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同事看他发呆的样子,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睡了一觉就傻了?”
脑袋确实很疼,江佟无奈地笑了笑。
“今天又来了一批,不过他们应该是来参与收尾工作的,我们也终于快走了。”
江佟踩着阳光去病人们在的区域,他弯腰走进帐篷,熟练地戴好口罩手套,挂上一只听诊器,和还在忙碌的同事打了声招呼:“我休息好了,你去睡会儿吧。”
“就剩下里面两个,你再去看一眼,其他没什么了。”那个医生也已经很累,没有再和江佟多寒暄。
江佟抬步走到帐篷里面,垂下眼开始例行检查:“今天感觉怎么样?”
傍晚,江佟看病人们都吃上了饭,才去给自己领盒饭。
不少人围坐在一起,有的坐的是马扎,有的坐的是水桶,江佟拿到饭,正好有一个人起身,把一只桶让给他坐。
今天是个晴天,江佟吃着东西,看天边五颜六色的夕阳。
这时,不远处的小道上传来一阵声响,江佟也偏头去看,发现是一队人回来了。
他们都穿着警服,可能就是刚才同事们说的新调来处理收尾的人。
江佟原本还坐着,等那些人慢慢走过来,他才突然睁大眼睛。
他在队伍里看到了商晓星,过了一会儿,又看倒了被许多人挡着的陈子兼。
几乎是在他发现对方的同一秒,陈子兼的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江佟身上。
他小跑着过来,在江佟面前弯下腰,抬起手,本来是想摸摸他的脸,但想到自己的手指很脏,所以又停住了。
但江佟不介意,反而凑上去轻轻蹭了一下。
“今天来的吗?”江佟问。
“对,才到了半天多。”地上不算很脏,水都被一下午的阳光烤干了,陈子兼干脆拿了一份盒饭,在江佟身边坐下来。
远远看见二哥跑了的商晓星也注意到了江佟,不过他还有别的事,就没跟来,只是和江佟招招手算作打招呼。
“你们什么时候走,现在决定了吗?”陈子兼问。
“后天早晨,整个医疗队都是那天离开。”
“我们也是后天,现在救灾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水也退了很多,我们主要是做最后的检查。”
短暂地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各自吃饭。陈子兼刨饭刨得很快,左眼眉骨的位置还有一片脏了的泥泞。江佟从外套的口袋里找出一张纸替他擦了一下,但因为那片泥已经干掉了,也不是非常容易擦干净。
“前面的人熬得太久了,我们才来,所以今天晚上应该是顶替他们通宵去检查一下。”
陈子兼三两下就吃好了饭,这次借着自己坐在地上比江佟矮一些的优势,把额头在他大腿上贴了贴。
江佟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子兼就站起来,扔掉盒饭,继续去工作了。
晚上在回帐篷的路上,江佟遇到一个小孩子,他手里拿着一只空掉的塑料瓶,江佟想到一件事,就走过去问他:“能不能把这只瓶子送给我?”
“哥哥你想要吗?我本来是想去扔掉的。”那个孩子很爽快地就把塑料瓶递给他。
江佟又去找了一只剪刀,把塑料瓶从中间剪开,留下下面的那一半。他带着小铲子,寻找一块柔软的土地,挖了一些土壤装进去。
回到住的帐篷时,大家还在里面小声地聊天。
今晚陈子兼可能不会回来休息,江佟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小心地把那株小雏菊挖进塑料瓶里,并且为它拍下了首张照片。
他们要离开了,江佟打算把这朵花也带走。
这一觉江佟睡得很浅,但因为梦到了陈子兼,有点担心他现在的情况,他又很快醒过来。
帐篷里,所有人都在熟睡,鼾声一阵一阵。江佟看了一眼手机,此时是凌晨五点多。他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睡,干脆起身再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营地里,每天夜晚都不会是所有人熟睡的情况。守夜的人有一部分,睡不着的人有一部分,刚刚被搜索回来的人和还在继续搜索的人也是一部分,甚至还经常会有人在为救援人员准备宵夜。
几盏白炽灯被高高地挂在树干上,电线很长,沿着树干蜿蜒下来,一直到他们临时搭建起来的放置发电设备的小帐篷里。
这里面也有人认识江佟,热情地招呼江医生来吃一碗汤圆,江佟摆摆手,礼貌地拒绝了。
绕过他们,他来到临时医务处。值班的医生刚忙完一阵,看见江佟,没什么力气地挥挥手:“他们凌晨四点送来几个。”
江佟想到今晚陈子兼也是参与搜救的人,就问:“那搜救的人都回来了吗?”
