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重生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人,有三番两次提醒她冷静行事的郑娥和蔡思娟,有无条件支持她任何决定的队友,还有平时不苟言笑爱装酷的方天河。
他是个老神在在的刻板老头,讲究纪律严明,常把检讨挂在嘴边,发起火来恨不得拿枪把她崩了,但回回只是点着她的头,叹口气接着怒骂她能不能不要给他惹事。偶尔放假,队友们喜笑颜开坐上归途的旅车,他见她孤身一人,总会让妻子到食堂里来给她包上一顿饺子。逢年过节,厚厚一沓红包也准时安排。
她一度只认为上辈子的师傅莫天心对她来说意义最深远,现在想想,她好像完全忽略了他与所有人对自己的纵容。
如果说莫天心像母亲,那么重生后接触最多的方天河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一位长辈。
他们如出一辙,一直在体谅她性格中的尖锐,包容她的暴脾气。
沉默了好一会,怀玥干巴巴张唇,认真道歉:“对不起。”
方天河吃面的动作肉眼可见慢了下来,但他没说话。
时间一晃过去五分钟,方天河吃完,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好嘴后,终于才舍得给怀玥一个眼神,他问:“你还记得当初进猎鹰时,我问你的问题吗?”
怀玥点头:“记得。当时你问我,为什么要当兵。”
起初她是为了逃避读书,但进入猎鹰后……怀玥惭愧的低下头:“我说击溃罪恶坚守正义这种堂皇借口不会是我的代名词,我加入猎鹰,只是想要成为更坚韧更好的自己。”
“那你做到了吗?”方天河把用好的纸巾对折再对折,直到成为一个方方正正的四边形后,他摇着头,略感失望道:“你有,可你也变了。”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任务选你的初衷就是看中你的性格,你就像世界上最坚硬的铁,不易弯折,你也像最无坚不摧的冷冰,沉稳理智。以往无论你在任务中做出什么事,总不会太出格,我知道你心中有杆秤,你也一向处理的很好,永远不会跨越身为军人的底线。”
“但这次你真的太出格了,拿机枪扫射的时候,你是否想过你身上不仅有着军人的身份,还有着团队的荣耀?郑娥说你硬气,你不怕来日进法庭,我也要和她一样夸你山豹一句铁血铮铮,可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如果你受了处罚,和你一样辛苦选上猎鹰的队员们会承受怎么样的压力。”
怀玥没话反驳,因为她真的通通全忘了。
她就像一个被怒火悄然掠夺思想的狂徒,完完全全只顾着怎么去做一个更恶的人去震慑敌人,完完全全忘记了属于军人的荣耀。
军人披上军装就代表扛起了国家的脊梁,高举信仰之旗自愿成为横档沧海横流的坚韧砥柱,在部队里守纪律讲规矩是绝对的原则,砥砺前进、忘我奉献是宗旨,身披荣光是目标,选择这条路,坚守这三点才叫成为更好的自己。
怀玥心中惭愧更深,突然明白了他说变了的真正涵义。
她以前是这样的人,一个曾经让队友仰望的合格军人,只是现在早已被冲昏了头脑。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这一次怀玥没有再和他斗嘴,而是非常认真的道歉。
看她态度端正,方天河总算有点欣慰,他用指尖叩着桌面示意她抬头。
怀玥抬头,只听他语重心长地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现在还不算晚。人都是不完美的,会犯错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在方天河眼中,怀玥只是变得更加易怒暴躁了,其实这并不值一提,如果是换猎鹰当中任何一个兵来卧底,遇上那帮混蛋,看见遍地苦厄,也许他们也会犯错。
但怀玥和普通人不一样,从很久以前他就发现,小小年纪便极其聪慧机敏,成绩不好但对于破案的天赋或者洞察人心的敏锐、包括对高强度训练的忍耐性均超乎常人,她想要做到的事,即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也绝对会完成。
这种多智近妖的人假如学不会克制,来日不是穷凶极恶的高智商罪犯,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狂。
让她去卧底,方天河心中一直有隐忧,就是怕她会被改变。
史雁柔的坚持与付出太过沉重而令人心惊,一个个无辜受害者的悲痛经历也令人不忍提起,与之相对比的是犯罪团伙毫无所谓的猖狂,三相冲击,很容易潜移默化偏移她对是与非的标准线。
他并不希望她真的成为任务当中扮演的法外狂徒热心姐。
小幅度叹了口气,方天河起身去里面买了两瓶啤酒,打开一瓶推到她面前,又道:“我早就做好了你对那些人动手的打算,那种人缺胳膊断腿无伤大雅,你也没做错,所以我没有否定你之前的决策,毕竟轻飘飘判个死刑都算是便宜他们。可是你要记住,绝对不能超出应有的底线。”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以,超出那个度,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暴力。”
这两句话和莫天心曾经说过的话异曲同工,怀玥眼波微颤,沉声:“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方天河表情严肃,“你第一件做错的事是不该在动手时刻随意让愤怒爆发,第二件就是许之余!”
