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部落的主君商议之后,将攻城之期定在了明日破晓时分。
入夜后的大漠褪去了白日里还有些灼人的热度,干冷的风如刀一般锋利地划过大地,吹得帐顶的旌旗猎猎,原本连着几日都是繁星璀璨的夜空今天乌云密布,看不到半点星光。
大营里披甲挎剑的将士们往来匆忙,步伐整齐,有条不紊地做着战前的准备,昏黄的火光下,众人表情各异,多的是亢奋和期待。隔着几丈城墙对峙了月余,他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乞利明日是前锋将军,焉阐要朗泫带人随行保护他,我也要同去,你们先留在帐中,即便是要进城,也等情势稳定后再说。”换了一身轻甲的陈词从焉阐的大帐回来,正好看到站在帐门前的夏初瑶,他与她并肩一同望向不远处的城墙,沉声嘱咐。
“他对朗泫倒是信任。”虽说已经知道焉阐雇了朗泫的游骑兵来,是为了有备无患,不过随身保护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交给亲信来做的。
“那还不是因为小爷有本事,”不远处将佩剑丢给属下,提着一套软甲过来的朗泫刚好听到了她的话,他笑着接了一句,将手里的软甲丢给夏初瑶,“手头上实在是找不出你这小身板能穿的铠甲,这套可能也有些大,你就将就一下吧。”
“不披硬铠,这个穿与不穿也没什么分别,倒还累赘。”入手有些沉甸甸的,夏初瑶摇了摇头,“我不需得这个。”
“又没有指望你真披甲上阵,只是明天场面混乱,这上面有我们的徽记,方便我们自己人辨认身份。”瞥了一眼夏初瑶腰间的剑,朗泫看向陈词,“你若真为她安全着想,明日就让她跟着我们,否则明天我们走了,她一个大齐女人留在这西荒大营里,怕是等不到情势稳定,早就被那群恶狼撕了。”
“朗泫将军说的十分有道理,明日我们还是一起破城比较妥当。”抖开了厚实的软甲,看着上面腾蛇缠绕红棘的纹样,夏初瑶也笑看向陈词,“我是奉命来确保焉阐主君会依约行事的,在事成之前,本也该跟在焉阐主君身边。”
“这是打仗,刀剑无眼,你……”朗泫要她随行,是因为她是找到肃和的唯一线索,可焉阐今日只说了要攻下武方城,并未显露出他要帮谁,若是到时候焉阐反悔,不愿与褚云舒他们合作,跟在身边的夏初瑶便成了众矢之的。可朗泫所言也不假,留她在营中也不是好的选择,“你明天带着御风跟着我,不要乱跑。”
夏初瑶心神一晃,抿唇点了点头。这话当初刚入军中,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陈词也跟她说过。
“啧啧,要不是看她那天对那个王爷拼死相护,我还真以为你跟这小娘们儿有一腿呢。”朗泫抱臂看着跟前的两个人,戏谑了一句之后,目光落到夏初瑶身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俊眉一蹙,“这么说起来,从前你对夏将军,也是这样,我本以为那不过是引肃和上当的一个谎言,却不想,还真有还魂一说?”
