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狄霄微微沉吟,“那殿下是认错了吧?”
    “应该是认错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之前在冠京见过可敦,在哪里呢……”殷子昂又拍了拍脑袋,费力思索半天,“明四小姐?”
    “不对不对,明四小姐已经和大皇兄成婚了……说真的,仔细一想,可敦跟大皇嫂还挺像的,都是杏眼薄唇,唔——不管了!”
    接风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只殷子昂一人喝的青麦酒,就有整整两坛。
    拔都儿部的酒坛可不小,一坛酒能倒上数十海碗,换旁人这样喝,怕不是早就醉倒了,殷子昂看着清醒,实际意识已经飘忽。
    但能得到这些信息,狄霄也觉满足。
    他不禁回想起,就在他们刚来大瑜关外的时候,第一次同风锦关的商行老板们谈合作,明窈也是在明掌柜提及四小姐的时候失了态。
    明窈一心以为,他听不懂大瑜话,就不知她们在说什么。
    可对于这等能叫她失色的言语,狄霄能一字不落地记上几年,再一点点搞懂其间含义,牢记更久。
    他亲自带路,送两人去了休息的毡帐,又止步在毡门外,说:“夜里寒凉,可能还要搭一层薄被,我就不进去了,剩下的有劳唐将军。”
    苏格勒安排了族兵在帐外,既是保护也是看守。
    对于这番安排,双方是心照不宣的,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从这边离开后,狄霄也没再久留,跟其余人说一声:“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谈吧。”
    而后,几人就各自回去。
    回到王帐后,却见帐里黑压压的,只在毡门两侧点了一支幽暗的烛火,里面也听不见什么声响,寂静无声。
    狄霄脚步一沉,没有再点多余的蜡烛,而是悄声走到里面忘了一眼。
    只见明窈已经躺下了,背对着屏风,看不清是睡了还是没有。
    狄霄想了想,转身又出去,他用最快的速度清洗好,反身又快不回去。
    在上床的时候,他不经意发出一点悉悉索索的碰撞声,而明窈没有一点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地侧躺着。
    这看似没什么,狄霄心里却有了底。
    等他躺下后,他长臂一伸,将明窈捞进自己怀里来。
    明窈仍是不吭声,过了好久,才翻过身,将脑袋埋进狄霄的胸口。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明窈情绪实在低沉,狄霄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只能不断轻抚着她的背脊,努力寻些轻快的话:“等四皇子他们走了,我带你和布赫去外面转转可好?”
    “布赫一直吵嚷着要看雪,我们去雪山脚下,那里肯定有不少积雪,叫他玩个痛快。”
    说起孩子,明窈沉重的心一点点漂浮起来。
    也不知狄霄说了多久,终于等到了明窈的回应。
    她轻轻叹息一声:“别了吧,四皇子……就算他们走了,你们肯定也有许多要忙的,布赫我哄着就是,往后还有那么多年,哪年出去玩不行,不急这一时的。”
    狄霄被她的“那么多年”取悦到了,眉眼间都含了笑。
    他又紧了紧双臂,彻底将明窈箍在自己的怀抱里。
    冬日里,紧紧拥抱下,温暖的被窝催生出无限困意。
    转日清早,明窈醒来时,狄霄正好端着热牛乳回来。
    他动作熟练地给她拿来衣衫棉袍,又仔细替她束好发带,最后再戴一顶红蓝相间的毡帽,这样才足够保暖。
    早饭时,两人皆很沉默。
    然而就在明窈收拾好行装,准备去学堂的时候,却听狄霄忽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明窈回头。
    狄霄没有说话,而是招了招手,偏要她过去。
    明窈无法,只能返回,下一刻,她就被狄霄拉住手腕,直接撞进了他怀里,只能半倚半靠在他身上,勉强有个借力点。
    被这样对待,明窈有些恼了,一圈砸在他肩头:“你做什么!”
    狄霄勾了勾唇角,蓦地在她下巴上亲了亲,然下一句:“窈窈认识明四小姐吗?”
    只一瞬间,明窈就从被亲吻的甜蜜中,直生生坠入冰窟。
    她的声音在发抖,只她自己没有察觉,反觉得还平稳:“不、不认识,你怎么提起她来了?可汗认识吗?”