“消失那么久的孩子,你当我不知道你把他关起来了吗?从他这一步你就错了,你不该因为韩志勇的事而牵连他。”
听到这个名字,怀玥皱起眉,想要辩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天河本来气性消了些,但看到她对这件事不服时,顿时冷哼一声:“那小孩固然不是好货色,可说到底只是道德层面败坏,天底下那么多没道德的人呢,你也要一个个把他们抓起来吗?”
“如果我不问,你想对他做什么?”
怀玥尴尬到无地自容:“……把他搞疯。”
方天河气笑了:“法律有法律规定的准则,你不是不能没有你自己的准则,但你何必为这种人脏了你的手?卧底行动每一次都要上报且记录,你要真想进监狱那我没话说!”
“那肯定是不想进。”怀玥嘟囔一句,说实话她本来的打算是这样的,最后自己拼命猛一波,一鼓作气拿下缅部,然后用功绩来换。
粗略想想都知道怀玥是怎么想的,方天河忍不住哼哼:“你鼻孔喷两口气我就知道你中午吃了什么饭,算了,我话就说到这,我相信你能想明白。”
临时出个任务,方天河也该回去了。
仍然坐了会,他默默盯着怀玥看了几秒,突然问道:“冯萍不是个善茬,你会怎么对她?”
“……”
这问题和to be or not to be这种毫无疑问的哲理问题有什么区别?
被点了这么久,怀玥绝不会再度任由自己继续做错误的选择,她毫不犹豫道:“打烂她一只手,送回军区!”
疑似亲妈又如何,干她没商量!
方天河满意了,伸出手指在胸口点了点。
他无声比着口型:“你过关了。”
怀玥脸色一变,在通讯中?
她这才意识到,假如自己说错一句话,也许任务直接会被截停,她绝对会被惩罚!
通常来说犯了错的军人这种机会不可能有,除非……她猛地抬眼看向方天河。
方天河老神在在晃晃脑袋,一副让她自己看着办的模样。
除非有人求情了。
以他旅长的身份还不够格,郑娥和蔡思娟一定也帮了忙。
怀玥头一回真切感觉到自己其实一直包裹在爱中,她站起身,仰头将一罐啤酒全部喝尽。
外面餐桌的年轻人散得差不多了,怀玥用正常音量向方天河宣告她的决定。
“放心吧旅长,我会变回原来的自己。”
她是孤儿,她也不是孤儿。
她能从只会用拳头讲道理的小混混成长到刑侦大队长,再从一无所有的境地成长成自由的猎鹰,也能从无法掌控情绪的境地脱身!
……
和方天河讨论了一下对于陈欣的处理方案后,两人分别,怀玥只到病房外看了眼,确认臧玉兰安全无事后,立马动身回出租屋。
方天河说的没错,许之余那小垃圾还不配脏她的手。
她的出手,必须时刻谨记身份。
既然拥有超出常人的武力值和无与伦比的身份,她得克制与冷静,在不得不的情况下再来狂一点。
然而好说歹说压抑下去的情绪,在看到出租屋满地狼藉时,怀玥到底还是破防了。
下午三点下了场雨,出租屋里通往地下室的门口布满黏哒哒的脚印。
还是两行。
隐隐约约听到地下室传来男女混合的狂乱尖叫声,怀玥眼色一冷,干脆直接去推门。
第64章
一小时前。
昏暗的地下室里, 一道阳光从方方正正的小型天窗里洒落,在地面上形成平行四边形光斑,蜉蝣在光柱中飞舞, 跳跃身姿, 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排泄物的腥臭味道也令人无时无刻不做呕。
许之余被关了几天, 吃不饱睡不好,精神状态早已濒临极限。
手腕被链条牵住, 长达两米的铁链条团起来成了坐垫,他抱着腿蜷缩在柱子旁,盯着脚边几个装满尿液的矿泉水瓶直勾勾看。
深黄色的液体如同一个记忆深渊,将他拉入无尽的折磨之中。
他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像只狗一样被圈禁在地下室, 与脏臭作伴, 与黑暗中潜伏的鬼怪对话,自己明明只是对欺负自己的人发起了反抗啊?为什么呢?
