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跟朋友喝酒吗?怎么回来了?」
「本来是的……谁料有人邀请了那烦人的老头,害我没心情喝酒,那就借故提早离开。」
「你在说钓到巨型马林鱼的老人?」
「不就是他!每天四处吹嘘自己多厉害!噢!真讨厌!而且……只有天晓得他是真的钓到巨型马林鱼,或是凑巧在浅滩上捡到巨型鱼骨!」
「你不相信他?」
「你相信?」
「我相信。大海变幻莫测,总有意想不到的新奇事。」
「话虽如此,我硬是没能相信一个瘦削老头可以单凭个人之力战胜鯊群,将巨鱼拖回岸,更何况他使用的只是传统手划船和鱼叉、刀子、船桨之类的简单工具!这根本不合逻辑。」
「逻辑的确重要,但『相信』更重要。人生总有没能解释的事情,硬要找答案只会苦了自己。倒不如暂且放下理智,好好欣赏励志的故事吧。」
「你讲及重点了!知道我为何不喜欢那故事吗?不就是因为那老头硬要将得而復失的惨痛经歷讲成励志故事!」
「你用这种角度去解读那故事,的确没有错。不过,为人生增添一点希望、一点意义,不是挺好吗?」
「那是自欺欺人。」
「别说晦气话,那会令你的心情更差劲。」
「嗯,母亲。」
「快去休息吧。」
「晚安,母亲。」
「晚安,我的孩子。」
与母亲拥抱后,我到浴室抹身,然后回睡房去,瑟缩被窝里。无法入睡。越是想要放空,越是察觉大量零碎却不相干的生活片段在脑袋里晃来晃去,十分碍眼。
我不再强逼自己入睡,穷目盯着窗外那片无穷的漆黑,看不见天和海的交界。也许天和海已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消失,窗外的确只剩下虚空的漆黑。
驀地忆起早前经过码头时,有一游客向我问路。他来自内陆的大城市,因听闻有人捕获巨型马林鱼而慕名前来拜访。我仔细打量他。他衣着讲究,谈吐有礼,双目有神,但我不喜欢他——他说羡慕我这以海为伴的渔夫,认为我的生活必定是自由自在的。听罢,我笑而不语,没有告诉他老头的住处,逕自走开了。
为何有人会喜欢海?无边无际,看不见尽处,看不见出路,看不见任何可以掌握在手的事物。他说自由自在,我说了无意义。出海撒网,收网回航。我用鱼虾蟹的生命换钱,正如大海用我的人生去编写它的浩瀚故事里的一个小桥段。
我依然如此的卑微渺小,儘管我已耗尽力气去活好我的人生。
不忿,不甘,奈何没奈何。
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够有幸独个儿捕获巨型马林鱼或是打败鯊群。
*****
月将落,日将出,我在这晦暗不明的时段展开新一天的工作。
母亲劝我不要独自出海。我不依。心里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鬱闷需要抒发。
海浪微晃,船身有规律节奏地摆动,像摇篮。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儘管明知这是不应该的。我应该要与更多船员一併出海,我应该要时刻留意海面情况,我应该要……其实我讨厌「应该」……
船身倏忽剧震,我猛然惊醒,发现船尾破损,海水涌入船舱,船隻正在沉没。发生甚么事?我甚么都没有看见。
我愣在原地,完全没有登上救生小艇的打算——抑或是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打算?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死,只知这的确是结束沉闷生活的一个绝妙途径。我窃喜,享受海水的冰冷,享受水压带来的窒息感,享受不带个人意识的寧静……
「他妈的……」这是我恢復意识后的第一句说话。
医生为我检查,问我是否记得自己的遭遇。
「我登上了人鱼岛。」我瞥了瞥掛墙历,开始撒谎。
医生笑了,再次为我检查头部伤势。
「我遇上风浪,船隻沉没了。人鱼救了我,领我登岛,告诉我水果和淡水的位置。我花了两日时间用岛上的巨型植物造筏,离开人鱼岛。临别时,人鱼送我一粒珍珠当纪念品。谁料回程路上我再遇风浪……」我绘影绘声,比手画脚。
医生开始认真听我说话,问我珍珠在哪。
「在我的裤袋里……噢!不知道有没有弄丢呢?」我依稀记得两星期前,我曾在沿岸石滩捡到一粒小珍珠。我当时随手把珍珠放在裤袋里,然后忘记了处理它。我不肯定它是否尚在裤袋里,但不要紧,我可以说是被海水冲走了。
医生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粒色泽暗哑、形状岩巉的珍珠。
「噢!是它!」我当然认得这粒珍珠,就是因为它不漂亮,没有金钱价值,我才会忘记处理它。
医生和护士们纷纷露出惊喜神色,说我遇上奇蹟。消息传千里,大量媒体前来採访我,甚至有知名作家请缨为我写下这段奇遇。我乐意之至。
某夜,我到酒吧买醉,巧遇寂寞的老头。他不再意气风发,回復最当初的憔悴模样。
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会心一笑,邀我对饮。彼此谈天说地,讲女人、讲金钱、讲大海,偏偏没有提及巨型马林鱼和人鱼岛。
「大海变幻莫测,总有意想不到的新奇事。」
「人生亦然。」
「对啊!精彩,就是因为没有常态。」
「以及不合逻辑。」
「嘻!逻辑的确重要,但『相信』更重要。人生总有没能解释的事情,硬要找答案只会苦了自己。倒不如暂且放下理智,好好欣赏精彩的故事吧。」
「精彩的故事能为人生增添希望和意义。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