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晌,容娡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平定下来。
她擦净泪,飞快的瞟了他一眼,明明知道怨不得谢玹,却仍忍不住埋怨:“都怪你,惹得我哭。”
谢玹低低地笑,眸若雪湖,折射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都怪我。”
容娡不再哭了,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余下的祈愿牌,然后愕然发现,枝叶间数不清的木牌上,满满当当写着她的名字,尽数是与她相关的心愿。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谢玹,“这是……怎么回事?”
谢玹睫羽垂覆,错开视线,薄唇微微抿起,神情中有一丝极为罕见的难为情:“……我每想你一次,便会来此挂一次祈愿牌。”
容娡喉头哽塞,说不出话。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唏嘘道:“你这般离不开我,若我那时醒不过来,你当如何是好?”
谢玹倏地抬眼望进她眼底,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会独活。”
容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狠狠握了一下。
她强忍泪意,佯作不经意地问:“那,若当时中毒的人是你呢,你当如何?”
谢玹沉吟,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若有实质,沉甸甸的。
他缓声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独赴阴司。”
哪怕容娡心中早有预料,在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怕的。”谢玹深深看了她一眼,睫羽颤了颤,垂覆着遮住眼眸,低低地道,“可我仔细想了想,人死如灯灭,这盏灯还亮着时,烛焰明亮炽热,吸引飞蛾扑火。若你为灯烛,我愿为飞蛾,贪着爱乐,赶在你熄灭前,入中赴死,短暂地在你心中燃烧,化作尘烬,不分你我。*”
“但若入欲灯,则堕地狱。姣姣,我不愿你成为那样愚痴的飞蛾,我宁愿你为明色可爱的长明灯,独自明亮,独自快活……哪怕你余生蹉跎,会在日后的某天忘了我。”
容娡听罢,心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火:“愿我独活?”
“……是。”
容娡心中的火气烧的更甚,忍怒不发,追问道:“你从前不是说,要与我共枕同穴,若你死了,不会让我独活,怎地改口了?”
“你怎地变了心性,愿意放过我了?你不是说过,不会放任我另嫁他人吗?你不是说过,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吗?你不是……最爱迫着我留在你身边吗?”
她浑身颤抖,简直恨不得扑进他怀里,恨恨捶打他一气,但谢玹心口处有伤,她万不能那样做,便只能颤声道,“你说话啊谢玹,怎么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可恶的人。
他怎么能。
怎么能替她去死。
如若没有她,他坐明堂、握皇权,明明可以活的很好。
谢玹岑寂的眼底,隐有痛色浮动。
容娡仰面看着他,心中猜想,他应该知道她得知情蛊的事了,但她已无暇去顾及那些。
——在她神思纷乱之际,谢玹用力将她抱进怀里,鼻息沉而紊乱,似是在压制着某种极为浓重的情绪。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以愿意为你转变心性,愿意放手,愿意为你赴死。
容娡的强作镇定,在听到这三个字后,霎时溃不成兵,不由得潸然泪下。
“骗子!谢云玠,你个骗子!”
她死死揪住谢玹的衣袖,哭骂道,“我不要一人独活,我不要你死……我喜欢你……你说过的,战事结束便成婚。我心悦你,我要做你的皇后,你休想抛下我!”
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谢玹说,但眼下没有机会了。
谢玹扳过她的肩膀,死死将她扣在怀里,深深地吻住了她。
他吻的那样用力,容娡几乎喘不上气。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浑身上下都被这个人的气息给严密包裹住,冷檀香铺天盖地的灌入她的口鼻,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亲吻的间隙,谢玹在她耳边低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似梦呓的呢喃:“……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缱绻而不舍,像是怎么都说不够。
“姣姣……我爱你。”
容娡浑身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
她捧住谢玹的面颊,吻他的下颌,流着泪道:“会有办法的……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谢云玠会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我们会在一起。”
——
容娡此次来到云榕寺,做好了长住的架势。一住下后,便命人四处打探擅长解毒的医者,连民间谣传的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医也不曾放过。
谢玹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由着她上山下山折腾,自己不慌不忙,按时参禅清修,坐镇寺中,处理江东的政务,时不时派兵去清剿叛军的余孽。
