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游心想。他从来没被别人救过这么多次,什么时候他竟然这么憋屈了?
就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突然听见怀里的呢喃:
“秦游……”
“在呢!”秦游故意大声道:“拖你的福,没死!“
时穆忍着咳嗽,笑了:
“你不是……别人。”
这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让秦游不由得身体僵硬。
紧接着,他握紧了手里的火种。
他管他什么鬼族?
他想。
来一个杀一个!
“你别睡,睁着眼看好了。”
秦游压着嗓音,咬牙切齿道。
时穆早已失去知觉,在朦胧中,他看见秦游起身,随手在神木上折了一根趁手的枝条,朝着身后张牙舞爪的黑雾和雷电走去。
他原本该在那连通天楼都尽数吞没的黑云之前,显得无比渺小。然而他步履坚定,脊背挺拔,他走到祭坛中央,将掉落在地上的神子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手里的火种突然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几乎将秦游的背影曝光在纯粹的白色之中,与周围的黑雾形成了及其强烈的对比。那根平平无奇的枝条突然变得很长,一端缠绕在秦游的手腕上,另一端则变得柔韧且锋利。
秦游就那样举着神木树枝化作的剑,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
如果静檀能看到这一幕,他一定感到恍若隔世:那个独自面对灾难,将安宁留给彼岸生灵的神明,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回来了。
时穆趴在地面上,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然而他的目光仍执拗地黏着那个一步步向黑雾自投罗网的身影,他挣扎着,操纵着烂泥一般的身躯朝着那个方向挪动了一步。然而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消散了,他手伸向那抹天地间唯一的白色,然后失去了意识。
在坠入黑暗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漆黑的空中,那个投下光束的缝隙像是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随后,无数金色火焰从那道口子中倾泻而下,渐渐将满天的黑雾驱散。
……
良久之后,雨停了。
彼岸终于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一个黎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重返
肾上腺素飙升, 秦游几乎失去痛觉,甚至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兴奋感充斥大脑, 使他毫不畏惧地逼视对面那头黑雾汇聚成的如同山脉一般连绵起伏的的巨兽。
陌生的记忆、智慧和文明, 如同雪花一般闪过他的大脑,到最后, 他感到躯体快到无法操纵, 而火种还在源源不断地将力量泵入他的身体。
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中,他与黑色巨兽缠斗了许久,最后将其劈成两半。
而他拼尽全力的那一击, 连锁效应一般, 在漆黑夜空中央的那道裂缝的基础上,凿开了一道更深的,如同天堑一般的裂口。
满天的金色流火驱散了彼岸的黑暗,一如秦游在那座塔里, 与神鸟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前,看到的那副百鸟朝凤的奇幻盛景。
然而当那头巨兽愤怒不甘地咆哮着, 最终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巨震,如同海啸褪去一般烟消云散之后, 兴奋感也一同如潮水般退却。
秦游从黑色巨兽的核心中掏出了时穆的心脏, 那枚心脏拳头大小, 用一个湿透了的木匣子装着。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许久的秦游早就对这种动不动断手掏心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那木匣子上面的纹样,似乎与神社里的许多用品非常类似,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也许时穆与鬼族暗中交易的背后,也有静檀在推波助澜, 不过眼下也并不重要了。
战斗结束后,也许是因为火种的力量耗费了大半,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一种莫名的虚无感裹挟了他的心脏。
秦游没有意识到这是祭典的作用,他的七情六欲都在飞快地流逝,而当他魂魄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特性都消散之后,他就会成为最理想的神鸟复苏的容器。
他手中握着那个木匣子,来到时穆跟前。对方双眼紧闭,毫无声息地倒在泥泞的地面上。秦游将其翻了个身,然后将木匣子打开,里面不但有一颗血肉模糊的心脏,还有一颗小小的种子。
仿佛福至心灵一般,秦游将那颗心脏和种子都塞进时穆胸前的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如此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的简单粗暴,但很快,他看到那枚种子吸收了时穆的血液,飞快地在其胸腔里生根发芽,将心脏很快包裹住,转移到了正确的位置。
如此吊诡的一幕,让秦游暗自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他看到时穆的胸膛开始有规律地起伏,伸手去抚摸对方满是干涸血渍的脸侧时,那里也传来了一丝温度。
与此同时,从远方再度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声。
身体中的另一半陌生的意识告诉秦游,是时候离开了。
