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外强中干地“切”了声:“我谢谢你,我可是中国人,你惹完事可以拍拍屁股回日本,退不退学你也不在乎,我要是被国家定性为‘侮辱军人’,那我往后就不用混了。”
    “如果真有那天,我倒是不介意把你一起带回日本。”白羽弦太擦完手,将沾了脏污的湿巾丢进桌下的垃圾桶,“在日本靠着我舒坦过你在中国靠着严穆,初哥你真不考虑一下吗?”
    夏初眯了下眼没做声,他会考虑才怪,白羽弦太和他可是一类人,信他们这种人嘴里跑的火车还不去如信条狗。
    确实和夏初相似至极的白羽弦太当然也就是随口开个玩笑,见对方并不觉得好笑便果断终止话题,幽幽道出他的真实打算。
    “初哥你放心,无论你介意与否,我都没有将事情捅向公众的想法。”白羽弦太说,“我这边对你的期望就是你能沉下心来稍安勿躁,我接下来会花一些时间去摸清那次任务中其他牺牲人员的身份。”
    夏初暗暗松了口气却不解:“摸清之后呢?”
    “摸清之后,就再说摸清之后的咯。”
    白羽弦太站直身子,信步走到客厅另一侧的酒柜处,智能酒柜在识别出他的脸后立刻滑开了门,待他从中取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后又重新关闭。
    少年将两杯倒好的酒一并摆在夏初面前,叫夏初先挑好一杯之后自己才擎起另一杯:“不要急,初哥,虽然我们都无法给予对方信任,但我们这么合拍,卓熠一定斗不过我们的。”
    ……
    卓熠下午一点半准时抵达澄阳疗养院,一直待到傍晚六点半,邵棠打来电话提醒他该对今天的工作进行收尾,半个小时后必须准点下班的时候。
    木芳舒的情况基本就是昨天疗养院工作人员通过电话告诉卓熠的那样,只是确认接下来治疗方案的话本来也不可能用这么久。
    但偏偏出了一个叫卓熠和在场工作人员都半分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
    便是当卓熠与院方结束了当日的沟通,准备去探望一下木芳舒就动身回公司时,瞧见了他的木芳舒突然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嘴里喃喃着“荣荣”两个字,拉着他的手许久不肯松开。
    “荣荣”是邵棠家里人对邵荣的称呼,卓熠的一颗心被木芳舒叫得发颤。
    可近来病情恶化的木芳舒不知怎的认准了他,出于安抚她情绪的考量,卓熠不得不认下这桩格外讽刺的乌龙,按照医生的意思,配合她去扮演邵荣的角色。
    “荣荣,他们把妈妈关在这里,不让我去部队找你和你爸,也不让我去棠棠的学校找她。”
    “你手怎么伤了啊?唉,当初你被选中的时候我就说不赞同你进特种部队,结果你爸和棠棠都支持,好像我不同意就和全家人作对似的,你是我儿子,我不是心疼你吗?”
    “反正你和棠棠都是,长大了我就说不听你们了。”
    “你说她一个女孩子非得学什么医呢,还是最难学的临床外科,每次我给她打过电话去,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去上课的路上,别人家孩子到了大学课余生活都丰富多彩,只有她,一学期的课本摞起来能有一米来高。”
    “荣荣,你别总站着,坐下陪妈妈说会儿话,部队都给你假了,伤得挺严重吧,疼不疼啊?”
