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这日,穆玄青在宫中设宴。
下马车的时候夏初瑶才发现,踏着薄雪来赴宴的朝臣们家眷里,多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闺秀。
“年节将至,陛下想在年节前定下后位的人选。”替她披上狐裘的夏初辰见她将目光落在那些似是不知天寒,一身华丽的长裙在萧瑟的雪天里分外夺目的女子们,轻声解释了一句。
“哥哥不是说陛下在元光殿等你吗,我陪你过去吧。”从丞相府的马车那边收回视线,夏初瑶侧身挡了一挡。
楚家对穆玄青在朝中的稳固功不可没,楚天傲官拜丞相后,亲自将和离书送到了威远侯府。当时夏醇和燕秋灵都气坏了,倒是夏初辰爽快应了和离,还反过来安抚两老。
楚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楚天傲有什么打算,他们心里都清楚。只是,清楚是一回事,看到几个月不见的楚媛突然花枝招展地跟随着父兄前来赴宴,又是另一回事了。
夏初辰将她所为看在眼里,知道她跟父母一样,因着楚媛的事情为他忧心,他也不再多做解释,只是随了夏初瑶的好意,与她一起往元光殿去。
从元光殿出来的穆玄青没想到夏初瑶会随夏初辰一起过来,这段时间夏初瑶一直在青云观养病,他本以为今日的宴席她不会到场。
“离开宴还有些时候,可愿随我去个地方?”侧头看了一眼殿外等着他参加宴席的仪仗,穆玄青转身便走,并未给夏初瑶拒绝的机会。
一路冒着风雪到了御花园,穆玄青一直没有说话,夏初瑶也只能跟着他一路穿过御花园,往皇城西北角的永巷去。
推开房门,看着里面的陈设,夏初瑶岔开了话题:“这里,是从前越娘娘住过的地方?”
“这是她死前最后住过的地方。”拿起桌上的一个青瓷茶杯,垂眸细看上面的纹样,“听说母妃当年是直接封妃的,并非如其他妃嫔一样,要先迁入永巷,等着层层筛选。明年春选之后,这里也会再住满了等着入后宫的女子。”
“听说陛下要在年节前立后,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了吗?”夏初瑶知道自己不该过问,可是想起夏初辰,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晋国民风开放,和离再嫁不管是在官家还是民间都是常事。穆玄青如今在朝上需要仰仗楚家甚多,谁是最合适的人选,早已不言自明。
“从前我曾答应过母妃,日后不管娶谁,必定是要娶自己真心喜欢的。”放下手里的茶杯,穆玄青往里间的妆台旁走去,“从前觉得这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如今却是一辈子都做不到了。”
站在桌边的夏初瑶听得他的话,微微一怔,抿唇看着他,没有说话。
“即便是我还未下旨,楚家的做法早已说明了一切,”妆台上的一切都未动过,从首饰盒底层找到了那支飞凤含珠的步摇,穆玄青自里间出来,看向夏初瑶,“他想做下一个萧家,我如何会让他得逞?”
“陛下的意思,是不会立楚媛为后?”楚家敢做得这般明目张胆,便是他们觉得无论如何穆玄青的选择都只有楚媛,他这般说,倒叫夏初瑶有些惊讶。
“我登基之时,朝中非议颇多,全靠楚傲天主持大局,他只此一个要求,我怎会不允?”穆玄青有些好笑地看向她,“你关心此事,是因为夏初辰的缘故?”
“大哥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他是伤心的,毕竟,他是真的喜欢楚媛。”夏初瑶叹了口气。
“一个为了权势地位可以轻易抛弃他的女人,不值得他喜欢。”将步摇收好,穆玄青与夏初瑶一起往院外走,“这样的女人,配不上被人真心相待,做棋子却是最适合不过了。”
宴席后第二日,立后的旨意便传遍了桑泽城。城中百姓议论纷纷,经过威远侯府的时候,眼中都多了几分同情。
册封大典就定在除夕,本以为不管是穆玄青还是楚家,都是希望夏家的人尽量避免涉及此事的,却是不想,册封大典前一日,夏初瑶接到旨意,要她给皇后娘娘送嫁。听传旨的公公说,这是皇后娘娘向陛下讨要的一份聘礼。
外人一直当夏初瑶是夏初辰带回府的姨娘,先前是不好解释,出了这些事后,夏初辰便也懒得解释了。想着楚媛竟然能向穆玄青提出这样的要求,夏初瑶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夏初辰这两日都在宫中当值,夏初瑶便也没人告诉他此事,只是应了旨意,即刻往相府去了。
封相之后,中书令府不仅装潢一新,还扩建了一倍不止,沿路遇到的相府下人们见着她,无不投来鄙夷的目光,夏初瑶只觉得,若不是有宫里宣旨的公公替她引路,只怕自己还没到楚媛的闺房,便已经被这些仇视她的下人撕碎了。
领着她进了楚媛的院子后,宣旨的公公就离开了。
进门的时候正好见着楚媛在试嫁衣,大红的锦缎上层层叠叠,细密地绣着金凤飞舞的图样,莲步轻移,裙角镶嵌的红宝石在落入屋里的天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华。
“放肆,见到皇后娘娘还不下跪行礼?”楚媛还未开口,替她整理裙角的婢女抬眼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夏初瑶,蹙眉冷声道。
