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对他说的那句祝寿词是:“我不想嫁给你,你是个强盗。”
    咳完了,我用手臂挡着额头,局促地笑了:“台主也懂波斯话?”
    “我幼时曾由一个胡人婢女照看,她有时以波斯话自语,或是对我说话。我当时不懂,长大了却还记得几句。”
    唐朝幼儿沉浸式外语教学吗……我颇感意外:“朝中解得蕃语的高官,台主怕是第一人罢?”
    他颔首道:“然我深觉庆幸。一来,解得一门蕃语,便如同进入一片新天地,可知这世上于大唐的仪礼风物之外,尚有许多种风物情思。二来,若我不解波斯语,与卿相对时,岂非会无趣许多?”
    他这话说得倒也讨巧。他见我笑了,握住我的右手,柔声道:“我苦恋卿八载,卿却从未好生看我一看。”
    我手被他握着,只觉他用力并不甚重,并不似那日一般霸道,微感心安。听他说得恳切,我抬眼,认真看了看他。
    不得不说,皇室李家的基因不差。他是李承乾的孙子,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容貌也继承了传闻中唐太宗的英武气息,生得比军事世家的安重璋还要英朗。他年过四十,眼角边已有了细细的皱纹,面部肌肤却没有松弛的迹象,最易暴露年龄的颈项也没有岁月的痕迹。除了两道剑眉、一双星目之外,他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只悬胆般的鼻,不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线条都堪称流畅完美,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少年气息——这也许就是他喜欢饮酒,却不令人反感,不像个堕落酒鬼的原因?
    他轻声道:“是不是我老了,不堪与卿匹配?”
    我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那我去寻仙问道,服食丹砂罢!”
    我吓了一跳:“不要!丹砂大多有毒,万万不可服食!世上绝无能令人长生不老之药,台主万万不可听信道士的话!多少人吞丹而死,殷鉴不远!”
    “若是丹砂有毒,我服食之后得病死去,卿便不必嫁我了,于卿而言,岂非好事?”他似笑非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21世纪长大的人,对科学知识有本能的尊重。这是我们的良心。除非对方跟我有杀父之仇,不然,我可真是没法接受这么反常识的死法。
    至于我想用这个方法害安禄山……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唉。
    李适之又道:“卿云世上并无不老之药,可八年来卿之容颜半点未改。可知我视卿为九天玄女,并无错处。”
    言毕,他唤了人,取来一只酒壶、两只酒杯,温声道:“今日是我生辰,自懿娘去后,除儿女外,再无人为我祝寿。卿可能与我共饮一杯,以酒寿我?”
    我擎杯在手,道:“台主想娶我,却又频频在我面前言及故世的妻室,以及儿女。台主便不怕我听了,心生抗拒?”
    李适之正容道:“我既已向卿家求婚,便要让卿知晓我的事情。夫妻齐体终身,安能隐瞒藏匿?我不仅有过世的妻,更有五个妾室,一儿二女。卿心地温厚,必不苛待我儿女,至于妾室,我尽可遣散。”
    这对于一个典型的古代男性来说,也可谓是惊世骇俗的允诺了。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些对王维的怨怼。
    王维是一片广大的深海,看不见底。他几曾这般将他的内心向我敞开?我对李适之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道:“好,愿台主座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举杯一饮而尽。
    注释:1.李林甫当时遥领河西节度使,萧炅为河西留后。2.文中的波斯语翻译成了中古汉语,中古汉语发音由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3.“齐体终身”,是李适之墓志里的话。
    第48章 怀旧爱君交态厚
    边邑秋声正浓,槐花满地,天高云净,蝉响夕阳。
    自那日起,李适之便包下了我所住的邸店,每天忙完了公务,都要来这里闲扯几句。这日他仍是言笑晏晏,眉间却隐有烦躁之意,这于性情廓落的他,倒可谓甚是稀罕。我说道:“台主若是记挂着公务,就早些走罢。”
    他挑眉,笑了:“我记挂的事……嗯,我记挂的事,是郁卿不肯与我亲近。你若肯与我缱绻片时,我什么心事,也尽消了。”
    “你……”我脸上发热,不觉咬紧了嘴唇,向后闪躲。
    他将我的警备之态尽数收入眼中,大笑道:“我说笑的——但观卿容色,卿也甚是怀念?”
    我猛地站了起来。
    李适之举手道:“我不敢了。”当下徐徐说出一番原因来。原来幽州之地,各族混居,除了粟特人、突厥人,还有奚人、契丹人等等,各族间常有讧斗,且在李适之赴任后,讧斗隐然有增加的态势。继上次安禄山说的奚族军士在祆祠中放秽物的事情之后,他们又捉到了一个意图在祆祠中放火的波斯胡人。李适之惩罚了此人,仍在为各族间的矛盾而担心。
    民族问题确是大事。我问道:“这个波斯胡人可曾说他为何要在祆祠中放火?”
    李适之道:“他说自家是景教徒,而祆教乃是异教……”
    我了然点头,宗教原因是可以理解的。但……景教、祆教、摩尼教传入中土多年,并称“三夷教”,在传播过程中,经文、教义方面常常互相吸纳。在武后统治的时期,景教更是一度佛教化。且波斯人最是擅长变通,在幽州的居住人数也属于弱势,一向安分守己,怎会突然就出现极端宗教分子?