    卓熠的母亲在他八岁那年便因为意外过世了,父亲对母亲有愧,之后并没有再娶。
    这就导致他八岁之后的成长过程完全没有母亲参与,自然也对来自母亲的关爱十分陌生。
    所以木芳舒的话让他愣住了,一些久远到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记忆徐徐复苏,他居然渐渐平和了心境,继破罐破摔地享受起邵棠的爱意后,又半推半就地叫了木芳舒好几声“妈”。
    “卓总,这其实是件好事,木女士之前正是因为思念儿子又见不到女儿才病情加重的。”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很是欣喜地对卓熠感慨。
    “现在她虽然无法立刻见到女儿,却将您认成了她儿子,您哄过她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了很多。那咱们也不必无法确保效果地从美国那边调动医护团队了,就是得辛苦您多往这边跑几趟,像今天这样陪她说说话。”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知道卓熠和邵荣曾是战友。
    认为木芳舒会将他错认为邵荣倒也合理。
    这位如今已经身家百亿的大总裁确实身上尚存一些军人特有的气场。
    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出来的。
    卓熠不可置否,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是专业的,他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放着人家提出的最佳方案不做。
    “我知道了,没什么可辛苦的,木姨这边有什么需要你们随时向我反馈,只要我能配合的都全力配合。”
    他交代完这些又和院方礼貌地拜托了几句,然后才上了自己的车。
    英挺的眉宇间隐隐露着疲意,人整个陷在后座的座椅里,司机将车开出了好一段距离都没听他开口说一句话。
    开到一处红灯,司机趁着等灯的空挡把车内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卓总,您累了的话可以放平座椅歇一歇,快到您家的时候我叫您。”
    卓熠轻叹口气婉拒了司机的提议,然后便继续不言不语地凝视着窗外,脑中跟过电影一样,交替闪过适才温柔关怀他的木芳舒和近一个多月来爱他爱得心无旁骛的邵棠。
    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他刚刚……似乎不只一次对木芳舒叫出了“妈”这个称呼。
    他是在代入邵荣的角色没错。
    可他叫得如此自然,简直就像他如今仍是木方舒的女婿,从未做过那件毁掉他们一家的事情一样。
    他想,他真是被邵棠惯得越来越拎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毫无负罪感地接受邵棠和木方舒对他好,他怎么能放任自己做如此无耻的事情,他配吗?
    三十秒的红灯很快结束,伴随着熟悉力道的推背感传来,卓熠感到自己左侧肋下的旧伤传来了一阵久违的刺痛感。
    他认为既是提醒也是惩罚,提醒他不可太过肆无忌惮,惩罚他终归藏着私心,他做那些逾越事情时是否真的感到为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七点的时候,他极尽克制地只给邵棠发了“下班了”三个字。
    发完正打算退出微信给手机锁屏,一个电话刚巧打进来,惊了本就心烦意乱的他一跳,怔怔地盯着来电界面上严穆的名字瞧了好半天才手指向右一滑,左手擎起手机贴至耳侧。
    卓熠:“……”
    他心情不是很好,电话又是对方先打来叨扰的,所以提不起兴致客套的他没有先说话,对方也不说的话就索性保持沉默。
    “卓熠?喂?你他妈那边是有信号还是没有?喂?”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没听到他说话的严穆显然也没有想维持基本社交礼仪的意思,开口就掉渣。
    卓熠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拿远了些,刚打算随便应几声结束这通不合时宜的来电,对面突然毫无征兆地换了人,一个甜美的女声透过话筒传来。
    “卓总,不好意思,是我让严穆又打电话过去和您道歉的。”
    卓熠分辨片刻,听出对方是那位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严太太。
    “但严穆这人简直没治了,之前脑袋短路,非不依不饶地劳您为我俩这点破事费心不说,现在还一张嘴又给您添堵。”
    “……没事。”卓熠一个大男人,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去为难一个客客气气和自己说话的女人,至多至多,也就在这两个字说出口后又搁心里接了句“习惯了”而已。
    他又不是没近距离接触过严穆和夏初的圈子,对这二人堪比强盗流氓的做派他的确早已习以为常。
    可他如此平和的反应倒让对面的严太太更加不好意思了,一再道歉后也同他解释清楚了严穆此番被她差来道歉的来龙去脉。
    归根结底是严太太也颇为了解严穆的情商,看他这一反常态没往自己肺管子上杵的操作就知道他背后绝对有夏初之外的“真高人”指点,逼问之后才得知自家老公又背着她做了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卓总,下次严穆再给您添麻烦,您一点都不用惯着他,直接让保安把他扔到碍不着您眼睛的地方就成。您不用怕影响后续的生意往来,一码归一码的协议是我求着您签的,您扔他多少次他都做不了公私不分的主。”
    卓熠:“……”
