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晴找来一块抹布,打湿后把桌子擦了两遍,这才把包放上去,她们拎来了一些祭拜用的香火和纸钱,准备再去看看奶奶。
周文红的坟在隔了一座桥的后山上,那边虽然通了路,但是车不好进,只能走着去,江晴和江语乔都不大认路,一路走一路问,折腾了足有一小时才找到位置。
坟上生了许多鲜艳的小花,江语乔叫不出名字,只记得奶奶养过,大概是某种杜鹃,江晴找来根木棍除了野草,用白酒在地上画了个圈,生火点燃几张纸钱,细声细语地说:“奶奶,我和语乔来看您了。”
江语乔眼眶酸涩,她想吃奶奶做的豆角焖面了,奶奶说好要做给她做的。
“奶奶,我工作挺顺利的,离家近,也不加班,语乔也好,念书用功,不用别人操心,小朗马上也要升高中了,爸妈说想让他去住宿,改改他的小孩子脾气,家里都挺好的,您别担心。”
江晴蹲在地上,仿照蒋琬的样子说些絮叨话,纸袋里的元宝铜钱被一样一样扔进火堆,江语乔拿着木棍站在她身旁,帮忙把滚走的纸钱推回来,火堆升到半空,灼热的空气舔舐着她的眼睛。
快一年了,江语乔仍旧无法像江晴一样,可以平静地对着火堆喊奶奶。
江晴和奶奶讲起拆迁的事儿,迁坟的事儿,告诉她搬家那天爸妈会来陪她的,别害怕,新家虽然离这里有点远,但是山清水秀的,也是个好地方。
奶奶能听见吗?
江语乔看着灰烬升至到两三米的高空,闪烁片刻,疏忽不见。
如果奶奶能听见的话,应该会很高兴吧。
她轻轻笑了笑。
周文红的一生过得很苦,妈妈生孩子把身子生垮了,做不了活,她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不到十岁就跟着爸爸下田,整日上学前往地里跑,放学后还要往地里跑,一双手施肥喂猪做农活,还要帮着劈柴做饭,照顾家里,然而家里吃饭的嘴太多,钱总是跟不上用,读完初中,家里就不肯供她继续念了。
女娃娃嘛,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她只好自己想门路,求了好些人求来一份罐头厂叠纸盒的活,日日从天黑叠到后半夜,愣是攒出一点学费,就这么磕磕绊绊读完了高中,周文红考上了大学,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家里却仍旧不肯供她。
女娃娃,嫁人才是正经事,家里四个弟弟都需要人照顾,她去读书了,谁照顾弟弟?
于是周文红偷了家里五十块钱,独自一人跑了出去,那天下着大雨,她刚跑到村口的桥上,就被几个弟弟抓住了,她爸气急了,把她吊起来打,拿粗麻绳拧的腰带去抽她的脸,周文红被抽得整张脸都肿了起来,仍旧不肯认错,就是要上学。
最后是妈妈偷偷把她放走的,周文红在雨里走了整整一夜才走到镇子上,她身上没钱,只能卖掉妈妈塞给她的一枚戒指,怕村子里的人来抓她,一刻也不敢耽搁,买了最快的车离开了家。
直到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周文红才敢回到周家洼,那时她妈妈已经走了,小弟弟也走了,几个哥哥说是她不在,没人照看,小弟弟烧秸秆把自己烧死了。
家里没人爱她,却每一个都怪她。
周文红便也认了罪,他们说是她的错,那便是她的错,是她自私自利,对不起家里。
她亏欠的,用钱弥补。
毕业后,周文红在对外铁道部当翻译,因为工作地点偏远,家里又有几个弟弟要养活,有人给她说媒,但是都没成,一直拖到临近四十岁,她才结婚,男方家里已经有了个读高中的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江正延。
这些事,周文红自然不会和江语乔说,都是那些周家洼的人告诉她的,他们和她说,周文红不是你奶奶,你爸也不是她的孩子,你爸把你给她,就是不要你了。
如果真的铁了心要和谁断绝关系,总是有法子的,但是周文红并没有这样做,威胁也好恐吓也罢,她终究妥协,任由亲人们趴在她身上吸她的血,吃她的肉。
很多年后,江语乔才理解奶奶,奶奶没有得到过家人的爱,所以她迫切的想要拥有一个家,哪怕是别人的孩子,哪怕是搭伙过日子的丈夫,都可以,她渴望得到亲人的爱,即便是用钱买来的。
所以江语乔无法接受她的离开,她苦了那么久,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应该活上许多年,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才对,怎么能这么早就离开呢,走得那样急,那样突然,她连她最后一面都看没到。
纸钱快要烧完了,江晴起身把火堆推小了些,江语乔站在她背后,轻声问:“姐,你相信人可以回到过去吗?”
江晴没有回答,她一下下拍打着火堆,让余下的纸钱烧得更快些。
“我那天做了个梦。”江语乔忍不住开口,“我梦到我回到小时候了,那时候我在读初中,奶奶也还在。”
她瞪大眼看了看天上。
“奶奶......奶奶说,要给我做豆角焖面吃。”
星星点点的烟火升至半空,地上的余烬只剩下一缕灰烟,江晴拧开一瓶水,只一瞬间,烟散了。
她转身把江语乔抱进怀里,抚摸着江语乔长而光洁的头发。
她哭得颤抖。
她和她一起哭,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
“语乔,人死不能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