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烛火燃尽熄灭,光线彻底昏暗下来。
    顾桑靠坐在床榻边,昏昏欲睡,身子不受控地歪倒下去,直接倒在了顾九卿身上,手也无意识地从他眼睛上滑落,那双被她捂住的血眸再次顽强地睁开,寂寂黑夜两点红,仿若幽幽鬼火,骇人的很。
    好在顾桑睡的沉,并没瞧见。
    本该最困累的人硬是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将不太困的人生生熬得睡了过去。
    顾桑趴在顾九卿胸口上酣睡,听着耳畔绵长均匀的呼吸声,男人摸索着抚上她的头,一点点摸到后脑勺的发带,一扯,满头乌黑青丝顿时散开,带着洗浴后的清香怡人。
    这比任何助眠香都有效。
    顾九卿已然撑不住,却仍是强撑着最后的一丁点意志,将人放在床上,又给她盖上被子,便再也没有了意识。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一条缝。
    两个脑袋偷偷往里探了一眼,帷幔轻荡,床榻间的两人犹如一对璧人并排而睡,缱绻而美好。
    陌花松了口气,小声道:“主子总算是睡了,三姑娘毕竟是个姑娘,留宿于此怕是不妥当?”
    陌上嘀咕道:“是不妥当,我们就当没看见。”
    没办法,只有顾桑才能让主子歇息。
    似想到了什么,陌上推了推陌花:“你去点一支香,助眠的香,让主子多睡两天。”
    陌花白了一眼陌上:“三姑娘也在里头,难道一起大梦三日?主子最忌讳擅作主张,你忘了杜堂主?”
    “点香又不是杀人,你没读过话本子么,这种情况下,主子非但不会苛责,醒过来还会暗赏咱们。”
    陌花:“……”
    须臾后,缠枝三足鼎香炉燃起袅袅烟雾,暗香疏影,浓淡适宜。
    榻间的两人睡得越发深沉了。
    ……
    顾桑感觉自己睡的出奇的久,梦里的自己特别饿,一直梦到香喷喷的烧鸡烧鹅,馋的直流口水,偏她一口都吃不着。每次当她捧着鸡鹅,一口咬下去,烧鸡烧鹅就不见了,气得她就醒了。
    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顾九卿的床上,睡在他身边,俨然夫妻同床共枕。
    顾桑略一侧眸,对上顾九卿近在咫尺的俊脸,眼睫轻眨,意识霎时回笼,她掀开被子,腾地一下从床榻上跳降下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衣裳,嗯,完好无损,只是被顾九卿攥过的地方有褶皱。
    顾桑拍了拍脑袋,懊恼自己怎么就睡着了,看着依旧熟睡不醒的顾九卿,恨恨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喂……”
    一顿,便又住手了。
    她用的力气很大,带着泄愤般的力道,但是顾九卿并未醒来,双眸紧闭,仍是深度沉睡的状态。
    “哼,这会儿倒是睡的好,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吵醒你。”
    顾桑理了理衣裙,趿着鞋子就出去了。
    陌花迎上前:“三姑娘醒了,可要……”
    “不要。”
    顾桑冷着小脸,目不斜视地略过陌花,径直回了碧玉轩。
    顾桑吩咐院里的婢女立刻准备饭食,又让小厮去醉饕鬄买一份新鲜出锅的烧鸡烧鹅,等她吃到梦里没吃到的烧鸡烧鹅,心情才算是美丽了一些。
    “姑娘,用完膳,您还要出去同谢府二小姐听曲吗?”秋葵一边给顾桑盛汤,一边问道。
    顾桑不记得谢宝珠今儿约了自己听曲,疑惑道:“她没约我啊。”
    秋葵回道:“谢府二小姐昨日早上派人给姑娘递的帖子,奴婢见你一夜未从隔壁回来,便去揽月居找你。陌花姐姐说你还睡着,等你醒了,她会代为转达。结果,姑娘在揽月住了两日才回来。”
    顾桑惊讶:“等等,你说什么,两日?”
    秋葵点头:“对啊。”
    顾桑和顾九卿同为姐妹共居一室,秋葵并不觉得有何不对。
    自己竟然同顾九卿睡了两日,还真是好眠啊。
    顾桑看了眼对顾九卿一无所知的秋葵,又看了眼窗外升得老高的太阳,担心又被谢宝珠念叨失约,吃罢饭,简单收拾妥帖,便出门了。
    谢宝珠早已在南楼等候多时,顾桑免不得被唠叨了一番,又被宰了一顿饭,害谢宝珠久等的这一茬才算是揭过去了。
    等她下午回到秦王府,揽月居仍旧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显然顾九卿还没睡醒。
    也好,睡个够,脑子才足够清醒,免得发癫。
    又过了一日,顾九卿方才彻底睡醒,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是从未有过的香甜酣畅。
    身旁的床榻空空如也,入手一片冰凉,顾九卿怔忪片刻,将陌花唤进屋问了句:“何时离开?”
    陌花心知主子问的是顾桑,垂首道:“昨日上午。”
    顾九卿拧眉:“我睡了多久?”
