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我若放你远去,可有什么我意料之外的奇趣么?”我咬咬牙,低声道:“右相当真能够允诺,不在圣人面前言及妾未死之事?”
    他稍一停顿,笑道:“你先说罢。”
    我犹豫片刻,终是说道:“来日代右相者,乃是杨姓。”
    “杨姓?”李林甫捋着长须,似在衡量我此话的真假。
    我问道:“右相是否曾在梦中见到一白皙多须、貌类裴宽之人,取代了你?”他瞳孔骤然一缩,默然不语,显然被说中了心事。我郑重道:“此人并非裴宽,而是一杨姓之人。”
    他蹙起眉头,似在回想朝中有哪些姓杨的官员。
    我敛袂,又施一礼,便拟离开。他止住我,笑道:“我倒想知道,若我不应你,你将如何施为?”
    “右相若是要将妾未死之事禀告天子,以动摇左相,便是借了天子的疑心。此计原本甚妙:世间最难消的,便是女子与帝王的疑心。但……”我取出一枚开元通宝,拈在指间,“世间的铜钱,无不有两面。天子既能疑心左相,也便能疑心右相。只要依法施为,也使天子对右相生了猜忌,便如一道不破的铁门,终于有了裂隙,余下的事情,只要交给众人便够了。右相权势之盛,如天心月圆,照映万里,但恐怕也有无数人,正在暗自等待月亏的一日。”将那枚开元通宝递给他。
    李林甫似是不以为忤,伸手接过钱币,沉吟数息,捻须而笑:“世间的铜钱,皆有两面——这话有趣,可是小娘子自家想出来的么?”我笑道:“这话乃是西域以西的外邦俗谚。”他微一颔首,忽地想起了什么:“是了,你方才吹的曲子,究竟是何人所作?”
    我没有答话,笑着出了僧院。李林甫虽是传说中“口有蜜而腹有剑”的奸臣,却也自有他的才华。他既擅绘画,又精乐理,皆是家传的技艺。是以,我今天故意以一首现世绝无的曲子吸引了他。
    那人名叫李志辉,是21世纪的作曲家,而曲子……则叫做《小桥流水人家》。
    在李林甫看不到的地方,我轻喘一口气,随手将袖内藏的一小块金子塞得更深了些。看来,我用不着吞下它了——
    那日我请王维共赴巫山,原也是因为,我存了事情不成,便寻死路的决心。
    注释:1.《旧唐书》:初,林甫尝梦一白晰多须长丈夫逼己,接之不能去。既寤,言曰:“此形状类裴宽,宽谋代我故也。”时宽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故因李适之党斥逐之。是时杨国忠始为金吾胄曹参军,至是不十年,林甫卒,国忠竟代其任,其形状亦类宽焉。2.推荐大家去听一下《小桥流水人家》,很好听哒!!
    第66章 香魂血涴有谁招(李崜)
    “昨日圣人召见入等的六十四人,令他们入宣政殿,亲自试之。你们可知后来如何?”兵部的一间公房里,几个主事用过了饭,正在谈天,一个姓杨的主事压低了声音说道。
    李崜摇了摇头。另一个姓郑的主事取笑道:“李主事是右相之子,右相又领着吏部尚书之职。吏部的事体,李主事如何尚不及我等清楚?”李崜笑道:“郑兄也知,我素日只爱写变文,无有经世之才,不得我家大人欢心。兼且我家大人位高事烦,并不肯与我多说。”
    他这话过于诚实,郑主事暗自摇了摇头,笑道:“我听说,张奭手持试卷,过了一整日,连一个字也写不出哩!”李崜与杨主事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杨主事低声道:“张中丞有宠于圣人,吏部宋侍郎、苗侍郎为了讨好张中丞,便将他的儿子张奭在冬集铨选中取作第一,冠于六十四位入等者,也难怪群议沸腾。他们此举,确是难以服众。”
    李崜道:“我家大人虽领着吏部尚书之职,但他常说,要让僚属们放心做事,官长便不该事必躬亲,故而将吏部选事悉数委于宋、苗二侍郎,却不想……二位侍郎竟做下此事。是谁将此事禀明圣人的?”
    郑主事道:“我听说,是前些日入朝的平卢节度使安禄山禀告圣人的。他可也真有胆色,竟不怕得罪于吏部。”杨主事年资较深,知道前些年安禄山被皇帝免死的事情,笑道:“安将军向得圣人宠爱。开元年间他因贪功冒进,作战失利,依律当斩。幽州节帅张守珪将军遣人将他缚送入朝。圣人爱他勇武,免了他死罪哩。如今却也做上节度使了。算来,我与他年纪相仿,但我才能有限,却只怕要老死主事一职了!”当下端起茗汤来喝。
    郑主事年纪轻,释褐不过两三载,经他叙述,才知晓这段故事,感叹道:“这位安将军运数绝佳。我还听说,他觐见圣人时,说及一事,教圣人甚是欢喜哩!他说,去岁秋天,营州有蝗虫食禾苗,他焚香祝祷,道:‘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祇,愿使虫散。’果然就有一群鸟儿从北飞来,立时将蝗虫吃尽。”
    李、杨二人一时俱是感叹无比,杨主事道:“此事……近于虚妄,只怕……有违宣父不言怪力乱神之旨了。”言下之意,是指安禄山有意编造,借以邀宠。
    李崜却只默默在脑海中勾勒大片蝗虫食噬禾苗、安禄山焚香向天的场景。郑主事取笑道:“李主事可是又欲将此事写入变文了?”李崜嘿嘿一笑,肥白的脸上泛起红色,挠了挠头:“郑兄敏慧。”
    杨主事笑道:“李主事仅凭一人之力,这些年来就作了几十篇变文。这般痴爱变文,也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