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神医,大多是打着幌子招摇撞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名副其实的,却是对谢玹体内的毒束手无策——然后被谢玹请去医治民间盛行的瘟疫。
忙活了小半月,一无所获,容娡心里无比沉重,每日早出晚归,变得沉默寡言。
她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情绪,唯恐心思缜密的谢玹窥觉到她的异样。
因着战乱,寺中的僧侣离开许多,偌大的寺院少了这些晨钟暮鼓的僧人,变得空旷冷清。
不过,当年与容娡交好的寂清法师并未离开。有时她心里难受的厉害,不想被谢玹察觉,便会找寂清法师谈心。
这日她谈心出来,走往青檀院时,迎面遇见两个熟人。
是前来寻谢玹一同商讨政事的李复举与魏学益。
李复举瞧见她,拉着身侧的魏学益行礼。魏学益瞟了她一眼,一脸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以礼相待,躬身行了一礼。
容娡停下脚步,还他们一礼。
几人并不是很相熟,互相行过礼后,便继续各走各路。
但容娡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的菩提手持落在了寂清法师处,便匆匆折返回去。
岂止那李复举与魏学益并未走远,容娡原路返回时,刚好听到魏学益烦闷的话语。
她心中莫名浮出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驱使她不由得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我和云玠的师父,就是上任国师,你晓得罢?他还活着的时候,曾预言云玠日后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如今看来,着实灵验,我师父果真是神人也,当真是奇哉。”
“你说云玠那样的人,分明自小冷清冷性,怎会被情爱迷惑至此?寻到解毒的法子也不肯用……”他叹息一声,“依我看,此女是否背负天命尚未可知,但可见着实是个祸水。”
李复举倒是神态自若:“君上如何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不必庸人自扰。”
魏学益又是一声长叹,抬头看天,满脸怅然。
而容娡屏息凝神,听到此处,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霎时沸腾着翻涌起来,再顾不得其他,满脑子皆是“解毒之法”这几个字。
她小跑着追上去,顾不得体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唤一声:“二位郎君且慢!”
两人齐齐停步,转身看向她,神情各异。
一个惊疑不定,一个若有所思。
惊疑不定的魏学益,率先开口问:“娘子何事?”
容娡沉浸在寻到解毒之法的狂喜之中,心跳飞快,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郎君方才说,寻到了解毒的法子,是什么法子?还请快些言于我!”
李复举与魏学益对视一眼。
后者讪讪的闭上嘴,伸手抓了抓脑勺,不说话了。
容娡观他们神情,心下了然,明白应当是不便同她说。
她脑中飞转,立即言辞恳切的哀求道:“你们只管言于我,若谢玹怪罪下来,概由我一人揽下罪名。”
二人皆是一脸为难。
容娡放低姿态,一声接一声,软声百般恳求,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双目泛红,眼瞧着急的要哭出来。
见状,魏学益神色动容,看不下去,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唉!你和他真真是……罢了!我言于你。”
“你知道你与谢玹身上种着情蛊,他是用情蛊将毒引入自己体内的罢?”
容娡连忙眼泪汪汪地点头。
魏学益扫了她一眼,又道:“这味毒名为“断魂”,听名字便知毒性十分厉害,解药是没有的,不过呢,善蛊的仡濮先生手里养出了一种新的情蛊,叫同心蛊。这蛊能有法子将毒素从谢玹体内逼出,但是……这同心蛊十分凶险,还需要两个有情人同时种下蛊,利用体内原本存在的情蛊,来化解同心蛊本身的毒性,方可再用来引毒。”
“以毒攻毒,只有三成胜算,若是不成功,没准儿当场便归西了,你的那位好情郎,不愿让你陪他冒险,也想多陪你些时日,便不愿用此法解毒,选择用旁的药姑且吊着半条性命。好了,大概就是这样。——你可别说出去是我说的哈。”
容娡听罢,垂首陷入深思,喃喃道:“……三成。”
“对,三成。”
容娡沉思许久,再抬眼时,一双眼眸里流光溢彩,灼灼发亮,神情无比坚定。
“三成,足够了。”
余下的时日无多,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她也愿放手一搏。
史料记载,太子瑄降生,天兆祥瑞,是为神祇临世;而她容娡又被方士断言身负天命。
她二人合力,定会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种个区区的同心蛊罢了,决不会出问题。
况且,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向神明请过愿,愿她的恩人谢玹,逢凶化吉。
容娡向两人道过谢,去寂清大师处取回自己的手持,而后匆匆赶回青檀院,将自己心中所想言于谢玹。
谢玹听得皱眉,冷下脸来,不悦道:“谁同你说的?魏学益?”
容娡不答,只抱着他的胳膊,催促道:“哥哥,不妨一试!”
谢玹的体温很凉,她摸到后,百般滋味浮上心头,鼻尖一酸,顺势落下眼泪,哭哭啼啼道:“哥哥,你不是说爱我吗?难道你便忍心抛下我吗?你真是好狠的心……”
谢玹面容沉肃,难得没有伸手为她拭泪。
他睫羽垂覆,神色凝重,浓重的睫影遮住眼眸,眼中情绪难以分辨。
二人离得很近,容娡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她撑起身子,轻轻在那小痣上印下一吻。
谢玹的睫羽极轻地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