撑一把雨伞,美如画图。
年夜饭,也叫团圆饭,是指过年前夕,一家人团聚并共度农历新年。
兰宅今年不吃海鲜了,改吃火锅,因着九九的胃不能吸收海鲜,兰家人怕九九吃完不适,改成爱吃什么就下什么菜的火锅。
七人围坐在饭桌上,和乐融融。
期间,兰妈跟九九讲了很多怀孕注意事项,谁也没有提起刚才在兰祠的事情,默契地选择了遗忘,聊得合不拢嘴。
吃完饭,就到了八点档的春晚。
但春晚实在无聊,看得人昏昏欲睡,兰妈提议大家来打麻将,军家平时是不能沾赌的,要以身作则标榜,但今日是新年,冲着高兴,可以破例一次。
于是大家又开始打麻将了,兰仲文,兰爸,兰妈,叶老爷子四人打,九九坐在兰仲文身边看着,刚开玩不久,兰仲文的手气就好得不行,连胡了四把。
在叶老爷子又一次放炮后,九九和兰仲文都忍不住笑了,兰仲文笑容迷人,“外公,你在放炮下去要输光了。”
“臭小子,一点也不尊重老人!哼,老子今晚要赢个满堂红,我不赢你们谁都不许走。”叶老爷子怒嗔,用力打出一张筒子。
兰仲文被九九警告似的捅了一下腰,苦恼着一张脸,叶老爷子平时看着这么沉稳,谁知道性格这孩子气,今晚不让他赢是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兰爸和兰妈抿着唇笑。
兰老爷子和兰念在沙发前看春晚,那两个是小品迷,看得津津有味。
“六条。”兰仲文知道叶老爷子要条子,特意拆了三张一样的六条打出去。
九九看得奇怪,就听叶老爷子大笑一声,“吃了你六条,老子胡了!”
原来兰仲文知道叶老爷子要什么牌,故意放炮给他开胡呢。
九九低头而笑。
“你什么时候学会打麻将的啊?”九九压低声音问,她还从来不知道兰仲文会打麻将呢,这么精,在哪里学的啊?
“身为十大杰出青年,我要是不会点牌术,怎么在上流圈混啊?”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迎合那些商人学的牌术?”
“逢场作戏,大家都要会一点嘛,有时候需要一些消息就故意输牌,而如果是别人需要消息就会故意输你牌。商界嘛,也是有讲究规矩的,你来我往才能站住脚步,如果你就一愣头青,上了牌场人家也不好意思赢你牌,那样显得奸诈了,所以呢,就要输得自然,赢得坦荡。”
“原来赌钱都有规矩了?”
“碰!九筒。”他回答,笑容轻松,“错了九九,是商业的规矩,不是赌钱的规矩。”
“好吧。”
“喂喂喂……”叶老爷子见他们两交头接耳,有些不满地大叫,“你们夫妻两在聊什么悄悄话?别聊了,快专心打牌,小子你可别故意输给我,我不吃你那套。”
叶老爷子说得分外大义凛然,但每当兰仲文故意放水时,他还是会开胡的。
“谁会给你开胡啊,我又不是傻子。”兰仲文挑衅叶老爷子,随手打出一张三万,而后故意大喊,“哎呀,我打错了,我换一张。”
叶老爷子早在等那张牌了,顿时大吼,目露火光,“不行,牌落地了就生效,我吃你三万,胡了!”
“哎呀呀,外公你这是占我便宜啊。”兰仲文佯装痛心疾首,眼中的笑意却不减。
“我们出来玩呢,讲究的就是牌品,孙儿,你这牌品可不好,愿赌就要服输啊。”叶老爷子吹着胡子损他,那模样,和孩童一样稚气。
“哎。”兰仲文大叹一声,“大势已去,孙儿受教了。”
兰爸兰妈笑得合不拢嘴。
九九也笑得前仰后合,这兰花儿,果然就是那街里邻居和男女老少都通吃的类型,绝顶的聪明和风趣的幽默。
还有这叶老,像小孩子一样,太好玩了。
那天晚上,兰仲文一直陪着叶老爷子直到输光为止,兰爸兰妈和叶老爷子三人都赢了,就兰仲文一个人输。
兰仲文告别长辈几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回房休息。
九九还没睡,趴在床上折满天星,见他回来,把被子掀开让他躺着,笑意促狭,“是否输得坦荡荡?”
“错了,是输得光溜溜。”兰仲文疲惫答话,这外公太能玩了,直玩到他输剩几个硬币才肯放他走。
果然陪家人也不是一个轻松活啊。
“哈哈,叫你刚才嚣张,拿话去激外公。”
“无所谓,老人家开心就好。”兰仲文也笑,伸手拥住九九,岂料她大叫——
“喂!我的满天星。”
几个折好的满天星落在地上,九九小脸皱成苦瓜似的,低头去捡,兰仲文这才发现她在折星星,抬眉问她:“这是什么?”
“这叫满天星,是念念教我折的,她说这是现在学生最喜欢做的手工,我刚试着折了几个,觉得还不错,你看。”
她把捡起来的星星拿到兰仲文眼前给他看,五颜六色的,闪着淡淡的光晕,竟然是夜光的。
兰仲文新奇地看了一下,把壁灯关掉,果然,在黑暗的视线下,九九手里几个星星像萤火虫一样,散发着柔和的荧光。
九九“哇——”地叫了一声,笑容灿烂,“好漂亮啊。”
“还不错。”兰仲文由衷赞叹,拉过九九的手钻进被窝里,“快睡觉了,明天是拜年日,还要早起呢。”
“喂,兰花儿。”九九掀开被窝,不满地说:“你不是说天天要胎教的吗?我特意等到你来睡觉,就是为了让你给宝宝讲个睡前小故事呢。”
兰仲文的头垂了垂,认命道:“好吧,说到做到。”
“这就对嘛。”九九笑眯眯地。
兰仲文对着她的肚子摸了摸,声音疲惫温柔,“宝宝,今天爸爸很累了,爸爸知道你是个乖孩子,所以一定会体谅爸爸的对不对?”
他说完,佯装很认真地聆听了一会,然后对九九说:“九九,我们的宝宝真是个好宝宝,他刚才对我说:爸爸,我知道你很累了,去休息吧,爸爸晚安,拜拜。”
“……”
“他还说,妈妈真是个坏妈妈,看见爸爸这么累了还要他讲故事,所以他不想跟你说晚安了,让你自个面壁思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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