    狄霄沉默片刻,竟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谈不上认识,只听过几次。”
    “窈窈可知,昨晚接风宴散去后,四皇子又说,可敦跟他那位大皇嫂多有相似,哦对了,他的大皇嫂,就是明家的四小姐。”
    狄霄仿佛没有看见明窈惨白的面色,微微停顿后继续说:“说来也巧,唐将军对那位明四小姐也有一点点印象,相传那位四小姐才貌皆备,跟窈窈……更是同名同姓。”^sg
    “实在是太巧了。”他忍不住感叹一声。
    而这时,明窈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一双纤细的手指再握不住书卷,手指一松,几册书尽落在地上,书页打开,露出里面娟秀又不失端庄的小字。
    当年明掌柜说,四小姐才出生就被狸猫换太子,多亏大皇子相助,才找回身份。
    如今唐将军又言,明四小姐,好像也叫明窈。
    狄霄有些搞不明白其中诸多细节,隐约有些猜测,但又无法肯定,而这等涉及多方隐私之事,注定他无法在外人口中探得真相。
    他今早既然提出了,就是想逼问出的。
    他与明窈成婚近八年,有些事,总该叫他知道一二的。
    狄霄想,不论窈窈说什么,他都不要心软,几句真话,要不了人命的。
    王帐里悄无声息,只有明窈越发粗重的喘息,和怦然坠落的水珠。
    狄霄望着她眼尾话落的泪珠,心口猛地一颤,他下意识抬手,将坠落的泪珠接住。
    明窈用力眨着眼睛,本是想止住泪水的,不想越是用力眨眼,落下的眼泪越多,最后只能徒劳地把眼睛闭上。
    她将脑袋落在狄霄的肩头上,缓了好久才说一句:“别问了。”
    早在明窈落泪时,狄霄就后悔了。
    他所谓的狠心,再三坚持的不心软,只在几串眼泪下,就溃散得不成样子。
    他张口说:“不问了,窈窈,我——”
    “狄霄!”明窈哑声呵了一句,止住了他剩下的言语。
    明窈的呼吸急促,言语也有些混乱:“我告诉你……我不敢的,狄霄求求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会跟你讲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骗了你,但、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大越的和亲公主,我是你的可敦。”
    她是狄霄的妻子,是拔都儿部的可敦,也是小布赫的娘亲。
    她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来回说着重复的话。
    狄霄看着她有些崩溃的模样,心头无限悔恨。
    在明窈又一次垂泪后,他终是把人狠狠按进胸口:“是,你是我的妻子,这永远不会变,与我生活了八年的是你,与我诞下后嗣的也是你。”
    “窈窈,我们不说了。”
    他扶住明窈的侧颊,叫她慢慢抬起头。
    狄霄的食指用力按在明窈下唇上,使劲摩挲许久,才叫那双惨白的唇瓣染上红润。
    “明窈,我能等得起。”等到你愿意说的那天,又或者,此生无解。
    最终,明窈也没能去了学堂。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大悲之下,精神也很是不济。
    狄霄送她回到了床上,听说四皇子那边还没醒酒,索性也不出去了,又脱了毡袍,直接上去陪她躺了一上午。
    就这样,到了上午,小布赫来找娘亲吃饭,明窈的精神才恢复了些。
    对上狄霄的时候,明窈还是有点不自在的,然看对方一举一动,仿佛上午那些失态不存在似的,被他感染者,明窈的不自在也慢慢消失。
    布赫难得碰上父汗和娘亲一起陪着睡午觉的时候,精神一度高涨,折腾半天,才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
    小憩半个时辰后,就到了学堂上课的时间。
    这回没再耽搁,只是在明窈抱着布赫离开前,狄霄拉了她一下,一手捂住布赫的眼睛,一手按在明窈肩膀上,微微低头,在她额角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狄霄笑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明窈试图绷着面皮的,可走了没两步,嘴角的弧度就弯了起来。
    小布赫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娘亲娘亲,你个父汗刚刚在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明窈敷衍,“不许说话了哦,再不抓紧就要迟到了。”
    殷子昂和唐磊在拔都儿部待了五六天,两人第二天时全程在帐里醒酒,匆匆和狄霄见了一面,却也没说旁的什么。
    直到第三天,双方才正式开始就合作进行商谈。
    无论是否能吞并大越,只眼下,殷子昂就需要大越和北部草原的情报。
    在听说了北部草原奴隶众多后,殷子昂的第一反应就是:“既然众多奴隶饱受欺凌,如何就不能反叛他们,叫他们将兵戈对准草原骑兵?”
    可以是可以,但谁又能担任这个策反的人呢?
    殷子昂直勾勾地盯着狄霄,一切言语,尽在眼神中。
    可狄霄却笑了,他敲了敲桌面:“四殿下可能不知道,我在齐齐比齐可汗眼中,那是活该千刀万剐的,就怕我还没策反成功,先被多罗倾全族之力围剿了。”
    “可汗这是做了什么,能招至这样大的仇恨?”
    “也没什么,只是在大迁徙前,不小心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吧。”狄霄想了想,又补充道,“四殿下应该听说了,我们在北部草原受到了大部族迫害,才迁徙至此的。”
    “其实也不尽然,是齐齐比齐发生了叛乱,我假意与多罗合作,私下又与叛军达成一致,反将他一军罢了。”
    这事听起来刺激,但很快,殷子昂就是一个激灵。
    他有些惶惶:“可汗今与我大瑜合作,待事成,会不会又……”
    “四殿下多虑了。”这回,是苏格勒开了口。
    狄霄不好说的那些话,由他开口,再适合不过:“说来惭愧,数年前齐齐比齐之叛乱,正是我组织起来的,叛军组成,也皆是族中饱受迫害的奴隶们。”
    “什么?”
    苏格勒指了指自己,又点过维安斯和赤那:“我们,都曾是齐齐比齐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