    怎么说呢,虽然他也觉得凭严穆的狂妄秉性,如果家里没有这么一位凡事拿得了主意的夫人在,迟早有一天会给自身惹来祸端,但还是有一点被严太太帮理不帮亲的程度震惊。
    两相对比起来,他家邵棠就不会这样,正义感强归强,却还是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偏袒他,当然也得益于他最浑的时候也干不出严穆那些恨不能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混账事。
    “严太太您言重了。”想起邵棠,卓熠心里再次五味陈杂起来,因为严穆夫妻的状况某种程度来说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念想,他到底出言替严穆说了话,“严总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协议归协议,总不至于当真半点私下聊聊的情分都不剩。”
    严太太也是通透人,哪里听不出卓熠是给严穆和自己台阶下,立刻将嘴边道歉的话转为了道谢。
    然后自知再多打扰过犹不及,便识趣地挂断了电话,叫另一个在“呼叫等待”状态维持了好半天的通话顺势接了进来。
    “卓哥,是我,我是向远。”
    不同于严穆那通接通没立刻得到答音就骂骂咧咧的电话,这次来电的人既便等待了近一分钟也丝毫不见不耐烦。
    “你刚才是在忙吗?要是还有事情在处理就不急着接我的电话,我晚些再打过来。”
    “没有,刚才通话的是朋友,现在不忙。”卓熠生怕对面误会似的,今天第二次违心地美化他和严穆的关系。
    “哦哦,那就好。”对面的声音轻快,听起来就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知道卓哥你平时工作忙,生怕我电话打得不合时宜。”
    就这样几句象征性的寒暄过后,卓熠关切地问起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让他不必见外,有能用上自己的地方但说无妨。
    “卓哥你已经帮了我和我家很多了。”对面男孩子否认的语气很是无奈,“是我爸妈打算这个十一假期过来看我,想到也挺长时间没见到你了,琢磨你要是有空的话,就找你一起吃顿饭。”
    “卓哥,你为我们家做的那些事情,我和我爸妈都特别感谢你。”男孩子似是从卓熠的沉默中察觉出了他的迟疑,“我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你不叫他请顿饭好好给你道次谢,他心里得一直装着这个事儿。”
    “本来就是我做的孽欠的债,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们反过来和我说什么谢呢……”卓熠自嘲地喃道。
    “卓哥,当年是我不懂事,才对你说了那些不好的话,我哥哥他们的事其实不该怪到你头上的。”男孩子闻言声音也低下来,“可恨的是毒[和谐]贩。”
    没错,男孩儿名叫左向远,他称为哥哥的正是六年前于那次缉毒任务中牺牲的战士左怀远。
    左怀远同样是先遣队五人中的一员,因为卓熠的决策失误,和邵荣一起战死在了毒贩据点。
    尸体被抬回来时身中十七枪,曾为了给伤势较轻的卓熠和邵荣争取突围时间,用血肉之躯将三名毒贩拖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左向远今年十九岁,六年前不过十三岁,因此面对一家家寻过来,跪下来祈求他们烈士家属原谅的卓熠,他一度态度极其恶劣。
    说白了是接受不了哥哥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卓熠的生,更何况卓熠对他决策失误一事供认不讳,坦言他是和毒贩一样可恶的杀人凶手。
    “我那时小,我爸因为我瞎说话抽我的时候还委屈,现在想想他都抽得轻了,我哥要是知道我这么说你,肯定抽我抽得比我爸还重。”左向远说,“你和我哥一样是英雄,是你把我哥他们拿命换来的情报传递出去的,他们不在之后还一直帮衬我们这些家属,要不是你,我家的条件哪能支持得起我学美术走艺考啊!”
    伴随着年岁渐长,左向远如今所言的都是他的心里话。
    毒[和谐]贩狡猾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卓熠再运筹帷幄也不是神仙。
    提出突击战术的人是卓熠,可当这个命令步入实施阶段,正式下达给每个执行任务的战士时,这已经是整个队伍一致认可的作战策略了。
    谁该死谁该活更是无稽之谈。
    突击小队必须要有人突围出去把情报传递给支援部队。
    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形势所逼,剩余所有人必须把活下来的希望留给生存几率最大的人。
    卓熠完成了任务,没有辜负哥哥他们的牺牲,哪有自此沦为罪人,不得不耗尽余生向牺牲战士家属赎罪的道理?
    别说责任,他甚至没有义务这样做。
    而毕竟得了他诸多照顾,自家爸妈因此觉得过意不去再正常不过。
    “卓哥,是我爸让我打电话和你说的,我要是说不通你,他回头又得埋怨我了。”卓熠心结未解,左向远十分清楚,不得不祭出杀手锏。
    果然,一听左向远可能被责怪,卓熠终究松了口风。
    “没说不去。”卓熠又一叹,“叔叔阿姨什么时候过来你和我说,我安排车去接他们。”
    第五十二章
    邵棠出车祸是她今年的六月份, 八月出伤愈出院,然后卓熠计算时间的方式就基本上成了她恢复记忆的倒计时。
    直到适才左向远提醒他十一长假将至,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打开了手机的日历, 发现今天竟然是九月二十二日——再有一天, 就是他们离婚满六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