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身体骤然绷紧,“李右相……”
他摇头:“我后来才得知,他实则未曾向圣人进言。他骗了我……我惊惶之下,自行向圣人坦承了。你别怕,贵妃替你向圣人说了话。那时贵妃未得册封,还在道观里……她竟愿意助我,我初时也未想到,而后才明白,她帮的是你,不是我。”
我怔了许久,只听他又严肃道:“为我报仇的事,不要想了。”
我沉默以对。
“若你实在想,就……嗯,他哪一日即将失势的时候,你推他一把,也就是了。”李适之说。
我折下一枝柳条,放在他手里:“我深盼君留下,来日仍可与我共此朝晖。”这里的“留下”,倒是“留在世间”之意了。
他的表情终于有一丝软化,低声道:“我只盼你儿女绕膝,长命百岁。”说完,翻身上马,从我身旁疾驰而过。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在驿道上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我眼中含了许久的两泓泪水落了下来,砸在砖石桥面上,没有半点声音。
注释:1.本篇参照《资治通鉴》天宝五载条。2.“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出自庾信《哀江南赋》。
第70章 莲花梵字本从天
接下来的几日,我躲在家里,心情很差,而王维忙于公务,也没有多少时间在家。不过,这一日他回得甚早,还带回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穿着绯色官常服,身形高挑,眉目肌肤却又有关中世家子弟的沉静匀细,举动轻逸,正是现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苑咸。苑咸现今是右相李林甫的私人,但他弱冠之时,却是先被张九龄表荐的。因此,他与同样曾被张九龄举荐的王维向来亲厚。
苑咸一到王家,先去拜见了崔老夫人,便被王维领进堂屋。我为他们煎了剑南的蒙顶石花,将茗汤先递与苑咸。他打量我一眼,低首接过,对王维笑道:“有如此姿仪绝俗的美人相伴,王兄还能静心奉大雄氏之学,可谓修行深厚了。”
王维望了望我,促狭道:“我家的美人虽好,却不爱禅理,一听佛经便觉困乏。苑郎的娘子,与你一般爱好佛学,不是更好么?”
苑咸叹道:“我家娘子穷究无生之学,素日里焚香奉佛,较我更痴。为此,她不独不肯与我亲近,还说百年之后,也不肯与我同穴而葬哩!”[1]
王维也有些惊诧,微一挑眉,笑道:“罢了罢了,身后之事,谁能管得?”
我在旁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他百年之后,定然是要与崔瑶合葬的罢?
然而这惆怅也只是一瞬。生时我能有机缘与他把臂同游,已是百世修来的福分。而死后的事,正如他所说,谁能管得?
这时王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思,视线向我投来,含着几分温柔笑意。我报以一笑,静静跪坐在一边,为他们添着茗汤,却听苑咸又道:“是了,说与王兄知晓:我近来习学梵语,每日手书贝叶经文,以此自娱。”
王维笑道:“我也曾习得几句梵语,只是文法艰难,我早已搁下。苑郎入教实深,竟然习了梵语。”
苑咸叫苦道:“梵文的文法着实艰难。我也是胡乱跟随慈恩寺的和尚们习读的。”
“苑郎为中书舍人,知制诰,这是顶要紧的职事,素日里想必琐务缠身。如何还有工夫频频前往慈恩寺习学梵语?”王维笑问道。
苑咸叹了口气,眉目间颇见萧索。他蹙了蹙眉,道:“不瞒王兄,如今我实是厌烦为官。我每日里写的,大都是为李右相谢恩赏的文章。圣人腊日赐了右相药物,我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鹿肉,我又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车螯、蛤蜊,我又要作一篇文章。整日里便只是这些细务……我实觉郁郁,也只好向梵文禅理之中逃避一二。”
王维道:“你小我十岁,却已穿上了绯袍,又曾随李右相修《大唐六典》。你既仕途得意,便自然要历些艰辛。”说着话,向案上扫了一眼。我见他目光,已知他心意,起身走到案前,挽起袖口,为他磨墨。
他取了笔,笑道:“我来作诗,赠与苑郎罢。”当下笔走龙蛇,在展开的蒲州熟纸上,写下一首诗:
“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
名儒待诏满公车,才子为郎典石渠。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辞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
这是个崇尚捷才的年代。“两句三年得”的苦吟,在此时还是不入流的。崇尚琢磨句子的杜甫,还只是个青年诗人,影响不了整个文士圈子的喜好。王维自少年时起,便在诸王府上经历了许多需要捷才的场合,现在他虽已年过四十,反应之速仍是不输当年,这首诗写得极快。
他将纸递给苑咸,苑咸且看且吟,读到最后两句,笑道:“王兄竟说望我成为三公,也可谓高看我了。”
末两句“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是说苑咸的故旧如王维,皆盼苑咸来日可得三公之贵,故而希望他此刻不要厌烦在朝为官。承明庐乃是汉代承明殿旁的屋宇,是侍臣值宿所居,正合了苑咸眼下中书舍人、天子近臣的身份。
王维笑道:“苑郎迁转甚速,不似我久未升迁。以你之才,来日成为三公,也并非不能。”
苑咸沉吟片刻,也取过毛笔:“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赠我以诗,实令我受宠若惊。我也回王兄一首罢,只是王兄不许笑我。”又瞥了瞥我,笑着补充,“小娘子也不可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