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发现月灵若得闲时,便会往那里站站。
    在日出前月灵们更会聚集在此处,玄微问起,他们便如实道:有位岁年仙君会在这里与他们告别。
    若他来不了,便是因仙君又受伤生病,不要去打搅他,在心里默默与他说再见就行。
    若实在想听,有块留音石里记下了年仙君的话。
    他说:“再见啦,你今天真好看啊,特别的好看。”
    月灵们不可被起名,不能识文断字,终其一生都在披银殿内,不沾染与仙君们的因果。
    不喜仙侍的仙者殿内,或多或少皆有此类灵体,暮生而夕死。
    岁年受过教训,不再与他们多谈外界,但仍用这样的方法去教他们开心。
    正如昔日阿凛,若此生只余一日,那定要是愉快的一日。
    在这一日里,将会有只乌云盖雪随机出没在各个地方,或会有位年仙君来打招呼。
    披银殿中,没有一只月灵把岁年已经离开的消息放入留音石,日复一日,总有月灵在等他出现。
    传说,披银殿里有过一只猫咪。
    玄微听罢月灵们的讲述,在书案后坐了片刻,提笔欲再批文书,不知为何迟迟落不了墨。
    他开始回想岁年究竟是怎样的性子。
    越想越发觉,除了是骨瘴的寄体及机锦曾告知的人界经历,他竟全然不了解对方。
    乌云盖雪似乎任性妄为,却从未犯过太出格的错,他骄纵喜奢,亦住得了兰阁与破旧的客栈。
    他总在口是心非,明明放不下纪沉关,却又每日嚷嚷着要离开。
    玄微总担心他生出变故,惹出祸端。
    但没有一次,他真正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书房里清冷的像是冰雪所砌,窗外有月灵们在扫去阶上落花,衣袖扫过木廊的地面,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
    玄微恍惚中听到有“吧嗒吧嗒”的爪垫踩过的脚步声,乌云盖雪总是走得飞快,像是道黑色的毛茸茸的闪电贴地而行。
    玄微按住额头,捏紧了手中的笔。
    堆积成山的文书下压了支玉笛,自从这支纪沉关的法器放在这里后,玄微便会常常有这般的思绪发散。
    可人界法器哪里能影响到仙者呢。
    清风从窗台外吹来,悬挂的笔杆轻轻碰撞,他听见自己的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脱口而出道:“放过我的杯子。”
    正在汇报近期情况的玉融一愣,道:“师尊?”
    玄微抬起头,那一刹那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弟子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诧异。
    仙尊眉头蹙起,放下了笔对玉融道:“你去趟人界,收集乌云盖雪的过往。”
    文书下的玉笛被抽出,放入其后的书柜暗层中,再设下封印。
    玄微不会任由这凡人的法器去迷惑自己。
    他判断纪沉关顾念岁年,是因他们相互陪伴了对人族而言漫长的岁月。
    ……若自己足够了解那些年的经历,仍可无动于衷,那么他是否可以坦然放下这段过去?
    玉融垂眸,合袖道:“是。”
    徒弟不善言辞但办事向来扎实,这次耗费的时间却委实久了。
    玄微从未有一刻如此关注门扉外的动静,每每见是月灵,便有些焦灼烦闷。
    直到玉融回来。
    他查的不顺利,身上甚至携了黄泉的水汽,显然是去过冥府。
    那莫姓的代掌事给他调了关于岁年的记载,说除了当骨瘴镇守,他也只是有着作为妖很平凡的一生。
    看啊,玄微想。
    不过如此。
    谁知就在当夜,玄微做了一个梦。
    他作为司掌夜间的神明鲜少做梦,梦所指向的均是谶言,可这回他做了个无法解读的梦。
    只能理解为日有所思。
    他梦到一处碧草连天的青坡,天色晴好,蝉声阵阵。
    坡顶上立着漆红的秋千架,岁年坐在上头,穿着清爽颜色的衣衫,光着脚,一下一下地点足借力,让那秋千高高荡起来。
    衣袂轻动,他的发丝在风中被吹起又落下。
    玄微对他道:“吾了解了你的过去,不过如此啊……岁年。”
    他想要让乌云盖雪生气发火,可是对方居然没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玄微注意到他头上顶了个花环,编的倒是格外精巧。
    蓝色的蝴蝶状的花,垂下淡淡的影,格外衬岁年的眼睛。
    他是大晴天里躲在花丛后的猫咪,碧绿翡翠般的双瞳欲盖弥彰,揉着想要被某人发现的笑意。
    岁年继续荡他的秋千,玄微就问他:“你在养龙池如何?”
    “还行吧,基本上都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就陪砚辞说说话。”
    “他一个蛋还能讲话?”玄微问。
    “……我单方面同他聊天。”
    玄微又问:“你为何不恼?”
    乌云盖雪歪头,“恼什么?”
    玄微道:“本君说你的一辈子不过如此。”
    “要是这样才好了!”梦里的岁年无奈道:“寻常的一辈子都是不过如此的,有的人活到九十也没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安稳到命终,未尝不是种幸运。”
    玄微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讲,岁年便摊手道:“好吧!当年是说要当叱咤风云的大妖,不过某个人还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到头来还不是成日里同本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