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叹息道:“我到了生死之际, 还是无缘听到一句实话吗?”
景昀道:“这就是实话。”
皇贵妃盯着她的眼睛, 似乎想要从景昀眼底的情绪变化中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
良久, 皇贵妃若有所思道:“原来是生而知之?或是谪仙转世?”
景昀不喜欢谪仙这个词,听上去总有一种不太吉利的感觉。
她淡淡道:“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自然是上路的时间。
皇贵妃虽然极力镇定,终究无法在生死面前保持平常心,她的睫毛不停颤抖,含泪道:“你应该知道,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们姐妹除了奉命行事,哪里还能有别的选择?”
景昀平淡道:“至少在杀死贞献皇后时,你心甘情愿,甚至主动促成。”
皇贵妃神色微变,沉默片刻,道:“我从小……”
景昀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不关心这些,你可能拥有一个悲惨的童年,又或者迫切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但这些和贞献皇后并没有关系,代价不应该由她承担,她没有义务成为你向上爬的垫脚石。”
白诫确实是萧皇后之死的元凶,只是他的性命对大局更有用,而且对他来说,江山基业更重于性命,所以他死在江山风雨飘摇之时最好。
至于皇贵妃,她的死期何时来临,只在于景昀何时想起找她算账。
“各行其道吗。”景昀平静道,“确实,所以我杀掉你,同样也在情理之中。”
确认自己今日没有办法摆脱死亡的结局,皇贵妃的面色更加苍白,泪水却渐渐止住。
哭叫声和脚步声忽然同时响起,一个老妇人踉踉跄跄从殿中帷幕后冲了出来。
景昀和左少护法早就感知到那里有人,只是确定对方毫无威胁,所以全然不在意。皇贵妃却被吓了一跳,惊呼道:“嬷嬷!”
那位老嬷嬷真的很老了,过去景昀住在皇贵妃宫里的时候,对她很熟悉,知道她是皇贵妃的乳母。
老妇人冲到皇贵妃面前,像一只张开翅膀保护幼崽的老母鸡,看着景昀的目光中充满了警惕与仇恨。
“嬷嬷。”皇贵妃面色大变,连忙用力推开老妇人,将她死死挡住,既怕她朝景昀扑过去,又怕景昀杀了她。
老妇人年老体衰,挣扎着想要护住皇贵妃,却挣脱不开皇贵妃的拉扯,再也忍不住,伤心痛哭起来,哭声中夹杂着对景昀的诅咒。
魔教当然没有尊老的习惯,左少护法神情更加冷峻,看着老妇人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眼看便要拔剑。
啪的一声,老妇人倒了下去。
皇贵妃收回劈在老妇人颈后的手,扶住老妇人的身体,将她仔细安放到榻上,朝景昀拜倒:“嬷嬷年纪大了,我愿意承担一切,求你饶过她——当年她什么都不知道,待你也尽心竭力。”
景昀平静道:“告诉我皇帝信玺的下落。”
君王共有六玺,其中一方名为皇帝信玺,极其重要。
玉玺原本都被存放在皇宫中的司宝司,但白诫驾崩时,宫中出了些乱子,太子因此而死,新帝趁势而上,即位成为皇帝。
皇贵妃为妃多年,曾经为父亲立下汗马功劳,白诫登基后便封她为定国公主,封号十分尊贵,赏赐极其丰厚。但因为一些原因,白诫对皇贵妃并不信任,所以皇贵妃除了封号与赏赐外,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好处。
对于皇贵妃来说,从统领后宫的皇贵妃变成了诸多公主中的一个,地位实际上算是下降。
于是她选择朝着最受白诫喜爱的太子靠拢,而争夺皇位这种事上,是容不得两面下注的。
所以太子死后,太子一党遭到清洗,皇贵妃因为亲近太子受到连累,被囚禁在冷宫中,短短数月便从高贵优雅的公主殿下变成了一个憔悴的妇人。
从成王败寇的道理上来说,新帝登基之后清算皇贵妃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从情理上来说,京城中不缺关押宗亲的地方,把自己的妹妹关在冷宫里,怎么看怎么奇怪。
事实上,新帝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需要找回一件东西,这件东西不大,倘若皇贵妃不肯开口招供,只凭皇帝的人自行寻找,很难找回来。出于特殊的原因,新帝不能大张旗鼓地逼供皇贵妃,只能将她囚禁在皇宫中,最大限度地隔绝皇贵妃与外界的交流,设法促使她开口。
景昀不知道皇贵妃和新帝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交锋,但她知道丢失的是什么。
那便是皇帝信玺。
皇贵妃愣住,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景昀平静道:“我以为你会主动拿出来买自己的命。”
皇贵妃苦笑道:“可以吗?”