这些天他想了很多。
想到了所有事情的伊始,准确来说,想到了心态扭曲的伊始。
许之余想起来, 自己年幼时展露出非凡的智商, 贫穷无德的父母称赞他是上帝赐予许家的礼物,他是来改变陷入困境已久的家庭的英雄, 他们渴望他出名,期盼他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顶尖天才。
别的小孩在公园里捏泥巴滑滑梯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比赛,父母穷尽一切将他的房间打造成奢华的学习室, 学不完的钢琴,满天花板的数学题, 那个小房间里还有着足以压垮他的沉重期待。
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跳级进入高年级班级,跳级天才的光环与荣耀加身,他习惯忐忑不安的低着头,窥伺着每一个从他课桌旁经过、比他高好几个头的人,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刺耳,好像围着他在嘲笑他是书呆子,他们的眼神也很刺眼,让他总感觉自己的脊梁骨要被戳碎,讥讽他不过是小商铺老板的儿子,算什么天才。
好不容易捱到十二岁,当初破破烂烂的房子已经用他的各种奖金建造出了一间全新的两室一厅,可父母不满足,他们站在门口冷眼指责他怎么不能更聪明一点,他们说他要再聪明点就好了,就能去参加更大的比赛赚更多的钱。
他去了,也失败了。
父母不愿承认他只是比普通人稍微聪明点,距离天才还差得远。
他也不愿意承认,回到家里躺在书海中,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厌恶读书,也厌恶极了要与同学们交际,学校里的人都很虚伪,满面春风迎面笑着来,转过头交头接耳眼神隐晦,这种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
【有时候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啊】许之余不止一次这么想过,但比起毫无尊严的去死,他更想要得到父母一句真心的认可。
“既然你这么笨的话那就想办法进入鎏金吧,好好和有钱人打交道,你长得也不错,找个女朋友稳着,未来前途的人脉就看你自己了。爸爸妈妈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能给你什么帮助,那你自己一定要努力,努力攀上高枝,未来我们养老就靠你了。你是我们老许家的英雄啊!”
所以当他们这么说时,他犹豫了一天,尽管知道去那种阶级固化的学校也许会受到更多排挤,但还是同意了。
他想要做英雄,想要更多的爱,可惜到了鎏金他才发现,这个地方真的比任何一所学校都要可怕。
以往的嘲讽和异样眼光是隐晦的,这里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会像看猴一样问他是不是真的只有十几岁,还会因为他的矮小而直接大笑,更会因为他走错那划出分明界限的教室或图书馆时毫不犹豫骂他平民垃圾。
所有人都趾高气昂,连同k班的学生也会攀比根本只能算得上平庸的家庭,所有人都狗眼看人低。
许之余觉得自己真的是受够了,那些人不过是比自己有钱而已,论脑子还是他聪明,于是他用柔弱打造一副铠甲,完美将自己真面目包裹,每当看到那些人被气到脸红脖子粗又无可奈何时,一种令人自豪的胜利感油然而生。
这让他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玩弄操控人心的胜利者,用伪装的方式保护自己才是最好的,可是齐河让他发现,光击退敌人没有用,必须要让敌人被同等或更高地位的人牵绊自己才会安全。
就像他去找陈停云庇护,就像韩璞必须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做错了什么呢?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错。
天窗外阳雷阵阵,似乎马上要下一场大雨。
许之余从回忆中脱离,抚了抚腰间仍然隐隐作痛的伤口,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热心姐曾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