他最后帮时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额发,然后刚刚站起身,却感受到衣角被紧紧拽住。
时穆强撑着支起脑袋,他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又撕裂开,然而他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执拗地睁着一双朦胧的黑色眼眸,仰头央求秦游:
“……别走。”
那副神色令人很难不为之动容,然而秦游只觉得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自己与外界隔开,一切感官和情绪都变得比以往更加迟钝。
他只好张口,干巴巴地说:
“还会再见的。”
时穆惨白的脸上闪过痛楚和不可置信,他拽住秦游衣角的手又紧了紧,嗓音又干又涩:
“别走……求你……”
他颤抖挣扎着操控双臂,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重创之后的骨骼和肌肉不听使唤,他刚支起身子,便又踉跄着倒下去,
秦游下意识地将目光错开,即使他感官麻木,但也不免有些心软。
毕竟对于他而言,下一次相见不过片刻间,然而对于时穆而言,却要独自一人等上千年之久。并且没有火种的存在,在下一次鬼族侵袭的时候,他要再次忍受剜心之痛。
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再次提醒他,没有时间了。
秦游低头看向那只紧握住自己衣角不放,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他狠心闭眼,将那片布料割断,刚走出几步,回头却看见时穆不要命似的,双膝和手掌蹭着地,艰难地朝他一点点挪过来。
分明再快走几步就可以甩开他,然而理智的那部分意识终于被秦游脑中的挣扎打败了。
就算再回到千年后,按照静檀的计划,秦游会成为载体复活神鸟,而时穆回回到日常生活,两个人很快要分道扬镳。
如果这一次不能好好告个别,直觉告诉秦游,他会受到仅存的良心的折磨。
于是秦游回头,大步走过去,结结实实地把时穆抱了个满怀。
他觉得别扭,但也不知是受到异化的影响,还是本就性格如此,抑或是将明知对方要苦等千年岁月却还要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让他良心不安。总之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找一些说辞,但发现怎么说似乎都不合时宜。
“会再见的。”
最终,秦游叹了口气。
也许以前的他真的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不,以前的他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这样久。但似乎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既定的结局:
“其实,我是要去找千年后的你了。”
在秦游看不见的地方,时穆茫然地眨了眨眼,声音嘶哑:
“千年后……?”
“解释起来很复杂,”秦游不由皱起眉头,
“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对自己好点。我会回来的。”
“那枚婚戒,”时穆突然提出一个有些跳脱的话题:
“是千年后的我给你的?我们在千年后……结婚了?”
他一字一句地问,连出声都很艰难,还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让人不由得揪紧心脏。
“对。”秦游下意识接了一句,没想到感觉时穆箍住自己背的手臂突然收紧了:
“千年后的我是什么样的?”
没完没了了。
秦游心里无奈:难道这人连自己的醋都吃?
“没你现在好!”于是他敷衍道,实际上这也是实话,毕竟千年后那只老妖怪简直太难拿捏了。不等时穆有反应,他继续道:
“所以你等一等,虽然可能有些久……但我会回来跟你结婚。”
“……”
时穆沉默了。
过了很久,久到另一部分意识再次催促秦游,他才听见时穆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秦游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要不要说谎,哪怕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知道可以这句话可以支撑时穆孑然一身撑过许久。
“我知道……你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去做。”
时穆说这句话的时候,呼吸很重,秦游能感受到他的胸腔正在剧烈的起伏着,
“但我不知道会等多久,所以至少给我一个承诺,好么?”
“会。”
秦游轻叹一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脊背。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远方又再度响起沉闷的钟声,仿佛在催促秦游立刻动身。
时穆一双眼眸如同一潭深池,他抑制住其中的暗流涌动,只流露出千丝万缕的眷恋,而其他偶尔显露出的复杂情绪,秦游未能看透,他只能在那种眼神里与对方交换一个吻,然后在这眼神的注视下,踩着晨光,渐行渐远。
他没再回头。
***
重返千年后的过程,远不如来时的跌宕起伏。
秦游只觉得自己循着钟声的来源地走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何时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一股力量如同一张巨网将他捕捉,很快,他便有一种从高空坠向地面,然后重重着地的感觉。
眼前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游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腔。是一股淡淡的沉香混杂着蓝瑛花的气味,和他刚来到彼岸时在时穆身上闻到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