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知道自己死了,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
梦里,它在皑皑白雪的山林间奔跑,咬着雪地冰凌凌的白雪,拽出树洞里露出大尾巴的松鼠,捂着嘴巴咯咯笑,闹着它一起耍,快活自在得不行,狐狸眼里都是小星星。
梦里的快活传递而出,长条凳上,小狐鬼甩了甩尾巴,也一派的和乐安宁。
潘垚瞧了一眼,掌心拢过,小狐鬼入了搁置在一旁的圆灯里。
瞬间,灯面多了个酣眠的小狐狸图像。
潘垚看向赵大宝,“大宝仙,我要去七星宫寻谢仙长了。”
赵大宝惊疑不定,“谢仙长?阿妹你认得谢仙长?”
潘垚点了点头,想起玉镜府君陪她护她、授她功法的种种往事……每每她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快活又自在地在外头玩耍时,回过头瞧去,他都在身后。
不论她去了多久多远,从不需要担心自己出事。
因为她知道,府君一直都在。
而这一次,她得护着府君。
赵大宝的视线瞥过圆灯灯面上的小狐鬼。
他年轻时是做药丸子走街串巷售卖的皮行,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又有一些慧根入山门,习得皮毛道法修为,如今做的是巾行,更是能言善道,善观气色。
别的不说,这吃饭的幡布上写的便是【童叟无欺,善观气色】这八个大字。
年纪虽大,心思却仍然灵巧。
赵大宝惊疑地看了潘垚一眼。
方才,这小姑娘瞧的是小狐鬼死前的记忆,而小狐鬼说了,自己的死和钰灵小姐有关……如今,这小姑娘要去七星宫寻谢仙长,莫不是谢仙长出事,除了有度真君外,后头还有钰灵小姐的影子?
不不,钰灵小姐背后是何人?那是妙清道人,七星宫的宫主!
难道——
“哐当”一声,惊疑之下,赵大宝一个不小心,竟是将葛老根家的黑瓷碗砸破了。
尤剩小半碗的黄酒洒在地上,和赵大宝方才斟酒祭奠谢仙长的酒融到了一处。
看着破碗和酒渍,赵大宝惊得回了神,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他只觉得这样一想,心底便是恶寒阵阵起,惊怕得不行。
谁是恶?谁是善?只以为是可亲的师兄,慈祥的师父,转头瞧不到的地方,一人成巨蛇虚影阵阵,一人成吊睛的大白虎,血口大张……
“阿妹,你寻不到谢仙长了,他——”
“我知道!”
赵大宝的话还未说完,潘垚便截停了。
她知道,如今的玉镜府君身陨,在七星宫妙清道人手中的,应该是他的魂。
“这是发生什么了?”葛老根颇为好奇。
赵大宝瞧了瞧两人,长叹一声,去角落里拿了扫帚将碎瓷片往簸箕中一扫,说起了七星宫的旧事。
“带我入仙门的是谢予安谢仙长,为人最是和善,五年前,谢仙长身陨,他的师兄有度真君亦是不见了踪迹……后来,宫主妙清道人出面,寻到了一处秘地,那是谢仙长身陨之地……”
“他震怒又悲痛,亲口说了,有度真君胆大妄为,不再是七星宫子弟。”
赵大宝眼皮撩了撩,眼里有悲痛,“怀璧其罪,人心难测,谢仙长身具偃骨,是有大造化的人,他师兄便是为了这这偃骨。”
他指了指心口处,“惨烈啊,听说是生剖了,谢仙长不在山门了,我亦是觉得这修长生啊,无趣又无甚意思,前年时候,索性便也出了山门,做个市井老儿,算算卦,喝喝酒,倒也自在快活。”
葛老根也惊得不行,喃喃道,“不是修长生的道人吗?怎能做这样的事?”
赵大宝也想不明白,“是啊,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畜生都不如。
五年前——
潘垚想着赵大宝说的时间,视线瞥过,目光落在灯笼面里仍然酣睡的小狐狸身上。
它身死时是去岁的冬日,身体湮灭,因着半人半妖的血脉,虽然修为浅薄,却也成了狐鬼之态,阴阳相克,再入不得七星宫门,浑浑噩噩地在市井之处晃悠了一年。
神识中瞧到的,是去岁发生的事。
去七星宫寻府君,此事迫在眉睫。
……
潘垚和赵大宝、葛老根挥别。
葛老根忙了一夜,稍稍收拾了下,又说了几句话便落栓回屋歇下了。
倒是赵大宝,他手中扛着幡布架子,跟着潘垚走了好一段的路。
冬风呼呼吹来,布巾被翻动,月色沁凉,偶有几处屋宅高耸,四角垂下红色的灯笼串。月色烛火相辉相映,青石路上有霜色,隐约能见幡布上【童叟无欺,善观气色】这几个字。
“得了谢仙长的消息,还望和我说一声。”虽然今夜才见潘垚,赵大宝却对她有着莫名的亲近之意,像是瞧着亲近的后辈一样。
他又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寻来,赵某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这一次,他直了直腰板,浑浊的眼好似都清透了几分,再不说什么神老无灵,剑老无刚,人老无能的话了。
潘垚弯眼笑了笑,“好!”