景昀道:“当然不行。”
皇贵妃对此并不意外,没有露出更多哀伤或绝望的神色,点头道:“那我可以换些别的吗?”
左少护法又一次扬起了锋利如剑的眉,心想这女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在皇宫里有些麻烦,早就将她一剑劈了。
景昀淡淡道:“说。”
皇贵妃望着面前自己曾经抚养过两年,如今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孩子,心情复杂道:“我有三个条件。”
左少护法心想这女人贪婪至此,真该把她一剑劈了。
景昀依旧道:“说。”
允许皇贵妃说出她的条件,不代表景昀会接受这些条件。
这个道理景昀很清楚,皇贵妃当然也很清楚。
于是她斟酌片刻,尽可能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三个愿望。
第一,她希望景昀能保住嬷嬷的命,把她带出宫去。
第二,她希望日后景昀能够杀了新皇。
前两个条件都很简单,无论是安置一个孤苦的老妇人还是处死一个皇帝,对景昀来说都没有任何难度,尤其是第二个条件本就是魔教要做的事。
皇贵妃说出了最后的条件。
“如果……”她沉默片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白诫死后不得安宁,尸骨尽丧,无处安身。”
左少护法愣了片刻,失声道:“你要我们挖了你父亲的坟?还是挫骨扬灰?”
“人死为大。”皇贵妃微讽道,“若是公主觉得做这件事有些困难,就当没听过,只答应前两个条件也就够了。”
“可以。”景昀平静道。
皇贵妃十分意外:“当真?”
白诫毕竟是皇帝,景昀要想实现皇贵妃的第三个愿望,只能开掘皇陵——但人死为大,君王纵然无德,死后尊严也应该得到保护,这样做了,衡阳公主的声名立刻就会变得和白氏皇族相差仿佛。
景昀道:“你很难看到了。”
皇贵妃道:“我相信你不会骗我,再说,即使你不同意,我也没有辖制你的手段。”
景昀有些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皇贵妃报出了一个地点。
景昀点点头,示意左少护法上前。
左少护法不情不愿地扛起昏迷的老嬷嬷。
景昀看了一眼:“练习过?”
皇贵妃道:“嬷嬷把我当做她的女儿,她会为了保护我不顾生死,我却不想看到这一幕,所以暗中演练过,总不能让她陪着我去死——不过那时没有想到,来杀我的不是皇帝,是你。”
景昀点点头,对皇贵妃道:“时间到了。”
.
左少护法回头看向远处冷宫的屋檐。
很快会有人发现皇贵妃死了,而她身边的老嬷嬷失踪。相信很快京城里就会掀起一场动荡,不过注定是徒劳无功。
她皱起眉,把肩头的老嬷嬷换了个位置。
景昀走在前方。
左少护法看见她的裙摆随风轻飘,有如云雾。
那幅画面真的很美。
美的出尘脱俗,不似在人间。
左少护法想起皇贵妃死前的话,心底微颤,看向景昀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些畏惧与敬怕。
景昀的步伐忽然停住。
左少护法思绪没收住,险些撞到景昀身上,被景昀淡淡瞟了一眼,心想难道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于是大为惊恐,情不自禁站的更加笔直。
一样东西从景昀手中飞出,在空中划出弧线,朝着左少护法飞来。
左少护法下意识伸手抓住,入手一沉,发现原来是皇帝信玺,顿时觉得无比烫手,大惊失色道:“这……”
景昀道:“你拿回去,交给江雪溪。”
左少护法闻言怔住:“您不和我一同回去吗?”
景昀嗯了一声。
左少护法大惊道:“您要去哪里……我不是要打探您的去向,只是,只是我没法跟少教主交代。”
景昀道:“告诉江雪溪,我在京城等他。”
左少护法更加惊慌,想劝说景昀京城形势今日之后必然更为混乱,独自留在这里风险极大,还是让我留下来替您分忧。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景昀已经随意地摆了摆手。
“去吧。”景昀平淡道。
那口吻活像命左少护法去集市上买只鸡,轻描淡写至极。
说完,景昀朝着前方走去。
走出三步之后,她的身形忽然变得像是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毫无预兆地消散了。
.
景昀负手行走在云端之上。
天穹上狂风席卷,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飞舞,在骤风中,景昀的面色微微发白,显得无比清丽动人,又有一丝难言的柔弱。
云层一望无垠,白如冰雪,又如厚重的毛毯,令人看着就想要倒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