“灵儿,不得无礼。”楚媛抿唇淡声说了一句,一双清灵的眼落在夏初瑶身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近地看夏初辰带回来的这个女人,眉如墨画,面若桃花,一双玲珑剔透的杏眼里盛着几分嘲讽。
她听旁人说起过,夏初辰带回来的这个美人,不仅颇得威远候和侯夫人喜爱,前阵子还跟着夏初辰一起行军布阵,随陛下一起攻破城池。更重要的,是夏初辰对她一直宠护有加。
虽说嫁入侯府后,夏初辰对她一直很好,可也只是夏初辰对她好而已,她知道自己这般性子不讨威远候的喜爱,连侯夫人那般和善的人,对她也十分冷淡,更别说府里其他刁钻刻薄的姨娘了。
当初夏初辰常年行军带兵不在侯府,她实在是难以忍受侯府其他人对她的薄待,这一次本想借夏初辰出任兵部尚书之机,让夏初辰能长久地留在桑泽城,却不想,他不仅拒不领命,还在出走数日之后,带了一个身份不明却异常讨喜的女人回来。
想到自己在侯府唯一可以倚仗的那份爱如今都要被人分去一半,楚媛便觉又气又委屈。尤其是,夏初辰不仅不愿来中书令府接她回去,还由着这个女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楚寻,他这般,是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送嫁的一般都只是新娘的娘家人,妾身与楚小姐半点关系也无,若是真出现在送嫁的队伍,于理不合。”夏初瑶站在门口,毫不顾忌地打量楚媛,“楚姑娘虽然不介意闹笑话,可是毕竟事关皇家颜面,还请三思才好。”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这般跟皇后娘娘说话?!”灵儿本是威远侯府的侍女,只是楚媛嫁过去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颇得楚媛喜欢,楚媛自侯府离开的时候将她一并带了回来。她是这次楚媛要带进宫的陪嫁婢女之一,得了楚媛这般厚待,护起她来越发卖力。
“你又算什么东西,敢跟我这般说话?”灵儿当初被她赌鬼舅舅卖到花楼的时候,是夏初辰花了五十两将她赎回来的,当初跪在他们三兄妹面前千恩万谢的人如今有了新的靠山,便对侯府的人露出这般嘴脸,夏初瑶也不愿再维持面上的客气,冷哼了一声,“册封大典还未举行,你这皇后倒是叫得顺口,不怕旁人听去了,告你家主子一个犯上之罪吗?”
“灵儿,你退下,我有几句话要与阿瑶姑娘说。”楚媛蹙眉,扫了一眼因着夏初瑶的话愣住的灵儿,沉声让她离开。
她本是觉得灵儿一直待她很好,即便是当初在侯府,在众姨娘面前对她也十分袒护,所以想将她一起带到宫中,可今日见她这般,楚媛忍不住要重新考量这陪嫁丫鬟的人选了。
“我想请姑娘替我转告阿辰,走到今日这一步,我也有许多的迫不得已,我并非想要辜负他,只是情势所逼,我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等得屋里的婢子都退了出去,楚媛眼中多了几分黯然,“他若是要恨我,便尽管恨吧,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他日后与你能过得幸福美满。”
“情势所逼,迫不得已?”清秀的脸上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夏初瑶却不买账,径自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既然楚姑娘这么不情愿,可要我去替楚姑娘求求陛下,让她取消了这桩婚事,还楚姑娘自由?”
“你——”楚媛顿了一顿,皱眉看着夏初瑶,有些看不明白她这是玩笑还是真有此打算,“姑娘可能还不明白,如我们这般高门贵胄家的女儿,很多事情不是自己不想,就可以去拒绝的。”
“当初阿辰娶我,也是因为皇命,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待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意。”楚媛抿唇默了默,才又开口,“好在他遇到了你,虽然不知姑娘与他如何相识,可是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你,日后阿辰就拜托姑娘好生照顾了。”
“你竟然不知道他待你是什么样的心意?”来之前想过许多今日楚媛会与她说什么,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句,夏初瑶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楚姑娘说得没错,当初他娶你,的确只是因为皇命,如今倒是要多谢你,先一步替他结束了这么多年来的煎熬。”
“楚姑娘的厚爱和看重,妾身感激不尽,不过妾身一介平民,实在是高攀不起相府,若是真替姑娘送嫁,也是折了楚家颜面。”淡声说罢,夏初瑶转身便走。
“可是,这是陛下的……”
“我就是打算抗旨不遵,楚姑娘若是高兴,大可以进宫去陛下跟前告状,有什么责罚,我一律承担。”夏初瑶顿住了步子,扬手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