    陌花颤声道:“三……日。”
    顾九卿沉眸,扫了一眼香炉,什么都未说,便让陌花退了下去。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桌案边,拿起那支纂磨粗粝的簪杆,下意识拿起纂刀就要继续雕琢。
    他想做一支桃花玉簪,想象着她戴着定然十分好看,定如芳菲院的桃花那般鲜妍。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纂刀划下的瞬间,脑海里猛然回响起少女的娇音。
    ——“慢工出细活,好的簪子需要精雕细琢。如果只是急于求成,定也是粗制滥造,不够精细,也不够好看。”
    纂磨的动作一顿。
    他低眉端详起簪头的桃花雏形,单就桃花之形,也不知被他雕废几回,总也雕刻不出栩栩如生的桃花,打磨簪子是个耐心细致的活计,需心境宁和,才能制出自己想要的。可他太浮躁了,太想要出成果,反而背道而驰。
    就像他太过急于她放下芥蒂,忘却那一夜的事,可是释怀忘却是需要时间的,他以为给了她将近一年的时间,就能将这段不愉快的经历淡忘,殊不知只是他以为而已。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也是他太过自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
    他可以执掌天下这盘棋局,将每个人当做棋盘上的棋子,所有皆由他这个执棋人所控。
    可他忘了,她不是他的棋子,在他滋生妄念后,初始的利用之心早就消弭,她便不能视之为棋子了。
    良久沉默过后,顾九卿放下纂刀和簪子,命人备水备饭,待他洗浴吃罢饭,又开始处理堆积的密件。
    事关西境战况的信函,顾九卿只粗略看了一眼,便搁置一旁。
    如他所料,没有方诸随行,司马睿简直不堪一用,凭白占个主帅之名。幸有谢将军悍勇得力,暂将西夏铁骑阻于西境关外,然侯家旧部内讧不断,始终是隐患。
    西境开战一月有余,司马贤的暗手应该快行动了。
    顾九卿道:“关于司马睿的任何消息,必须第一时间传回燕京。”
    “是,主子。”
    陌上恭敬地应了声,随即将另一封特殊标记的密信递给顾九卿,“这是宫里的消息。”
    事关魏文帝的密信,顾九卿仔细看了一遍,狭长的眸子凛然如刀。
    “那人的身体,必须拖到西境战争结束,若能拖到司马睿回京最好。”
    提前死了,本也没关系。但借那人之手解决司马贤,终归要少诸多周折麻烦。
    天助他也。
    连废后吴氏这个死人都在帮他。
    这个毒妇,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狠。
    信件被尽数焚毁,陌上退出去前,看着面色虚白的顾九卿,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顾九卿问。
    “主子,你又吐血了,可要……”
    “无事,让郝无名加快寻找药材的速度。”
    顾九卿摆摆手,便让陌上出去了。
    命这种东西,既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一次,就可以再抢一次。
    顾九卿起身走到床榻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少女香,他视线一顿,锦被之下露出一点彩色。
    他掀开被褥,将那点彩色完全展露出来,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发带,顾桑那晚束头发的发带,是他从她头上取下的。
    将发带缠绕在腕间,眼前依稀浮现出那张笑靥如花的脸,想到少女笑盈盈地问他,你觉得我是束发好看,还是簪发好看?
    他喜欢她簪发的模样,可也觉得她束发的样子俏丽干净。
    顾九卿低头盯着发带出神,半晌后,重新坐回堆砌玉料的桌案,继续制作玉簪。
    他神情专注,目光平和,开始放慢制作的进程,一点点雕琢磨砂,整个流程细致而缓慢。如果累了,就停下,如果没有状态,也停下歇息,等他找回状态与手感,便又继续。
    就这样过了几日,簪头的桃花日渐成形,如春日开在枝头最灿烂的那一枝桃花,活灵活现的。
    桃花玉簪尚未真正制成,西境便传回秦王被西夏刺客暗杀的消息。
    据说秦王重伤昏迷,危在旦夕。
    西夏军彪悍,西境这一战本就打的艰难。大敌当年,后方粮草供给不足,军队内部矛盾始终无法调和,导致这场仗打的无比艰难,迟迟无法击退西夏敌寇。
    本该发挥最强战力的侯家旧部拒绝整合改编,战场上更是拒不听从号令,秦王气得将带头的几名侯家旧部将领抓起来,本打算杀鸡儆猴,结果差点激得军队哗变,最后不得不将人放了。
    镇国公府的案子是秦王主审,侯家军对秦王本就有怨言,哪怕秦王言辞凿凿再三向侯家军解释此案,言明侯向翼乃叛国贼子,侯家军压根就不信,聚众闹事,要朝廷给侯家军给镇国公府一个交代。
    更有甚着,怒骂秦王昏聩不辨忠奸,让侯家军的主帅蒙冤枉死。
    敌军压境,秦王遇刺,军心无法凝聚,大燕军队如一盘散沙,谢将军独木难支。
    这就是西境目前的情况,战场局势不容乐观。
    听闻司马睿负伤的消息后,顾九卿看了一眼手中未完成的簪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匣子,然后去了碧玉轩。
    第1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