“将军既然猜到了,想来也可以放心了吧?等得战事终了,我会带你去见肃和,可你务必依我所言行事。”这一次夏初瑶也不隐瞒了,反正等之后见到肃和他也会知道,现在挑明了,倒还可以让他安心。
“……”她突然爽快承认,朗泫神色一凛,皱眉看了陈词一眼,“既然如此,我便拭目以待了。”
言罢,转身快步离去,不再理会他们。
“时候不早了,我跟御风替你守着,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朗泫这般,似是因当年之事对夏初瑶心有介怀,陈词叹了口气,转头让夏初瑶进帐休息。
“陈大哥还记得我第一次随你上战场时的情形吗?”大战在即,虽然这一次她不领兵,可想想武方城中的情势,她也没有睡下的心思,抬头对上陈词温和的眼神,她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出征前你答应了二哥,要让我毫发无损地回去,于是在战中为了护我,害得自己伤了右臂,因着这件事情,我还被二哥和庞将军狠狠训了一顿。”
“本是我技不如人,没有保护好你,倒害得你挨训。”几年前的事情,如今再说起来,却是恍如隔世。从前那个提剑打马跟他一起阵前冲杀的小丫头,如今换了一个模样站在他身边,他却从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是觉得她离自己早就越来越远。
“当初二哥把我交托给你,要你护我周全,我初在军中时,一切都是你交给我的,你对我来说,亦兄亦师,是让我敬重和依赖的人。可是,二哥有句话说得不错,你可以护我一时,却不能护我一世。”
“我既然答应了他,便自当护你一世。”阴寒的夜风拂面,陈词淡声说到,垂眸去看她,撞上她眼中的为难,陈词叹了口气,“我不过是遵照与初黎的约定罢了,并非因为其他。”
“你承他一诺,却是叫我愧疚一生。”陈词对她来说就如手足至亲一般,他从前和夏初黎关系好,夏初瑶便也只当他在军中的照顾是因着夏初黎的关系。可是,这一次听到他是因为怕肃和对她不利所以独闯大漠,夏初瑶才突然明白了陈词对她的保护和关心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不管是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不值得你这般对待。”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情,如何待你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强求能得到什么回应,你将我当朋友也好,当兄长也好,我只求你能安然接受我的好意,即便是这样,还是让你困扰吗?”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夏初瑶心中是什么样的地位,他也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心思说破。
他待她好,只不过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做,并不期望她能回报什么。
“我并非被此困扰,只是不想因着我的事情,让你以身犯险,耽误了你的幸福……”
“我还得去问问朗泫明天的具体安排,明日凶险,你还是快些去休息一会儿吧。”不等她说完,陈词打断了她的话,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回去休息之后,便按剑往刚刚朗泫离去的方向追过去了。
他这般逃也似地离开,夏初瑶也只能愣在原地,等得明灭的火光里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一般,叹了口气,进帐去了。
*****
说是攻城,西戎军队中连攻城器械都没准备几样,竟然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攻破了城门。
夏初瑶也不知道,放他们进去的,到底是孟长安的人还是褚云舒的人。
她身披软甲,携剑立于马上,跟在焉阐身边,与他们一起看着银甲的西戎将士们策马蜂拥着往武方城里去,城墙上有大齐的将士持弓反击,落下的箭羽湮没在门口庞杂的队伍里,不痛不痒。
昨夜聚拢的乌云并没有散开,暗沉的天光里,双方将士的喊杀声震天,将远远传来的雷声都掩盖下去。
城外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城内却没有披坚执锐严阵以待的守城军,更多的,是还没有看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就被杀得措手不及的西陵将士。
“你们大齐人,都喜欢拿同胞的性命给自己的荣耀铺路吗?”此次攻城的主帅焉阐主君饶有兴趣地看着城门内混乱的情形,扬马鞭指了指里面,侧头笑问一旁的夏初瑶。
