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胭怔了下,赶紧跳下蛇池,拨开那些盘盘绕绕的蛇,把他抱了起来。
“谢隐泽,你没事吧?”
她摸了摸他的脸颊,凉得像雪,又脱了外衣将他捂进怀中,孩童睁开了眼,乔胭惊喜:“你醒了?你还记得我吗?还认识我是谁吗?”
他的眼睛是灰沉沉的暗色,虽然睁开了眼,但眼中什么都没有。乔胭站起来,从泅心塔跑出去,她跑得很急,想赶紧找个医修给他看看,这个体温绝对不正常!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无所谓,现在找医修才是最要紧的。
跑着跑着,怀中的重量忽然一轻。小孩不见了,她茫然四顾,却被一阵喧哗吸引了注意力。
一群少年模样的纨绔围着一个孩童,推推搡搡,不时爆发出讽刺的笑声。
那是大一点的谢隐泽,他被推倒在地,却没有别的动作,只是低着头,额角有血迹,眼神冰冷而麻木。
乔胭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景象又消散了。
她的眼前风雪侵袭,不断在各种场景中变了又变,有的她见过,有的她也没见过。
渐渐的,她明白了这些回忆是什么。
是佛家七苦,五阴炽盛。这些情绪融合混杂,光线阴暗起来,成了天空中盘旋不断的乌云,时而咆哮,从云层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乔胭能感受到,这些情绪并不纯粹,正如对死亡的恐惧、对无上大道的浓烈渴求,这些都不是谢隐泽自己的情绪,更像是有什么人强行把这些栽进了他心间。神魂对这些情绪极为排斥,却很难挣脱。
就连乔胭这个外来者,也快被这浓郁的情绪所吞噬了。就在这时,一团虚无的混沌中忽然出现了一团暖融融的金光,像是指引着她一般,乔胭死死咬住下唇,勉强保持清醒,挣扎着往这团金光而去。
它的光是和煦的,温暖的,所代表的神魂主人心中美好的记忆。是这些美好还在对混沌情绪的吞噬负隅顽抗,虽然微弱,却始终抗争着。
她追过去,金光化为流萤,在瞳仁中绽放为繁星点点。
她看见了自己。
各式各样的自己,笑着的、生气的、委屈的,得意的,时而乖顺,时而嚣张,还有很少的时候,是静谧的。这个看着她的人,在她都不知道的时候,注视了她好久好久。
很久之前,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了,然后,再也没有移开。
光芒散去,她见到了真正的谢隐泽。
他闭着眼,被七根漆黑的锁链锁在空中,脚下是奔腾的岩浆,炽烈高温扑面而来。
“谢隐泽!”乔胭在岸边急声呼唤他的名字,他却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得不冷静下来,环视这个神魂深处的空间。
不远处的山石上,站着一道虚影,是个背负双手的老头。
“这里是梵天宗的山心。”青蛾道君扬起唇角,笑了,“也是我当年炼化天谴剑的地方。以母亲的葬身之处,作为囚禁孩子的囚笼,是最精妙不过的天才想法,你觉得呢,小明珠?”
乔胭看着他就直犯恶心,但知道现在不是收拾他的好时机。青蛾道君的肉/身早在雷劫中灰飞烟灭,只剩下藏在谢隐泽神魂处的一丝魂魄,寻找着死灰复燃的机会。
老头给她泼冷水:“你再怎么叫也是没用的,这是我从二十年前从开始的计划,不允许被任何人打断!杀我?在你杀了他之前,你没法杀了我。”
“虽然这里是脆弱的神魂空间,你可以做到杀死他,但是你真的舍得吗?”
乔胭沉默下来,不再看他一眼,可这种沉默却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飞身而上,抱住了谢隐泽,同时手中凝出一把匕首,从后背对准了他的心口位置。
“不可以,你疯了?快滚下来……”青蛾道君发出暴怒的惊喝。
而她怀中的谢隐泽似有所感,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乔胭?”他低声呢喃着,“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记忆从重莲殿上对峙流泉君就断开了,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神魂空间内。
乔胭摸摸他的脸,心中溢满了爱怜。
“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隐隐的,一种直觉般的不妙浮现心头,“你要离开吗?不喜欢我了吗?”
