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睡床边,她架上老花眼镜,小心翼翼用开信刀拆开今早收到的奇怪信件。
纯白的信封上没有註明地址,亦没有邮票、邮戳和收信人姓名。明显不是透过邮政服务寄来的,而是有人将信件直接放入她的信箱。
是谁?有谁会写信给她这个孤僻木訥的八旬老妇?该不会是儿子——他已好几年没有前来探望,电话联络亦少之又少……
「啊!」看见信中物,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压花书籤。
紫蓝色的小花在纯白色托纸上尤显孤独冷清。
「毋忘我……」她双唇微颤,热泪盈眶,回忆片段有如走马灯在她脑海中快速运转。
初遇于了无边际的毋忘我花海……情信信笺一角上画有一朵线条简单的毋忘我……他突如其来捧上的毋忘我花束……她在婚宴时戴着的紫蓝色毋忘我花形耳环……他在窗前花槽播下毋忘我种子……他因顽皮儿子摘掉花槽里的毋忘我而气得流鼻血……他拒绝迁往大屋是因为捨不得花槽里的心血结晶……年迈的他偶尔忘记淋花施肥……患病的他忘了花、忘了她……她为失智的他戴上紫蓝色冷帽,笑说他是一朵毋忘我……每年清明重阳或其他大时大节时,她都会带上一束毋忘我前往拜祭他……
难道是老伴的来信?
是!一定是老伴自天堂寄来的!
明明有很多合情合理的说法去解释信件来歷,她偏偏选择相信无从证明的鬼神之说。
或许,真假从不重要,合乎心意的表象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这来歷不明的压花书籤正好满足她对老伴的思念之情。
她流泪,她微笑。她忧伤,她幸福。她空虚,她富足……
剎那间,她重新经歷体验数十载的喜怒忧惧爱憎欲千万遍,不断发现、拥有、消磨、失去。
一切归空,如梦如幻如泡影。
努力活着,只为失去?
放眼望去,小屋冷冷清清。儿子远去,老伴不在。花槽里的毋忘我早日被邻近顽童连根拔起,散落满地,肢离破碎。垂吊耳珠上的花形耳环已然褪色,只馀带有花乱刮痕的哑色金属配件。情信信笺受潮发霉,角落的毋忘我污跡斑驳……
无论如何用心留住一切,终归逃不过失去的命运,对吗?
很累。
放下眼镜,揉揉眼。
想睡。
放下开信刀时,刀尖划过手腕,留下血痕。
有意或无意?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该要马上包紥伤口。
但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腕,心里竟没有丝毫焦急。
没所谓。反正终归逃不过失去的命运。
她懒理手腕血流如注,安坐摇摇椅上,对着压花书籤发愣。
时间流逝,体温流失,记忆流窜。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想不起他的坟头是甚么形状,记不清楚他的冷帽是否以纯低针编织而成,忘记了肥料是从哪里买来的……
他的脸和身体分崩离析,成碎,成灰,成粉,最后甚么也不剩。没有形体,因其而生的神情动态亦不復存在,遑论声音、气味、情感……
被遗忘才是彻底的死亡。
她曾痛恨上天带走他的生命。
现在呢?
她主动放弃记住他。
上天或她更可恶可恨?
世上有灵魂吗?他会怪责她吗?
「死者已死,没能怪责。」他的声音来自压花书籤:「一切只是生者的心念。」
回光返照。
她扑前将枱面的书籤搂在怀里,哭哭笑笑。
书籤是书籤,不是他。毋忘我是毋忘我,不是他。回忆里的他是回忆里的他,不是他。
是她将一切与他扣上关连。
如果她不復存在,整个世界跟他亦再没关连……
手腕倏忽剧痛。
***
医院。
病房里挤满前来探病的人,热闹非常。唯独是她床边两条通道空荡荡的。
不曾期望儿子不会前来,但她心里难免一阵失落。
当时是否不该报警求救呢?
这念头生起还没两秒,一个小巧身影踏着小跳步来到床边。
「庄逊太太,午安!」女孩不过十岁,双颊通红,眼眸明亮有神。身穿白色连身裙,裙上印满碎花图案,是紫蓝色的毋忘我。
「午……安……」她和颜悦色礼貌应道,暗里搜索枯肠,却硬是想不起这娃儿是谁。
「喜欢我送你的压花书籤吗?」女孩喜孜孜的,不知自己差点儿害死眼前老妇。
「喜欢。」她强抑心底里的一阵震惊,轻抚女孩头顶:「为何你送我书籤呢?」
「数天前,我和祖母路经你家,看见你跪在草地上,捧着散落的毋忘我痛哭。所以我回家后马上动手製作压花书籤。送书籤时凑巧发现你不在家,只好把书籤放入信箱,让你先睹为快!」女孩从裙袋掏出另外两张毋忘我书籤送给她。「看!书籤上的毋忘我永不枯萎!多漂亮!」
这时,女孩的祖母才拖着蹣跚步伐赶至。
原来是邻居费尔斯太太。
十年前,老伴去世后,费尔斯太太每天抽空前来相伴,与她谈天说地、为她焗製香气四溢的果批、陪伴她到市场买肥料……直至孙女出生,费尔斯太太忙着照顾初生小娃,才不得不淡出她的生活圈子。渐渐地,她亦忘记费尔斯太太,变得孤僻木訥……
「小小心意。」忧心不已的费尔斯太太捧上一个毋忘我小盆栽。
「谢谢你们……」她受宠若惊,缓缓伸手接过小盆栽。
右手手掌上是鲜活的毋忘我,左手手心里是永不枯萎的毋忘我。
活的死的都在她手里,只待她怎么处理。
她打算怎么处理?
未决定。
那就先收拾心情、养好身体吧。
活着,才可以想及将来、拥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