舍下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不就是道法精湛的妙清道人嘛,不怕,虽然不知道是因何原因,可往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灌湖村的湖底镇着的呀。
潘垚琢磨了下,想着头一次见到妙清道人时,他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妥。
合着,他还真是见过自己,在旧时光里。
潘垚更有信心了。
再说了,她可是被扫晴娘点了面靥祝福过的。
此时天有阴霾,可必定有天晴的一日!
……
青石路很长,两边是细密的屋宅,幽幽夜色中像是落地的巨兽,赵大宝瞧着提灯走远的小姑娘,只见她脚步轻快,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是个小丫头了,不知愁滋味呢。
……
摇山,七星宫。
依着小狐鬼的记忆,在第二日落日之前,潘垚寻到了摇山地界。
就如诗文中说的一样,岁岁年年花相似,走过雪地,潘垚瞧到,摇山的雪景和去岁时候相比,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手中的灯笼动了动,潘垚低头瞧去,就见小狐鬼扒拉着灯笼往外瞧,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潘垚瞧到了一棵老树,只见树落了绿叶,只剩枝丫朝天。
大树干上有个洞,长尾的松鼠前肢捏着个板栗,这会儿正用大板牙珍惜又小心地啃啮。
落日的余光将它的影子拉长,雪地上有蓬松的长尾影子一晃、又一晃。
小狐鬼眼里有艳羡。
以前时候,它也能和小松鼠一样,在阳光下的雪地里打滚撒泼嬉闹,如今,它只能藏在灯笼里,瞅着那落日余晖,还有些心惧这烈日的灼热。
它死了呢。
小狐鬼满心惆怅。
潘垚摸了摸小狐狸,没有说什么,继续抬脚往前。
很快,她来到了那处悬崖之处,低头便见下头云雾如波涛翻滚,不见底,有阵阵罡风吹来,风将厚袄子鼓涨,瞧着便像个肚圆的大灯笼。
小狐鬼说了,它阿娘以前是摇山山脚下一户穷苦人家的闺女儿,排行老二,没有正经的名字,就唤做二丫。
十三岁那一年,家里要拿她换亲,给他大哥换一房媳妇回来,她要嫁的那一个对象比她足足大了十四岁,前头也有过两个媳妇了,都没了。
据说是得病没的,不过,小狐鬼它阿娘听村子里爱说道的婶子们说了,不是得病,是她那换亲对象脾气怪,性子暴烈,几句话不如意的功夫,就生生将人打没的。
穷苦人家,莫说家里的鸡鸭大鹅了,便是媳妇闺女儿,那都只是个值钱的两脚牲畜,关键时候,能换救命的大钱。
媳妇生生打没了两个,这不是糟践人,是糟践家里的钱财啊!
要换亲的对象阿爹气怒,追着人打了几棍子,见人吃痛了,有些心疼,最后一丢棍子,指着人恨恨道。
“要不是老子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带种的,老子也给你换出去!”
“你就庆幸你阿娘给你生了三个妹儿吧!糟践,你再糟践!我看你再糟践了这个,以后拿什么讨媳妇!”
“爹,我不敢了。”男子嬉皮笑脸讨饶。
角落里,妇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小丫落泪,面上淌下泪水,眼里失了神,低声在小丫头耳朵边喃喃。
“换出去也好,换出去也好…遇到个好的人家,说不得、说不得……”
后面的话,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抬眸看着远处的天空,天光很亮,她眼里却没有光。
这几十年里,她自己都没落得个好,又怎么能哄得闺女儿信自己会遇到好人家?
难啊!这世道日子过得难。
女子的日子,更是过得艰难。
她活得和那下蛋的母鸡,下崽子的母猪,耕地的老牛……又有什么区别?
只恨此生生作女儿身,一身皆由不得己身!
……
小狐鬼指着悬崖,“我阿娘性子犟,想着都是死,与其被人打死欺负死,还不如跳下去死个痛快!眼睛一闭,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她说了,就是喂野狗喂秃鹫,这一身皮肉也不能便宜到自家兄弟,跳下去划算!”
潘垚对冬风心生佩服,“你阿娘有骨气!”
小狐鬼挺了挺腰板,与之荣焉,“对!我阿娘厉害。”
潘垚瞧着悬崖,小狐鬼的阿娘就是这样跳下去,侥幸不死入了山门,后来又被收在了钰灵的宫殿,因着容貌不错,她甚至被提拔了做抬轿的婢女。
潘垚摊开手,往掌心吹了一口气,只见青烟拢过,半空中出现一道雾蒙蒙的岚雾,像绸布,飘无定形,它落在了潘垚的身上,将她一身元神的绽绽光华遮掩。
只要潘垚自个儿不轻易动法诀,便是妙清道人也难以察觉,她只是一道元神。
潘垚摊手瞧了瞧,灯笼化作盘龙镯子,龙首咬龙尾地盘在她手腕间,这会儿,她特特又让自己长了两岁,个子瘦高瘦高的,添几分蜡黄,头发也干枯了去,一瞅便是被家里苛待没有活路的闺女儿。
像当初跳崖自尽的二丫,后来的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