他语气匆惶,眼神用逞凶掩饰着恳求,他开始挣扎,漆黑的锁链伴随他的挣动摇晃起来。
乔胭再度抱紧了他,她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寸抚过,缱绻温柔。
“谢隐泽,我爱你……很爱你。”
手中的匕首用力刺入他的心脏,却没有就此停下,一直往前,直到将两人的心脏一同贯穿。
如果你的心被痛苦缠绕,让你无从走出泥淖,那就将我的心拿走吧。
这是一颗温暖的、爱你的,很好很好的心。
谢隐泽张开口,茫然地动了动唇。
血液交融,耀眼的光芒在两人周边绽开,它是如此温暖强大,令所有缠缚在他身上的七绝蛊链霎时溃散为尘埃,连尖锐咆哮的青蛾道君也在这阵光芒中彻底烟消云散。
一阵白光闪过。
惨烈的战场上,他手中的长刀当啷坠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倒了下来,他下意识接住,怀中的人好像没有重量,乔胭面如金纸,唇角是不断溢出的血迹。
“……乔胭?”
他颤抖的手指轻轻碰触她的面颊,又被指尖传来的低凉吓了一跳。众人想要靠近,却又被他的眼神逼退。
白雪纷纷扬扬而落,全世界只剩下寂静的洁白。
他抱起怀中的女人,低声喃喃自语:“乔胭,我们离开这里,我要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雪地中,只剩下一串足迹,很快又被风雪吞没。离开满地狼藉的城池,他手上贴着少女正渐渐凉下去的躯体,拼命运转灵脉,不断往她的身体里输送汹涌灵力,可少女的脸色依旧是那样毫无血色的苍白。直到一滴红色的液体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谢隐泽眨了眨模糊的视线,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血。
后知后觉身上的重伤。
在一棵开花的樱树下,乔胭睁开了眼。她虚弱地笑了笑,纤细的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拂去了他脸颊上的水痕。
“谢隐泽,你怎么哭了……”
他没有说话,握住她快要滑落的手,用脸颊蹭着她的掌心。
她有些得意,哪怕五脏六腑疼得快要死掉,嘴角也强撑着牵出一个笑容:“你就是离不开我,还老是嘴硬……谢隐泽,咳,我走了……你会难过吗?”
“不会。”他说着,慢慢偏过头,在她手心烙下一个亲吻。
“你总是赢,这一次,我才不会让你如意。”他说着,倏然低下头来,深深吻住她。
在拂过的雪风中,散发着柔光的樱花簌簌而下,掩埋着这对相拥的年轻恋人。
“乔胭,等我回来……”
-
乔胭以为自己死了,可她又睁开了眼。
在熟悉的玄源宫卧室里。
玉疏窈说,他们在一棵樱树下找到了她,但是没有看见谢隐泽。她躺在一件留有体温的玄衣上,致命的伤势不药而愈,睡得面颊红润,十分安稳。他们猜,当时谢隐泽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把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那他呢?他怎么样了?”乔胭怔怔问道。
换来众人整齐的沉默,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乔胭不相信,魔怔地找了许久,那棵樱树,那座城池,可是没有他,都没有。
她想找到他,质问“我赢了”是什么意思?不眠不休,日日夜夜,找到晕厥被跟在身后的师兄师姐送去医馆,醒来又接着找,后来她甚至怀疑,谢隐泽早就死了,是他们怕她崩溃才编织出他消失的谎话。
朱雀是上古神裔,神裔强大且寿命亘古,当他们与他人相恋,便会立下一种血契,与之同生亦同死。
而在六道台玄雷加身之时,谢隐泽与她立下了血誓。
后来乔胭翻遍典籍才找到了血誓的真正意义,它真正的作用是,在恋人垂死之际将一切伤害转移至自身,以血换血,以命换命。
虽然师兄师姐明面上不说,但乔胭明白,他们心里都认为谢隐泽死了。他不想让自己看见尸身伤心,找了个地方偷偷死掉。那段时间,连流泉君和她说话都小心翼翼,全梵天宗都在努力逗她开心的同时,不敢提及那个人一丝一毫,仿佛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禁忌。