“应该是都回来了,”那医生往外指了个方向,“他们去旁边休息了。”
出了帐篷,朝同事指的方向走了一会儿,江佟听见一阵笑闹声。
那里灯光很暗,江佟只能看清是一群人或坐或站地聚在一起,但看不清是谁。
他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正在努力辨认时,一个高高的身影从人群中站起来。
这一次江佟没有犹豫地走过去。
还没有到有光的地方,江佟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手腕。
他微微抬起脸,确认面前这个人是陈子兼。他背光站在江佟身前,只有瞳孔中才有一点亮。
“陈……嗯……”江佟的后半句话被陈子兼断下,吞没在唇齿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们身后就是热闹的人群,陈子兼一只手很用力地牵住江佟,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
他的两只手都很粗糙,也带着夜晚的凉意,但他给江佟的吻很热,虽然隔着衣料,江佟也能感受到他在短时间快速变得剧烈的心跳。
分开时,陈子兼在他耳边很粗重地喘气,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半是解释地说:“我看到是你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太想你了。”
他们不能在这里站得太久,很快,陈子兼就后退一步,和江佟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
在离人群很近时,陈子兼主动松开他的手。
“我们要在这里等到早上换班的人过来。”陈子兼说。
两个人都在草地上坐下。
“我没让晓星守夜班,他晚上不在,已经过去睡觉了。”
江佟点点头。他和陈子兼坐得很近,共同分享着彼此身上的热量。
“你要过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地方的确信号很差,但不至于一条消息要收几天。如果陈子兼想让江佟提前知道,江佟是一定能知道的。
“就是觉得过来了不就能见到了。”陈子兼低了低眼,又重新把江佟的手牵起来,隐没在黑暗里。
“嗯,话是这样说,”江佟偏头看着他,“那要是没见到呢?”
这个问题好像正在陈子兼的某一个点上。他沉默一会儿,说出一个似乎早有准备的答案。
“江佟,我也没有办法的。”
这句话有些莫名,江佟没有特别听懂,摇了摇头,又很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一句话。尽管知道此刻不是很好的时机,他还是靠陈子兼很近,在他脸颊上落下半个吻。
“没关系,”江佟笑了笑,“就算在这里见不到,回家了也还是能见到。”
过了一会儿,陈子兼才说:“好。”
江佟以为他是困了,拍拍他的手背道:“你现在靠着我睡一会儿吧,如果等会儿有事我把你叫醒就好。”
但陈子兼只是把五指嵌进江佟的五指里,紧紧扣住他,说:“我还好。”
天边开始有一些亮了,夜空变得不那样黑。他们坐了一会儿,江佟想起晚上刚刚种好的花,于是把拍好的照片给陈子兼看。
手机屏幕的光在这里显得很亮,江佟点开那张小雏菊的照片。
周围是土壤的深褐色,只有这朵花嫩黄嫩黄的,仿佛深暗宇宙中的小太阳。
“很好养的,带回家之后,说不定能开满一整个花盆。”陈子兼说。
这是一个不错的纪念品,江佟想。
这一天,陈子兼睡到傍晚才醒过来。
他从帐篷里走出去的时候,江佟和商晓星在外面聊天。
聊的事情应该比较愉快,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见陈子兼出来,商晓星招招手,而江佟远远地望向他。
陈子兼朝他们走过去,但很自然地选择在江佟身边停下。
“二哥,我们刚刚在聊你。”商晓星说。
“原来你还把实习生吓哭过,”江佟看着陈子兼的脸,仔细地打量,“二哥,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没有吓他,”陈子兼平静地说,“他第一天来就碰到我们出现场,是被血吓哭的。”
旁边突然有人叫了声晓星,商晓星转过身,发现是以前很久没有见过的一个校友。
他见陈子兼和江佟在说话,便先离开了。
“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陈子兼淡淡地和江佟对视。
他太认真,也好像并没有接江佟的玩笑,江佟就用手掌推了推他。
“你不好玩。”
“是吗?”陈子兼不疾不徐地说,“我本来还以为你以后都只和我玩了。”
虽然每个字听上去都很正经,但江佟总觉得陈子兼也在逗他。
天边落霞很美,铺撒在这座刚刚经历灾难的小城,似乎成为一种黎明之前的征兆——一切都快要过去了。
劳累了太久,又刚刚才醒,陈子兼脸上还是有一种慵懒的疲惫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很快点燃吸了一口。
毕竟是在抽烟,陈子兼松松地握住江佟小臂,把他带到帐篷后面,站在一棵很高大的树木背后,就算有人走过来,如果不是很近,大概也很难发现他们两个人。
陈子兼烟瘾很大,江佟一直知道。就算是他们医院里的医生,也有很多是要抽烟的。
不过从小到大,江佟都从没有尝过香烟的味道,陈子兼这么上瘾,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
江佟走近一些,问他:“烟是什么味道的。”
陈子兼最开始还在认真地说是苦的,后来看江佟盯着他夹在指间的烟,听他讲话也很不认真,干脆自己又吸了一口,很轻薄地把烟雾吐在江佟脸上。
“干什么?”江佟笑着把烟从他嘴里抢走。
“是你说想知道的。”
“你一点也不适合扮演小混混这种角色。”江佟扬了扬嘴角,背过身咬住烟,学陈子兼的样子吸了一口,很快就被呛到了,连连说陈子兼在骗他,把烟又塞回他手里。
陈子兼无辜地问:“哪里骗你了?”
不过这是江佟咬过的烟头,陈子兼放进嘴里,也不抽了,等火自己燃着,一点一点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