“主君不也是在用西荒各部将士的性命给自己换荣华?”夏初瑶没有驳回他的话,只是冷笑着应了一句。
不得不说,这或许是她见过的,打得最凄惨的一场仗了。
西陵军们领了主子的令,本以为放进来的是帮他们打天下的盟友,却不想,他们放进来的,却是来去他们性命的阎罗。等得他们意识到不对奋起反击的时候,却为时已晚,城墙上已经被西戎人占领,长街上冲杀过来的西陵军再也无法抵达敞开的大门处,只能在厮杀之中,眼睁睁看着城外的军队不断涌入,四散到各个街道,展开一场血战。
第一波聚合进宫的西陵军被击溃后,他们似乎改变了策略,不再贸然冲锋,而是利用城中各个街道楼宇作为掩护,企图分散敌军力量,诱敌深入,再逐个击杀。
城门正对的长街上一时没了西陵军的人影,夏初瑶远远观望,本是打算等里面打得差不多了,在跟焉阐一起冲进去,可在她看到长街上蓦然闯入的一个策马的身影时,秀眉一蹙,抬手按剑,一夹马肚,跟着西戎将士们一起,往城中去。
“夫人!”身侧的御风急唤了一声,跟了上去。
“你们可别忘了自己的任务,褚云舒说那人的命留给他们自己解决,我们不要插手。”迟些反应过来的陈词和朗泫刚想跟去,却被焉阐抬手拦了下来。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震耳发聩的雷声里,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
在这场大漠难遇的风雨里,打马入城的夏初瑶长剑一横,在对面的人即将冲入敌阵之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西戎人大势难挡,小侯爷还是先随军撤离,不要莽撞。”
身后涌进来的西戎将士们似乎是得了吩咐,瞥见夏初瑶身上的软甲后,也都只是调开了马头,自他们两边分散而去,并未因孟长安的出现而停留或者动手。
“夏棠,你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这会儿见着夏初瑶自敌军阵营来,孟长安便也猜到了这变故因何而来,他并未退开,反而抽出了腰间的重剑。
“通敌的,可不止我一人,武方城里的事已成定局,小侯爷还是不要再执迷了,苦苦挣扎,也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弃子罢了。”隔着雨幕看着马上的人,夏初瑶沉叹着劝到。
她曾请褚云舒去劝孟长安收手,可她却忘了,褚云舒费尽周折,为的是要成为坐拥大齐的人。不管孟长安收不收手,他既反意已现,褚云舒断然留不得他。
孟长安一死,西境这一场战事便可全推到他身上,想来自孟远山死后,皇帝对孟家多少也有几分忌惮,如今褚云舒此举,不仅守住了西境,斩杀了叛将,还解了皇帝的心病,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既然已成弃子,便更不该坐以待毙了,奋起反击,或许能绝处逢生也说不定,”孟长安扬手,长剑平举,指向夏初瑶,“褚云舒已经被我们困住,这些人杀的,多不过是些不愿与我为盟的褚云清的走狗罢了。我甚至都不需要挟持褚云舒,只要抓了你,外面那些人必当望风转向,毕竟,你才是能带他们去见肃和的人,我说的对不对呢,夏将军?”
“你是从何得知的?”没想到孟长安也是识得她的身份的,夏初瑶苦笑着问了一句,侧头示意身旁的御风伺机而动。
“你以为是谁助肃和自西荒逃到武方城的,又是谁将肃和的行踪告诉褚云景的?我本只是想助肃和将那些图纸递呈齐帝,逼得大齐和西荒不得不打这一仗,好趁乱谋我之所求,却不想,褚云景手里竟有更好的砝码。”
若不是遇到肃和,知道他的打算,孟长安也不会下了决心起兵,只是,他一番谋划,却被一个夏初瑶还活着的消息打乱。
“可惜昨日之前,我并不知道你是夏初瑶,不过,好在现在知道得也不晚,你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给我们送来了一线生机。”
话音刚落,孟长安身形已动,催马上前,长剑平削,直逼夏初瑶。
一旁的御风早在他动手的一刻便紧随其后地出手,他策马上前,挡了孟长安一击,转头示意夏初瑶快走。
“你若逃了,我便用褚云舒祭剑,还有沈临安派来保护你的那些人,一个都不会放过。”挑开御风的剑,眼看夏初瑶正打算调转马头,孟长安冷冷的一句话,将她定在了原地。
他说他困住褚云舒时,夏初瑶还有几分不信,毕竟池光带了那么多人留下保护褚云舒,可听他提起池光他们,夏初瑶却不得不信了。毕竟池光带的人是暗中潜入部署的,这么多天来,他们自认没有暴露行踪,却不想孟长安不仅知道了他们的存在,竟还那他们来威胁她。
“既然如此,我与小侯爷赌一场如何?小侯爷剑术师承孟老将军,又在军中磨炼了这么久,想必大有精进,你我比试一场,我若输了任你处置,”夏初瑶也不逃了,甚至翻身下马,仰头看着马上的孟长安,“你若输了,把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