然而乔胭却并没有如他们预料中那般萎靡不振,大概半个月后,她很快重整旗鼓,懂事而成熟地帮助父亲处理起整个修真界在战后留下来的诸般事宜。
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太正常了,正常到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流泉君在弟子们的催促下,旁敲侧击地用拙劣的演技试探过几次。
“我为什么要伤心?”乔胭歪了歪头,“他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了。要是我瘦了憔悴了,肯定要被他嘲笑,我才不要让谢隐泽如意呢。”
顿了顿,她漫不经心补充道:“反正,他是不会骗我的。”
因为修真界与魔族在战场上互相协助,加之魔尊被亲儿子捅了一剑,修为跌损休养生息,两方的矛盾调和了不少,再也不见早些年剑拔弩张的氛围。
一场会持续很久很久的和平来临了。
在谢隐泽消失的第三年,梵天宗再度举办仙门大比。只是这一次,不见了玄衣少年出色卓越的风姿,以及那能令所有天骄黯然失色的锋锐赤芒。虽然大比总体上圆满和谐,却让人觉得平淡如水。
于是人们开始怀念他。修真界开始传颂起当年魔尊与朱雀帝姬可歌可泣的凄美爱情,连带着对这个生来即为傀儡的孩子的垂怜。短短三年,就变了一个风向,尤其是当梵天宗不再隐瞒,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时,这种风向的反转更达到了一个巅峰。
街头巷尾,酒楼茶馆,提起那个曾经流星般耀眼,也如流星般陨落的名字,人们口中无不是惋惜的叹气。
第四年,玉疏窈离开了梵天宗,仗剑游历凡间。陆云铮留在梵天宗,被宣布为下一任掌门,乔胭自然也是支持,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原本书中注定的男女主却没有在一起。
玉疏窈告诉她:“小乔,我能感受到,这世间除了爱情,还有一些更应该值得我去追求的事物。”
当年在漱冰秘境,一行人横渡血河,为了不被河中的亡灵拖入血河殉葬,她趁着夜色,将一部分人丢下了船。虽然在她看来,这群人互相倾轧,贪生怕死,品行不端,但依旧难以改变她为了自己宗门的子弟能活下来,牺牲了他人性命的事实。
她做这件事时,被陆云铮看见了。没有责备,没有愤怒,他只是站出来,平静地承认是自己做了这一切。那一刻,玉疏窈无比羞愧,多年来这种感觉萦绕于心,让她感到她必须去做一些事,去做一些能让自己良心变得安稳,夜晚能平静入睡的事,来弥补她曾经的罪过。
她离开那天,乔胭和陆云铮去送行。乔胭一直挥手,直到那道窈窕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往回走的路上,她忍不住问陆云铮:“陆师兄,你真的觉得不可惜吗?不想追上去吗?”
陆云铮只笑,然后摇头:“人各有道。”
他喜欢过一个姑娘,后来没能抓住,那姑娘把自己的心给了别人。或许心有遗憾,最后他留在这里,有机会一直这样望着、望着她,也不失为一种平静的幸福。
人各有道,缘有尽时。只是有时候,很少的时候,他也会很羡慕谢师弟,他会攥住命运的细线,强行拧成死结,缘断则强续,或许也只有他这样的人,一往无前,无惧无畏,才能最终得偿所愿。
谢隐泽离开的第七年,乔胭的返魂香开了。刚好来串门的谢行殊看见,挑了挑眉:“这返魂香竟然真的能开花。”
他在梵天宗后山给儿子立了衣冠冢,乔胭很受不了,可又没法把那写着谢隐泽名字的碑掀了,只能眼不见为净——最主要的是,她也打不过魔尊。
“你知道返魂香?”
谢行殊在衣冠冢前坐下,神色淡淡地在碑前浇了一坛酒:“这玩意儿只在漱冰秘境里有,当年摸进去还废了我不少功夫。里面那只麒麟,脾气又臭又倔,我还同他打了好几场架呢。”
于是乔胭想起一件事,在山间藏着返魂香的神庙里,有一口底部被人刻了字的棺材。
——庭有琵琶,吾妻死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刻下那行字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我养了许久,这东西也不开花,原来是法子错了。”
乔胭慢半拍问:“什么法子?”
他勾了勾唇:“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